医生检查完,出去了一趟,很快又回来了。
“他让我转告你,让你不用感谢他,先回去忙工作,我们有护士会二十四小时照看病人,你不用担心。”
靳枫没再强求,他直觉感觉到,对方不想在他眼前露面。
医生和护士离开以后,他整理了一下东西,也离开了病房。
靳枫走后没多久,鹿鸣才跟随钟宇修进来。
看到病床上的病人,鹿鸣惊呆了。
躺在床上的人,外露的皮肤通体黝黑,脸部两个眼睛和嘴形状一样,都是一条缝,其他五官几乎已经分辨不出来。胫骨以上烧伤程度应该最严重,呈深紫红色,两条小腿瘦得像两根柴火,手指粘合在了一起。
鹿鸣想起那次在山火发生后的现场,看到烧焦的树木,眼前的人,和焦木没什么分别。
在火灾面前,人和动物、植物果然没什么分别,都只是可燃物。
她心里一阵刺痛,胃也有些不适。
钟宇修见她脸色苍白,强行把她推出了病房。
鹿鸣转身,看到走廊里站着一个人,背靠着栏杆,手臂撑在栏杆上,两只手分别拿着烟和打火机,烟没有点燃。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嘴角一抽,抽出一丝浅笑,是那种不羁的、痞痞的笑。
鹿鸣记得,很多年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两人还不熟,他就是这么看着她笑的。
这种笑,像他的一种武器,把他们这些年经历的点点滴滴,全都一笔勾销,把他自己远远地隔离在她触不可及的地方。
鹿鸣心里一顿一顿的痛。
他们对视的时间很短,几乎只够让她看到他那一笑,他便转移了视线,看向钟宇修。
“谢谢你,钟医生。不要再给他换其他药,就用平常的药。他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你也不用再继续留在这里,让这里的医生治疗就行。”
“我是医生,用什么药我来决定。他情况怎么样,我比你更清楚,留不留也是我的事。我也不需要你感谢,我做这些不是因为你是他儿子,而是因为他是我姑的心上人。”
“……”靳枫转头看向别处,原本只搁在嘴角的那一丝浅笑,迅速蔓延开来,遍布整张英俊的脸。
好一会儿他才收住笑容,站直身体:“行,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干涉。”
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开。
鹿鸣视线追随着他高大挺直的背影,一直到楼梯口,背影消失了,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他除了给她那个陌生人之间才展现的笑容,半个字都没有跟她说。
她下意识地迈出脚步,要追上去,被钟宇修拉住。
“你去哪?”
“我去剪个头发。”
“我陪你去。”
“你去看看病人,我想自己走走,不会走远的。”
鹿鸣不等他在说什么,强行把手挣脱出来,快步走向楼梯口,一口气走出医院大门。
旁边停车场停着一辆越野车,靳枫斜靠在车身上,在抽烟。似是知道她会跟过来,他猛抽了几口,烟雾将他团团笼罩住。
他把烟踩灭,烟头扔进旁边垃圾桶,上了车,把车开过来。
驾驶座的车窗是落下的,他却不看她,也不叫她上车。
鹿鸣自己走到副驾座旁,上了车,侧头看向他:“队长哥哥,请问,森林消防员工作期间可以抽烟吗?”
他又笑了,还是之前那种极力表明跟她撇清关系的笑,双手快速转动方向盘,眼睛盯着车前方,不搭理她。
“不问我要去哪吗?”
“……”他继续专注着开车。
他不说话,鹿鸣只好自问自答,“我想剪头发,剪成很短的那种。”
如果是以前,他肯定会反对,他喜欢她留长发。
如果他问她为什么要剪,她一定会忍不住告诉他,她有了宝宝,长头发太耗费营养,所以要剪掉,以后生完宝宝再留长。
可这次他没反对,也没问为什么,因为根本就没开口。
车子直行到十字路口,转了个弯,继续前行,再转了两个弯,最终在一家理发店门口停下来。
“如果你是来找我的,剪完头发我送你去机场,早点回去。我们之间该说的话,我在四合院的时候已经说完。”
靳枫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睛依然看着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
“回哪?我现在无家可归了。”
鹿鸣侧头看着他,他却依然不看她。
“不要跟你妈唱反调,不管你做什么,你永远都是她女儿。得不到父母祝福的爱情,幸福不到哪里去。”
“谁告诉你我是来找你的?你不是已经跟我分手了吗?那你还管我去哪,做什么?我唱不唱反调是我的事。我幸不幸福,也只有我自己清楚。不需要你来指点。”
“……”靳枫赫然看向旁边的女人。
她推门下车,吃了火药一样,用力把车门摔上,走进旁边理发店。
第107章
鹿鸣坐在镜子前, 发型师问她做什么发型,要不要烫卷染色什么的。
她环视四周一圈,视线落在墙上贴着的发型照, 指着一款短发, 让他就剪那种。
“啊?为什么剪这么短?”
靳枫正走进来, 鹿鸣紧盯着他眼神闪烁飘忽的眼眸,答道:“失恋了。”
“女人失恋了, 是不是都喜欢拿头发出气?”发型师摇头感叹,“发质这么好, 剪掉真是太可惜了。”
“长发及腰了没人来娶,看着就觉得自己好可怜, 还不如剪掉。”
发型师没再说什么, 开始给她剪头发, 可以开始了,她翻出手机, 给北川河打了个电话。
手机铃声响了很久才接通。
听到鹿晓茸没出什么事,只是气得一个人在房间里睡了一觉,后来被钟连生请去给他做例行检查,暂时没再提她的事,她松了口气。
电话里的声音也很小, 她猜想北川河不方便接听电话, 简单说了几句, 挂了电话。
鹿鸣收到鹿晓茸发过来的一条信息:
路是你自己选的,既然你选择了他, 我们母女关系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你的事我都不会再管,我是死是活也跟你无关!
鹿鸣急了,打电话过去想要解释,关机,再打给北川河,也关机了。
她轻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回包里。看着镜子里的女人,长发一缕一缕被剪断,最终变成了一个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短发女人,她感觉很陌生,心里莫名有些恐慌。
鹿鸣咬咬牙,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
对,路是她自己选的,就算有一天走不下去,她爬也要爬下去!
剪完头发,鹿鸣走出理发店,仰头看着蓝天,清澈湛蓝,仿佛被水洗过。
晚风吹来,她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心里那种毫无来由的恐慌淡去了,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释然。
她又闻到一股烟味,看向倚在车身上抽烟的男人,他也理了头发,圆寸,用一种疏离淡漠的眼神看着她,嘴角又挂上了那抹痞笑。
他这副样子,就是八年前他们初识的模样,那个一开始从头发到脚她都讨厌的狂天狂地的少年。
鹿鸣走过去,把他手中的烟抢过来,扔在地上踩了两脚,把烟头捡起来,扔进旁边垃圾桶。
靳枫看着她折腾,也不说话,等她折腾完,转身上车。
她上车以后,他启动车子,把她送回到医院门口,没再提送她去机场,知道一时半会送不走她。
下车之前,鹿鸣问他:“我又无家可归了,你就不问问我住哪?”
言下之意,她能不能住小森林。
“我问了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住支队宿舍,都是男人,你要来吗?小森林是租的,你忘了?”
“……”鹿鸣不信他说的,但也没再跟他争辩。
他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她能理解,巴不得她离得远远的。
可她偏不!
鹿鸣原本要去牧云客栈住,钟宇修坚决不同意,医院给他提供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他已经把她的行李搬过去,把主卧让给让她住,他睡另外一间。
如果她觉得不方便,他就去住酒店。
鹿鸣饮食一直不规律,检查的时候,医生说宝宝偏小,必须补充营养,她便决定在公寓暂时住下来,至少可以做饭。
她始终坚信,靳枫只是心结没有打开,她要给他一点时间,他们肯定还会在一起。
接下来好几天时间,鹿鸣都看不到他人,晚上他很晚才来医院,显然是在刻意躲避她,她现在有孕在身,不能熬夜,等不到他就睡觉了。
她白天去支队找他,结果他们支队出了新规定,外人不能随意出入,她进不去。
她只能在门口等着,有时候一等就是半天,却还是见不到他人影。
鹿鸣总结了一下,他采取的战术主要有两点:一是不见她,二是如果见到了,极力表现出他很坏,并且尽可能不跟她说话。
她的执着,没把靳枫触动,倒把袁一武感动了,她刚来两天,他也对她不理不睬,第三天就倒戈了。
知道她想见靳枫,袁一武特意把他们那几个兄弟都叫到了一块儿,去吃达哇做的馕饼。
那天他们聚餐,鹿鸣也去了,结果还是没有见到靳枫,也没有看到云杉。
达哇腿虽然行动不便,但生活已经能自理,精神状态也不错,她和袁一武打算办藏式婚礼,全都是他们自己在筹备。
鹿鸣再次见到靳枫 ,是她来玉仑河两个星期之后。
他们支队要在野外特训演习,袁一武向她透漏了队伍会经过的地点,她提前等在了附近。
队伍到达以后,列队,挖防火线,场面非常紧张。
“火头逼近,全体人员,紧急避险!”
靳枫一声令下,所有的人扔下工具,从工具包里拿出绿色的避火罩,迅速打开折叠得像砖块一样的绿色避火罩,钻进去,一一趴到。
“停!”
靳枫按下手中的秒表计时器,扫视一圈,眉头皱得厉害。
“看看你们,动作比蜗牛还慢,这要是在火场,你们还有命吗?展开避火罩,进入罩内,俯卧地面,你们只有三十秒完成全部操作。再来一遍,动作一定要快,听懂了没有?”
“是!”
树林里回荡着嘹亮的吼声,趴在地面上的人重新站起来,重复之前的动作。
靳枫在一旁解说:
“避火罩是用新型的铝箔复合材料制作而成,用特制的玻璃纤维线缝合,有很强的反射性能,能反射95%以上的热辐射。封闭的罩体结构可以隔绝高温气流和烟雾,人体与地面直接接触,所以可以降低体温、罩体内存留的空气可以供人呼吸到清凉的空气。注意,脚朝火头逼近方向,脸埋在潮湿的土壤里。只要能呼吸,挺过最难熬的阶段,就有生还的可能。”
他解说完,扫视了一圈,所有人都在三十秒内趴到在地。
靳枫最后一个展开避火罩,趴倒下去的时候,余光瞥见了躲在不远处一棵大树后面的女人,泪流满面。
鹿鸣已经忘了要继续躲在树后面,愣怔地看着他,并不知道她在流眼泪,看到他要趴下去,急了,快步走到了他旁边,蹲下来。
她用手摸了一下他身上的避火罩,表面很光滑,材质很薄,也很软。
鹿鸣知道,这是森林消防员被林火围困、无法安全撤离的特殊情况下,临时避开山火的应急自救装备。可这么薄这么软,在燃烧的烈火中能起到多大作用?
她无法相信,区区这样一个避火罩,可以抵抗大火五百度以上的高温,人能活下来。
不管什么材料,都能被火烧成灰烬。
鹿鸣感觉脊背冰凉,整个人被一种恐惧笼罩。
靳枫没有趴下去,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移开了视线,不与她对视。
“三哥,可以了吗?”有人突然大声问道。
靳枫一惊,把她拉入避火罩,鹿鸣没有卧倒在地,下意识地转过身来,仰躺着。
靳枫趴下去,两个人的身体紧挨在了一起。
“咦,三哥是不是睡着了?”刚才问话的人追问了一句。
袁一武最先钻出避火罩,朝鹿鸣躲藏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没人了,再看向身后的避火罩,明显比其他人的避火罩要鼓。
“三哥确实睡着了,让他睡会儿,你们都起来吧,跟我走,下一个训练项目,灭火弹的使用。”
李章程不在,张小雄还在守瞭望塔,袁一武升任了班长,他说话众人当然也服从。
所有人都爬起来,整理好东西,转移到下一个训练点去了。
避火罩内,鹿鸣听到外面脚步声渐渐远去,树林里再次安静下来。
避火罩内挤着两个人,空间狭小,氧气渐渐减少,温度陡然升高,许是太安静,两个人一呼一吸的声音听得异常清晰。
鹿鸣转身朝旁边的男人侧躺着,下意识地从身后抱住他。
他仍然趴着,却始终没动,脸转向另一边,后脑对着她。
靳枫脑海里全是女人泪流满面的样子,明明就不是个强悍的女人,受一点点惊吓就哭成这样,如果有一天他真不在了,她一个人怎么办?
想到这些,他浑身无力,这么多年,出入无数火场,从来没有觉得累过,这一刻,他一丝推开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爱又爱不下去,推又推不开,他该拿她怎么办?
“是不是真的希望我离开?”鹿鸣打破了沉寂。
她试图理清这段时间,她主动靠近,他却极力推开她的心情:
“我的勇气都是你给的,现在你不愿意给了,以前积攒的那些,我知道很快就会耗尽。我以为我能一直坚持下去,现实却好像不是这样。如果你始终觉得分开对我们俩都好,那我明天就走吧,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鹿鸣把盖在身上的避火罩拿开,坐了起来,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决定不告诉他怀孕的事,如果他们真的要分开,她不想拿小孩来牵绊住他。
她最后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男人,起身,离开了树林。
靳枫听着脚步声远去,许久,才爬起来,把东西收拾了一下,没有回支队,直接去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