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萱眼睛一亮,她又给魏年擦个葡萄粒儿递过去,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就是觉着,阿年哥你是这么高级的人。我没你聪明,学习起来,肯定也不比你快。可有时,听着你跟焦先生在西配间用洋文说话,就觉着,怪好听的。今天又见了阿年哥你都能用洋文跟洋人谈生意,我就觉着,这可真厉害。阿年哥,像你这样长得好、会做买卖会赚钱,又很聪明的人,能有几个呢?我跟你,怎么说呢?”想了想,左右一看,正巧往外一瞅,透出半开的玻璃,看到深蓝夜幕上满天的星光,陈萱一击手掌,指向外头夜空,说道,“对我,阿年哥你就像这天上的星星一样,仰头才能看到,还隔得这么老远老远。我是永远比不上你的,可你这么好,有时,就很想跟你学一学。要是我会洋文,以后阿年哥你请人来家吃饭,就不用阿年哥你总替我把话变成洋文再同那些洋人说了。我心里只要一想,就觉着,我虽及不上阿年哥你,可我能多认几个洋文,也是好的。哎,可我又想着,阿年哥你这么忙,白天要跟着太爷到铺子里去,又要抽时间和洋人做这盘子碗的买卖。就是阿年哥你想教,我也不忍心你这么操劳。哎,反正我这人也不像阿年哥你这么聪明,我学东西慢,我就想着,要不,就像我学咱们汉字一样,那洋字,阿年哥你每天教我十个,成不成?”
陈萱简直要把阿年哥的马屁拍青了,魏年不紧不慢的吃着葡萄,他吃一个,陈萱给擦一个,然后,吃完最后一个葡萄,魏年才说,“不就是学洋文的事么,我虽然长功夫没有,偶尔教你几句还是成的。”
见魏年答应了,陈萱顿时喜的不知该如何表达,她瞅一眼空盘子,连忙问,“阿年哥,你还吃葡萄不,我再给你洗一盘子去?”
“不吃了不吃了,都吃撑了。”见陈萱两眼亮晶晶的望着自己,魏年很有些不自在,认真的同陈萱道,“阿萱,阿年哥可跟你说,阿年哥虽不是天上的星星,你也不能喜欢阿年哥啊。”
陈萱连连点头如小鸡琢米,就差举手起誓了,她更加认真的承诺,“阿年哥你就放心吧,我绝不能喜欢你的。你这么好,我也配不上你啊,是不是!放心吧,我这辈子都不能喜欢你。”
魏年嘟囔,“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啊。”他正想再说些什么,陈萱已是高高兴兴的把水端出去洒了,然后,高高兴兴的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硬皮笔记本,连带把魏年的那些个洋文书也都搬了出来,殷切的问,“阿年哥,那你看,咱们从哪本书开始学起比较好啊?”然后,两只眼睛愈发亮晶晶了。
魏年心说,会错意了,原来,人家陈萱这么晶晶亮的不是相中了他,这丫头是想从他这里学洋文啊!学洋文就学洋文嘛,把眼睛闪那么亮做什么,真是的!害人误会!
第22章 我想去
陈萱并不知魏年会错意啥的,反正,只要魏年答应教她洋文,陈萱便啥心事都没有了。而且,她还默默想着,魏年待她这样好,那啥,今儿买肉馅的钱,她就不跟魏年要了。
魏年不晓得,自己被陈萱暗暗抹去了一桩债务。
陈萱知道,魏年是花了大价钱学洋文的,如今,魏年肯教她,还肯把以前用过的书给她看,天大恩情,就那些买肉的钱,肯定不够付魏年的工钱的。可陈萱眼下手里就剩些散碎零钱了,连一块大洋都不足,就几毛钱,就是想多给魏年钱,也给不了。魏年为人却是这样好,半点儿不跟她提工钱的事,一口就应下了。
陈萱把这恩情记心里,对魏年照顾的别提多周到。每天做饭最先考虑的就是魏年的口味儿,魏家男人们一早一晚在家吃饭,总有一两样菜是魏年喜欢的。中午是女人们做好,伙计过来提食盒。陈萱也不叫魏年吃大锅饭了,她在厨下单独给魏年做,其实也不是做差样的菜色,可大锅炒出来的菜,跟小锅炒出来的菜,味儿如何能一样。陈萱现在会写字,魏年那一份,她单独写标签贴上。
魏年回家还说呢,“叫赵掌柜好一番打趣。”
陈萱笑眯眯地,“阿年哥你人好,每天费心费神的教我洋文。你待我好,我自然也要报答你。可我也没别个本事,也就这灶头上的事能精细些。就是听你说,你平时都是在铺子里和掌柜伙计的一起吃,不好弄两样饭菜,不然,显得不好。要是平时阿年哥你有想吃的饭食,只要我会的,你只管说。就是我不会,你跟我讲怎么做,我也学着做。”
魏年心里觉着,陈萱当真是个很不错的表妹,这么贴心懂事,不禁说一句,“也别太累。”
“不累不累。”陈萱是极想报答魏年的,见魏年高兴,也欢欢喜喜的弯起眼睛笑了。
陈萱非但每天给魏年做小灶,还有给魏年做活计时,上心的了不得。唉哟,那针线细致的,魏金都时常笑话陈萱。好在,中元节魏金总要回婆家,魏金一走,陈萱都觉着清静不少。
中元节魏老太爷带着一家子人到隆福寺给祖宗烧了香,中午就在隆福寺外头的小馆子里吃的面。馆子不大,靠东墙根底下是一溜儿的灶头,收拾的挺干净。那掌柜显然是同魏家人认得的,招呼起来极热情。哎呀,陈萱可是开了眼界。以往吃面,陈萱只知道面是擀出来的,这一回才算见识了,就见店老板抻着一块面团,一抻一甩,啪啪啪的一阵面条摔到案板的声音后,那面就越抻越细,没多久就是一窝细若银丝的面条出来,陈萱都看直了眼。
如今这出来吃饭,就是魏老太爷和魏老太太坐上首,左右是儿子,陈萱正好挨着魏年坐,陈萱悄悄问,“阿年哥,这是啥面,又抻又甩的?”
魏年小声道,“是拉面,老板是陕甘人。”
陕甘是哪里,陈萱并不晓得,她其实挺想问一问的,可是看魏老太太一直瞅她的严厉神色,陈萱知道魏老太太是嫌她在外问东问西显着土包子。陈萱连忙不敢再问了,魏年说,“爸,这里的拉面还要等一等,我去对面的羊肉床子切点羊排叉。”
魏老太爷点点头。
陈萱坐外头,魏年坐的比她靠里,陈萱原想说,这跑腿的事她干就成,可她不晓得哪里去买。陈萱连忙起身让魏年出来,魏年给陈萱使个眼色,陈萱立刻有眼力的跟魏年一道去了。她这么跟屁虫一般,叫魏老太太很是有些看不上,轻哼一声。
陈萱跟魏年到灶上借个大碗,魏年臭美,这出门又是穿的西装三件套,他借个碗,他不拿,陈萱很自觉的接过碗,跟着魏年到前头的羊肉床子去了。羊肉床子就是卖羊肉的地方,不过,这些卖羊肉的长得高鼻梁深眼窝还戴个硬壳的小圆白帽,后来陈萱才晓得,这些人都是回民。
羊肉床子就有烧好的熟羊肉卖,魏年瞧着,除了羊排叉,又让切了些羊腿上的键子肉,之后,特特的浇了宽汤,再加上一把鲜花椒蕊。然后,魏年付了钱,陈萱老老实实的端着一大碗的烧羊肉跟魏年回了小馆子。其实,魏家自家也常吃羊肉的,魏金就特别爱吃打羊肉饼,可是,都没这羊肉床子的焖羊肉香。
陈萱闻着香味儿就觉着,这可忒香了。
不过,陈萱差点儿没吃上这焖羊肉,因为,魏老太太说了,“杰哥儿他娘、阿萱都不爱吃肉,给她俩一人叫碗素面就行了。”
李氏陈萱都没吭声。
魏银小声嘀咕一句,“好容易出来一趟,妈你别这样。”
魏年笑,“妈你不早说,你分派晚了,我把焖羊肉放灶上,让用这焖羊肉做浇头,烧几碗羊肉面。这入秋了,吃羊肉面正好。”
魏老太太叹口气,“那就算了。”魏老太太瞧着自己这俩儿媳就发愁,一个比一个的不会过日子,就一个嘴馋没眼力,都不晓得提前说一声自己吃素面。
待回了家,魏老太太还说了陈萱一回,“在外头,女人要少说话。还有,别你男人到哪儿你都要跟屁股后头,就这么半会儿都离不得?”
陈萱叫魏老太太刻薄的脸上一辣,魏年不想陈萱落此埋怨,刚要说话。陈萱已是同魏老太太道,“我是想着,阿年哥今天衣裳光鲜,我就是跟着打个下手,跑个腿。按理,这跑腿买东西的事,不该叫阿年哥去,这样的活计,我干就成。可老太太也知道我,从小在乡下,也没见识过啥。哎,就是出门买个东西,要不跟着跑回腿,下回我也不知道怎么买。我跟着,学习一二。等下回,我去买就成了。”
魏老太太见陈萱这般说,此方不再说什么。
倒是魏年回屋同陈萱道,“妈就是这么个嘴,你别放心上。”
陈萱笑嘻嘻地,“我都习惯了。今儿阿年哥不用去铺子,你要没事,多教我几个洋文吧。”魏老太太说话难听算什么呀,魏年每天都肯教她洋文,天大恩情,她怎会把魏老太太这些话放心上。
魏年一笑,“好。”
陈萱如今开始学洋文,认字念书的功课她也不想落下,好在,菜园子的活现在不忙了,陈萱总能抽出时间。因为洋文不同认字,汉字陈萱以往虽不认得,却是会读。洋文不一样,既不会读也不认得,所以,这得得念背一体才有用。平日里白天陈萱都是自己在心下默记,待晚上魏年回家,陈萱就用洋文跟魏年说话。
魏年倒也由她,有时陈萱口音不标准,魏年还会纠正。
有一日,魏年回来便说,“史密斯请咱们吃饭。”
陈萱吃惊不小,“还有我?”
“是啊,后天晚上,六国饭店西餐厅。”见陈萱瞪圆一双大眼,魏年凑近问她,“你不是不想去吧,你这么爱说洋文,也学这好几天了,这不正有了用武之地。”
听说去什么饭店,还是吃那啥西餐,陈萱有些惊惶,“我这才学了不多几句。”
“你要不愿意就算了。”魏年是看陈萱现在学洋文用功,有时半宿说梦话都会蹦出两句洋文。不过,看她这六神无主的模样,魏年也不是会勉强人的性子。
“别!”陈萱生怕魏年反悔,连忙急急道,“我可没说不去!”
陈萱先给魏年倒了杯温水,寻思了一回,才定了心神,同魏年说,“上回史先生来咱家吃饭,我也跟史先生说了两句话,算是认识的。阿年哥,这学说洋话不比别个,你看我学认字,其实不用怎么麻烦你,有不认识的字,找许家妹妹和银妹妹问都成的。可这洋话不一样,洋话除了要记住怎么写,还要学怎么念。像阿年哥你说的,我现在,就是想,找个会洋话的人多练练说洋文的事。我就是担心一样,我听银妹妹说,洋人吃东西,都是一手刀一手叉的,不似咱们使筷子,这刀叉我可真没使过。史先生好意邀咱们去,我就是怕到时丢丑。”
说了自己的难处,陈萱觉着,她这什么都不懂的人,的确是给魏年添了不少麻烦。想了想,陈萱又很不好意思的同魏年说,“阿年哥,按理,我这以前也没见过这种洋世面,不当去。可我又很想去,一个原因是,人家史先生请了,我这没病没灾的,要是不去,显着不好。还有一个原因是,阿年哥,像你这样什么都见识过的人,又天生聪明,这样的场合,你一看就明白,别人也愿意跟你交朋友。我不一样,我没你聪明,人笨拙,可你说,像我这样的笨人,越不出门,越显着缩头缩脑,上不得台面儿。我自从认识了阿年哥你,我心里知道,我是一辈子比不上你的,可书上说,近朱者赤,阿年哥你这么聪明有见识,你带一带我,教一教我,我虽然跟你还差一大截,比起以前,也能变聪明一点,是不是?”
陈萱不觉着自己是很会说话的人,而且,她在魏老太太、魏金跟前,一向是沉默寡言的。就是现在,她觉着虽比上辈子总闷着时说的多了些,可是,陈萱说的也都是自己的真心。她向来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过,怕是陈萱也不知道,她这番话是多么的动人。
魏年都听的有些不落忍,想着陈萱挺不容易的。
陈萱既下定决心要去赴宴,她双眸澄净,看向魏年,带着一分恳求,对魏年道,“阿年哥,我想去。可我没去过,不知道那西餐厅的规矩,你多指点一下我,好不好?”
魏年不知忍地,心下竟蓦然一酸,有些怜惜的应诺,“好。”
第23章 抬头挺胸病
魏年是真的有点怜惜陈萱了, 他觉着, 陈萱虽然来自乡下, 为人也没什么大见识,可陈萱很知道学习,人也勤快, 这就让魏年有一种不能说不出的感觉, 总之, 是与以往魏年认知中的村姑不一样的形容。眼下,魏年还不能很准确的描绘他对陈萱的认知, 在很多年以后,文化更加繁荣时, 魏年会明白, 那是一种对奋进者的尊重。
陈萱请魏年指点她一下西餐厅的规矩, 魏年想了想, 想出个最直接的法子,“明儿我先带你出去吃回西餐,你就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陈萱没想到,魏年的法子是直接带她吃西餐。不过,陈萱也很认可这个法子,毕竟,没见识过的东西,见一回总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 这都是为了叫她长见识, 再不能让魏年花钱的。陈萱去箱子底拿出个自己缝的海绿花绸的荷包, 郑重的把自己的全幅身家递给魏年,陈萱认真的说,“阿年哥,请吃那个西餐厅,都是为了我,不必你出钱,你教我怎么吃就行了。这钱,我出。我一准儿好好学。”
捏捏这绸荷包,知道这里头是陈萱攒的钱。魏年把荷包重放回陈萱手里,“第一件教你的事,就是出门吃饭,如果男人要付钱,女人不能抢着结账,不然,就是不给男人面子。”
“还有这样的规矩?”陈萱问。
“自然。”魏年道,“这叫绅士风度。”
“绅士是什么东西?”
“绅士不是东西。”魏年自己说着也笑了,道,“绅士是西方人对于有一定地位的男子的说法,绅士。你想想,在咱们这里也是啊,男人带着女人出门,难不成,叫女人付钱?”
陈萱点头,“是啊,我叔婶去赶大集,都是我婶子拿着钱,我二叔花一分要一分。”
魏年摆摆手,“不要说他们,他们有什么见识。你听我的,再没错。”
陈萱道,“要不,我提前把钱给你,待到了餐厅吃饭,结账时你拿出来结不一样。”
“那也是你的钱呐。”魏年板正着脸,摆摆手,“这个不要同我争,你再这样,不带你去了。”
陈萱连忙不敢再说话了。
魏年见陈萱不再与他推让荷包,就同陈萱定下了去西餐厅吃饭的时间。魏年还大包大揽,“出门的事,我同妈说,咱们一早就出门,你打扮得漂亮些。”
陈萱道,“上次做的旗袍,还有件湖蓝白荷绸的,我还没穿过,到时,我就穿这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