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萱对此事却非常重视,而且,陈萱平生第一次反驳了魏年的看法,陈萱严肃脸道,“能快些寻到,干嘛要慢慢寻。阿年哥,你这么想可不对,咱们这么年轻,最不该浪费时间了。这回就拜托文先生吧,文先生人很好,也很鼓励年轻人多读书。他不会觉着麻烦的,我觉着,文先生看到阿年哥你这么用功上进,还会更喜欢你哪。阿年哥你以后可是要成为荣先生那样人的,可不能懈怠啊。”
魏年,“有你这么时时刻刻的激励我,我哪儿懈怠的起来啊。”
陈萱完全没听出魏年话中的掖揄,陈萱郑重点头,“不是我激励阿年哥,是阿年哥你本来就是做大事业的人啊。你要是只想吃老本儿,当初就不会专门跟焦先生学洋话,跟洋人打交道做生意。上回,阿年哥不是还想把生意做到洋人地盘儿上去么。还有,阿年哥你还说你以后是要读博士的人,难不成,你都忘啦?”
陈萱不能置信的看向魏年,一双褐色的眸子里满是震惊,魏年硬是给陈萱看得心虚,“那不能,咱们每晚不都在学数学么?”
陈萱觉着,魏年学习的心态不大认真,不过,她也没说破,陈萱就是说,“等阿年哥请了日文老师过来,晚上阿年哥你跟着老师学日文,我就先自学数学,等我有不会的,再跟阿年哥你请教。你专心学日文就好,有空也别落下数学。虽然现在瞧着要学的东西多,也很辛苦,可这都是在长本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特别想阿年哥你成为一等一的人物。我觉着,阿年哥你应该是那种,你这个人,你做的事,以后叫别人说起来,都得翘大拇指。”
饶是魏年听惯了陈萱的马屁,对于此等吹捧也有些飘飘然,魏年当即便把学日文的事定下了,“成。今天我来跟文先生提一提,若有合适的先生,咱们就定下来。”
陈萱点头,认真的说,“我也得更加用功才行,不然,就叫阿年哥你落下了。”
陈萱看魏年终于肯打起精神学日文,才算放下心来。她有时挺不理解魏年的,在陈萱看来,魏年远比她聪明,如她这样平庸的人都知道努力学习,魏年却是学一段时间就要懈怠的。陈萱现在还不明白,在千百年的男权社会中,男人与生俱来的政治权、选择权、教育权,在他们看来已是天经地义的存在。而对陈萱则不同,若不是这样轰轰烈烈的年代,女人的教育永远是停留在书香之家的私塾式的迎合男性审美的学习,而彼时的旧女子,在政治与法律的名义上,更不会有与男人平等的权力。正是这翻天覆地的时代洪流,第一次在这片男尊女卑的土地上为女性撕开一道得窥平等天光的机会。
所以,被时代唤醒的女人比男人更加珍惜这样的一个时代,陈萱也比魏年更加凶狠用力的紧紧抓住这时代所赋予的机会与权力。
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
陈萱还不能理解,好在,她已经这样做了。
第68章 爱情
陈萱这次去文先生家的沙龙, 第二次见到了文太太。
上次见面还是大年初一来文先生这里拜年, 只是匆匆一见,今次相见, 陈萱对文太太的印象更好。这种好印象并不来自于文太太的身份, 而是文太太自身的气质, 那样的温婉美丽,哪怕文太太论年纪不再年轻,可纵是眼尾微有细纹, 对她那温柔如水的气质也没有半点影响,反是更添了些岁月风韵。
文太太一身浅水青色的旗袍,颈间一串莹然有光的珍珠项链, 长发挽成髻, 髻上是一只珍珠发卡,既不过分朴素,也不过分华贵,所有的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衬出了文太太如水般的柔婉。陈萱诚心诚意的说, “您真是美丽。”
文太太大概听惯了赞美,只是微微一笑,“你们才是正当青春。”
陈萱道, “年轻谁没年轻过,夫人这样的气质才令人羡慕。”
魏银也是平生仅见文太太这样出众的女士, 虽没说话, 眼神中却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惊艳向往。文太太真是给这再实诚不过的姑嫂二人逗笑了, 一畔的陈女士袅袅娜娜道, “很久没见魏太太、魏小姐过来了。”
文先生的沙龙上,最让魏银反感的就是下蛋母鸡陈女士了,根本不想理她。陈萱对陈女士说不上喜欢,好在比魏银还是强些的。魏银不说话,陈萱就接了陈女士这话茬,“过完年家里事比较多,我家阿银先前在忙画画的事,就误了两次沙龙。也很久不见陈女士了,你还好吗?”
“多谢魏太太关心,容先生列的书单,魏太太的书看到哪里了?”
陈萱很实在的答了一句,“在学初级数学,学一半了。陈女士学到哪里了?”
陈女士“咯”的一声笑,手里雪白的骨瓷咖啡杯里的咖啡荡出一丝涟漪,“你这看的也太慢了,初级数学还用学?随便看看就会了。要按你的进度,你何时才能做一级教授啊?”
这女人是什么意思?魏银的脸直接黑了。
“我这人比较笨,学得就慢了点儿,这个也没法子。好在,不是学不会。我慢慢学,慢点就慢点呗。”陈萱倒是好脾气的说,“这世上,人跟人怎么一样呢?有陈女士这样聪明的人,就有我这种普通的。我就特别佩服陈女士这样聪明有学问的女士。”
陈女士到底还是要脸面的,一笑道,“我就祝魏太太早日夙愿得偿了。”
“借您吉言。”陈萱还是那幅好脾气模样,陈萱这么个面团儿反应,陈女士当真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好不憋闷。正要再说两句,好讽刺一下这乡巴佬儿,就听横插进一声,“还没完没了了?”
说话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穿着一身简单的蓝色小方格的旗袍,齐耳短发,身上没有任何饰物,雪白面庞,一双乌银似的大眼睛,论个头儿要略矮穿高跟鞋的陈女士一些,亦不及陈女士一身赤色胭红底的湖绸旗袍贵气,但这位姑娘流露出的气势,竟能稳压陈女士一头。陈女士得她一句,当下冷哼一声闭嘴。
这位姑娘对文太太微微颌首致意,同陈萱魏银道,“我姓秦,单名一个殊字。”
陈萱魏银自我介绍后,三人就辞了文太太,去旁边的沙发坐着说话。秦殊说,“你们可真是好性,能忍得了陈莹?”
陈萱这才知道陈女士的名字叫陈莹,陈萱笑笑,“我跟陈女士也不熟,其实没什么,无非就是笑我笨。比我聪明的人是有很多,不过,书上说,勤能补拙,我勤谨些,也能追上。”
秦姑娘晃晃手里的奶茶,并不认同陈萱的话,“你这样好性儿,别人只当你好欺负。”
“我也这样说。”魏银道,“我二嫂总是说,一月才一次的沙龙,要是闹起来,就怕扫了大家的兴致。好在不用多理那讨厌鬼。”
秦姑娘一看就是很能同魏银说到一处的,三个女人说了一下午,就成了朋友。秦姑娘指着沙龙里高谈阔论的一位男青年,眼睛中满是仰慕,“那是我未婚夫。”
陈萱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大咧咧直接说起未婚夫的女子,她侧头望去,那是一位糠慨激昂的男子,一身半旧的中山装,眼神中似有火焰。细听来,说的是当今的旧家庭旧婚姻,就听这位男子扬声道,“所有旧的,倘不能与时俱进,必会沦为糟粕,必为时代所弃!与其为时代所弃,倒不如我们先行弃之!须之,唯有弃旧,方能得新!在这个时代,这个前所未有的自由的时代,我们要找到自己,找到爱情,真正的爱情……”
听了两句,陈萱就没再听了,倒不是这位秦先生的未婚夫讲的不好,实在是,陈萱自己就是个“旧”的,她每次听到人家这么说“旧家庭,旧婚姻,旧女性”,尽管人家说的对,陈萱也并不爱听。
不过,没想到,与秦姑娘和秦姑娘的未婚夫还有另一桩缘法。魏年因要请文先生帮忙寻日文先生的事,留到略晚的时候,方同文先生说了想学日文的事。文先生倒有些意外是魏年自己要请先生,陈萱一向好学,文先生是知道的。魏年这种,完全看不出好学的气质啊。陈萱在一畔却是很高兴的给魏年做注释,同文先生介绍,“我家阿年哥去年学了大半年洋文,就把洋文学的非常好,我的洋文,都是阿年哥教的。阿年哥一直跟我说,大好光阴,不能虚度,就想着再学一门语言。因为听说先生曾在日本国留学,我们一家人都很仰慕先生,阿年哥就想学日文。就是我们也不认得好老师,先生您认得日文好的老师么?”
文先生当时就有了主意,一笑道,“这可真是巧了。”唤了位男青年过来,介绍给魏年陈萱认识,“这是赵成,刚从日本回来,他的日语非常不错。”同赵成说了魏年想请日文老师的事,赵成还有些犹豫,一并过来的秦殊反是催他,“你不是一直说想寻个兼职的差使么。我刚认识了魏太太魏姑娘,已经是朋友了。我还说要请她们来参加咱俩的婚礼,既是朋友,正当互相交流学习。”
赵成一笑,释然道,“是。”看向秦殊的目光中满是温柔,对魏年道,“还请多指教,我姓赵,赵成。”伸手与魏年相握,两家干脆就在文先生这里定下了每天的课程时间,与月薪多寡。
促成这桩事,文先生心情亦是不错。
回家时陈萱还说呢,“阿年哥你付给赵先生的工资,倒是比当初给焦先生的要高些。”
晚春的风已带上初夏的暖意,既便是在傍晚,也没有半点儿寒凉。俩人坐一辆黄包车,魏年与陈萱道,“赵先生的穿戴,都是半旧的,可见生活并不宽裕。文先生亲自介绍此事,我必要给文先生面子的。何况,也没多几块钱。他正是难的时候,多几块就多几块吧,也不是要念多长时间。”
这倒是。
陈萱也就没再说赵先生的事了。
不过,没想到很快就与秦姑娘第二次相见。
第二天傍晚,赵先生过来上课,秦姑娘也一并跟着过来了。秦姑娘为人开朗大方,也很懂礼貌,先到魏老太太那里问过好,连带着魏金、李氏,都一样的问过好,才同陈萱、魏银在一处说话去了。秦姑娘说,“我一个人在家害怕,想着又与你们投缘,就跟着他一道过来了。”
魏银与秦姑娘性情相投,端来家里新做的藤萝饼给秦姑娘吃,还说,“你以后都过来吧。”
秦姑娘拿块儿藤萝饼,咬一口便道,“唉哟,这可是芙蓉斋的手艺,他家做藤萝饼最好了,这猪油也好,起酥起的香。”把藤萝饼夸了一回,魏银再让她时,秦姑娘却不肯再拿了。
陈萱倒了水来,笑着递给她,“晚上喝多了茶不好,就喝水吧。”
“谢谢嫂子。”秦姑娘接过水,大家一起说会儿话,陈萱才明白陈女士总是对她冷嘲热讽的,毕竟,她与陈女士完全没有过节。秦姑娘却是知道这事儿的,秦姑娘道,“那个陈莹,一直对文太太的侄子,就是容扬虎视眈眈。容扬对哪个女人略好些,陈女士都是这样阴阳怪气的。”秦姑娘有些好奇的问,“嫂子、阿银,你们谁跟容扬熟啊?”
陈萱就不解了,“我们跟容先生就是在沙龙见过几面而已,说熟都算不上。这不至于吧,那陈女士去年就大着肚子的,这回我看她身材比以往略胖些,想是孩子已经生了。她这都有家的人了,怎么会对容先生……”后面的话,对于陈萱这种保守人实在难以启齿。魏银也是听的目瞪口呆。
秦姑娘笑的不以为然,放下水杯与姑嫂二人细说,“二嫂你不知道陈女士的底细,说来她家里和容家算是世交,陈女士当初也嫁的不错,不过,她家生意上出了问题,这些年渐渐落败,她去年就离了婚回娘家的,再嫁不算什么。不过,她想打容扬的主意却是休想,真不知她发的哪门子的白日梦。”
魏银认为陈女士莫名其妙,“那她也怪不到我二嫂头上啊,我二嫂跟二哥好的不得了。”
魏银这话,直叫陈萱听得脸红。秦姑娘却是笑嘻嘻的歪着头打量陈萱微烫的脸颊,打趣说,“看出来了。”
陈萱只得佯板起脸,说她俩,“怎么能说这种话。”
陈萱守着秦姑娘说了大半晌的话,直到去厨下给魏年和赵先生做夜宵,陈萱问魏银秦姑娘可要吃,她一并做,俩人都是不吃的。陈萱便煮了两碗大馄饨给魏年和赵先生端了过去。赵先生吃完馄饨,就带着秦姑娘告辞了。魏年陈萱相送,秦姑娘挽着赵先生的手臂,夜风有些凉,秦姑娘微微靠向赵先生,两个人自背后看,头挨着头,肩并着肩,那种种甜密,惹得插大门的陈萱都多看几眼。
魏年笑,“看什么呢,以后咱俩也这么走路。”
“别胡说。”陈萱板起脸,把大门插好,与魏年肩并肩的回屋里。陈萱这才从抽屉里拿出书准备学习,魏年有些意外,“真是稀奇了,今晚没看书。”
叫魏年一问,陈萱连看书的心情都没有了,叹口气,“我有件事,不知道怎么说。”
“直接说就是。”
“阿年哥,你有没有觉着,赵先生不是好人。”陈萱有些为难的开口。
魏年吓一跳,“这是怎么说的?他讲课还成啊。”
“你不知道,他跟秦姑娘还没成亲,就住一起了!”陈萱压低声音,悄悄的同魏年说,“要是知道赵先生是这样的人,我再不能让他来教阿年哥你日文的。”
魏年以为什么事,见陈萱说的是这事儿,魏年想了想,与陈萱说,“这事虽有些出格,却也不算太稀奇。就现在的大画家,北京大学的美术系主任徐先生,当初与徐太太也是一段风流韵事。徐先生原是徐太太的家教,上门没两遭,就把人家小姐拐到了日本去。”
“这样的人,还能做老师!”
“非但是老师,还是你羡慕的不得了的一级教授。”魏年笑,“都与你说了,学问与人品无关。再说,现在人家琴瑟合鸣,乃佳话。你读书,难道没读过司马相如和卓文君?”
“那司马相如就不是什么好人!文君当时是瞎了眼!”陈萱咣咣两句话险没把魏年噎死,陈萱板着脸翻开书,在她的认知里,亲事虽然不一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先前也觉着,魏年说的话也在理,时代不同了,男女双方在婚前有些了解,性情相投,也是正理。可是,绝不包括这种私奔或未婚同居的事。
在陈萱看来,那种名叫“爱情”的东西,远没有道德礼仪更重要。
第69章 愧对大学教育
这是陈萱人生中第一次认识到新文化所带来的荒谬, 那种叫“自由”的东西, 不知是什么样的怪物,竟能让人惘顾道德伦常。这在陈萱看来, 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