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澄那边是一个户部正五品的员外郎的次子,姓吴,家中是第五房,单他们房看起来不显眼,可家族却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大族,出仕十数人,姻亲盘踞,互为呼应,这一回选秀进宫,旨意上排在第一的吴氏女,进宫就封慧嫔,就是他们家三房的长女。
方莹是老太太替她挑的人家,老太太想着方莹的脾气不怎么稳重,以前叫唐氏养的娇且霸道,如今遇到一件大事了,这些日子显得沉静了些,突然长大了似的,与姐妹们间相处也比以前强,虽是如此,到底时日短,怕她掌不住,给她挑了一家人口少的人家,姓白,几代都在内务府当差,家底厚实,家里没有老太太,自己婆婆当家,上头两个哥哥都是前头大娘留下的,后头两个哥儿才是现今这位婆婆养的,自然会偏向他们。
且这家子往上两代都没有纳妾,家里向来清净,家风如此,方家挑的那哥儿,大约也不会纳妾了。
这些都是跟方婉商议过的,方婉觉得,老太太虽然菩萨似的不管事,还是眼明心亮的,人家挑的委实不错,吴家她打过交道,只不是这一房,横竖是屹立不倒的,白家她就不记得了。
姑娘们脸皮薄,虽说心中多少都明白她们的亲事,都沾了方婉的光,否则光凭方家,是挑不到这样的人家的,但都不好意思说,只是靠送东西表达一下,一时间不好开口,倒显得有点儿尴尬了。
方婉也不好说什么,这时候她的亲妹妹方媛跑到她屋里叫姐姐,正好打了岔,郑氏已经给她换上了红色如意纹的衣服和撒脚裤子,头上扎着两个包包头,缠着红色珊瑚串,颇为喜庆,小姑娘生的白净,苹果腮,大眼睛,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月牙儿一般,与方婉生的不像,有些像郑氏。
后头奶娘又抱着祥哥儿来给姐姐磕头贺喜,顿时便热闹起来了。
这样的事,郑氏自然要出面,给宫里递了帖子谢恩,第二日绝早就与方婉坐车进宫去,面见太后谢恩,而方书余也要穿了礼服,在礼部的指点下,去宫门磕头谢恩。
方家品级不够,在宫门口就下车走路进去,到了寿宁宫,就有宫里姑姑等在门口迎接,待方婉还是另眼相看的。
郑氏这是这辈子第一次进宫,在之前,她差不多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进宫的一日,且因时间太紧,昨日有嬷嬷来,只能突击指导了一下进宫参拜谢恩的礼仪,还安慰道:“不用怕,只要恭敬些,照着这规矩磕头谢恩就行了,太后娘娘问什么,站起来答一句,不要说的太长,大面儿上不错就行了,太后娘娘向来宽厚,不要紧的。”
说是这样说,郑氏进了宫,见这样高大幽深的宫殿,鸦雀无声侯在周围的伺候人等,深切的感受到了皇权威势,自然而然的又紧张起来了。
她是真的不敢多走一步,不敢多说一个字,悄悄的看一眼方婉,脖颈都有点僵硬不自然,却见方婉脸带微笑,脚步轻盈,比她自然多了。
他们家姑娘这是怎么练出来的啊。
郑氏想着方婉的事,自己反而就不那么紧张了。
在寿宁宫侯见了片刻,太后娘娘就叫进了,郑氏不免又紧张起来,幸好还记得昨日嬷嬷教的,规规矩矩的磕头请安,起来后又要谢恩,郑重的三跪九叩,虽然僵硬些,好歹是照着做完了,没闹出笑话来。
太后笑着问了郑氏几句客套话,就再没有话跟她说了,转而跟方婉说话,方婉坐在那里,笑吟吟的答话。
她比郑氏自然,抬头的时候就多的多了,是以方婉觉得太后娘娘今日看起来很欢喜。
不是因为看到准景王妃的惊喜,她很有自知之明,太后娘娘这几个月常见她,现在大概还算喜欢她,但绝不会看到她的时候,目光温暖如冬天的炉火。
就是为景王赐婚,也不至于这样喜欢,说句不算妄自菲薄的话,景王殿下又不至于娶不到媳妇,赐个婚,欢喜的是女家,太后娘娘不至于。
那是有别的什么好事吗?
太后对于掩盖自己情绪这一点,大概不是特别精通,而且做了太后,也有点犯不着总要掩盖,又落在方婉这火眼金睛的眼里,就琢磨开了。
方婉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们在这里坐了一会儿,说了些话,太后是景王殿下的嫡母,自也要嘱咐方婉一些话,方婉一一应了,看着这场面差不多了,方婉便笑道:“还该去给太妃娘娘,宫里的娘娘们都磕个头去,才是礼数。”
太后点头:“是这个礼,哀家已经吩咐下人了,这就送你们去吧。”
停了一下,太后又吩咐:“太妃那里,暂时就不要惊动了,太妃这两日有些不自在,需的静养,不能见人。”
方婉悚然一惊。
景王殿下赐婚,太妃娘娘却不见人,不管什么病,都有点不寻常。
方婉面上不动,只笑道:“太后娘娘这样说,那自然是不敢惊动太妃了,只好歹也要去太妃娘娘门口朝上磕个头才是。”
太后想了一想:“你说的很是,她终究是重儿的亲娘,空过谁也不能空过她,也该去行个礼的。”
方婉越听越觉得不太对头。
她和郑氏辞过了太后,随着太后宫里的姑姑往前头去,快要走到宫门口的时候,却见段双儿拿着一个食盒过来,远远的就笑道:“我昨儿知道了姐姐的好信儿,欢喜的了不得。”
说着就脚下生风走到方婉跟前,把食盒递给方婉:“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姐姐什么没见过呢,只有我亲手做的一盒点心送姐姐了。”
段双儿颇得太后娘娘的青眼,那姑姑在宫里混成了精的人物,当然也想着要捧着段双儿,何况这位准景王妃也犯不着得罪,她此时见状,不动声色的就退后了两步。
方婉笑道:“妹妹这样客气,那就多谢妹妹了。”便是方婉,这个时候,也不能怠慢了段双儿。
段双儿笑道:“姐姐吃着好,就是我的心到了。”
方婉连忙道谢,段双儿伸手摸一下方婉耳畔的新耳坠子,还是上回萧重给她的珊瑚的,这一次用的水滴状的,她笑道:“这个倒好看。”
段双儿倾身细看,在方婉耳边小声道:“前儿晚上,太后突然去了长春宫。那边处置了不少人。”
段双儿语速飞快,方婉还是听的清楚:“皇上脸上好像带了伤,叫人用东西遮住了。”
方婉这样的人,手都不禁一抖。
方婉还是镇定的到长春宫磕头,长春宫宫门紧闭,连一个出面的女官都没有,里头悄无一丝声息,好像荒芜了许多年的宫殿一般。
第71章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方婉从宫里出来,交代了郑氏两句,让她先回家去,她自己就直奔景王府。
赐婚的旨意,当然也下给了景王殿下,景王府此时也换上了喜庆装饰,这是内务府管的事儿,不比方家自己做,到底是要慢上一点儿,这里正换呢,却见准王妃都上门了,景王府里头的人还好些,很见了方婉几回,内务府的人,就都忍不住好奇的张望一下。
独有那位姓白的管事白石洲,就是方莹未来的公公,也不知是恰巧这一回分到了这里的差事,还是自己去挣来的。自忖有上来的体面,便领头儿来给方婉请安,起身后笑道:“王爷进宫谢恩去了,皇上向来看重王爷,只怕要留王爷用膳的,下来只怕也是后晌午了。”
到底是他的亲娘,方婉有点怕糟,想了一想,这白家既然上自己家求亲,可见上进的心是有的,可以用一用,方婉便道:“白大人在宫里人头熟,我想请白大人替我带一句话进宫,告诉王爷,我在这里等着他。”
御前私传消息,也是忌讳,不过这是皇上向来宠爱的景王殿下,新赐婚的准景王妃,这未婚夫妻忌讳只怕要小一点,白石洲犹豫了一下,还是应承了。
方婉照例的往后头水边亭子上坐着,橙花如今是景王府内院的丫鬟头儿,她领头上前来伺候,方婉问了两句话:“昨儿前儿,你们王府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没有?”
橙花都不用怎么想,就回话道:“并没有什么事,王爷只是喜欢的很,叫人多赏了一个月月钱,还有就是内务府得了旨意,上门来伺候。”
方婉点了点头,对橙花说:“但凡有什么事,你都要打发人来跟我说一句,我要知道消息,而且有些事情,看着虽小,只是处置起来,只怕你担不起干系。”
橙花也是在宫里伺候过的,见识的都是后宫里那些高深莫测,说话模棱两可,绝不叫人抓住小辫子的说话方式,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说的这么直白的主子,不管她心中怎么想,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答应的,方婉道:“太妃那里你就不必进去了。”
方婉不是不会那种说话方式,但要看对什么人了,对丫鬟,她向来觉得要指令清晰,才能更好的执行下去,靠丫鬟自己揣摩上意去办事,说不准就要办错,甚至阴差阳错的惹出祸端来。
景王府是绝对不能这样的。
所以方婉直接叫她不要去宫里见袁太妃。
袁太妃现在如何,方婉通过段双儿悄悄透露的那两句话,心中已经有了一点儿谱了,所以才急着请萧重回来,免得他毫无心理准备,乍然去了后宫见他娘。自己都那么惊讶,萧重会怎么样,就难说的很了。
因为他太受宠爱,皇上宠爱他的时候,固然能容他,可皇上是皇上的时候呢?就如袁太妃此时,万一不容他了呢。
方婉不得不想的周全一点。
白石洲在内务府经营多年,果然人头很熟,果真把话递到了萧重跟前,萧重回来的时候,还是满脸带笑,走路扬尘带风。
方婉在那亭子里远远看见,便站了起来,萧重今日进宫谢恩,穿了正式的四爪金龙的王服,头戴金冠,腰围玉带,十分的玉树临风。
韩九跟在他身后,到了亭子跟前,就退到了一旁,萧重笑道:“你今日不是也进宫谢恩了么,母亲没留你用饭?”
萧重的话里,不是不带着一点得意的。
那一日他去见皇兄,虽然没有提过继的事,却是说了他要娶方婉的意思,萧重当然是多少仗着一点儿皇兄对他的纵容,甚至还有一点方婉愿意妥协的恼怒。
皇兄是皇帝,按理是金口玉言,说一不二,可就算是皇上,也不是没有妥协的时候,他从小儿在御书房混过来的,小时候不知道,半大的时候也旁听了许多政事,当然知道,很多时候,皇帝也是不得不让一步的。
萧重觉得,皇兄要他出继其实不要紧,先给他赐婚了,再出继,镇南王就是不很满意,那也不算很打脸。
而且这本身也就只是一个面子问题,凭镇南王府,其实妻族的用处就不那么重要了,甚至有时候,还有拖累的可能。
人的野心,总是会膨胀,欲望总是无穷无尽。
皇兄当时还不肯答应,只是口头上略微松动了一点,没想到,转头竟然想通了。
对比萧重的得意,方婉的神情就不是那么轻松了,她仰头看着萧重,轻声说:“我进宫谢恩,各处都走了,却没见到太妃娘娘。”
萧重脸上笑容一滞,方婉的神情和语气,都显得事情有点不对了,萧重便坐下来:“娘娘怎么了?”
方婉是特意说了那句话便停下来,让萧重适应一下的,这时候她也坐下来,倒了一杯茶给萧重,才说:“太后娘娘说,太妃娘娘有些不自在,暂时不能见人。”
“但是。”方婉接着道:“我出来的时候,段姑娘也过来送点儿东西给我,趁着没人在跟前,悄悄的跟我说,前儿晚上,太后娘娘突然去了长春宫,处置了长春宫伺候的下人。”
萧重皱眉,母后和母亲不睦,他当然也知道,但多年来,母亲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太后娘娘也常是睁只眼闭只眼,不理长春宫的事,算得上是多有容让的,这一次怎么会突然出手?
方婉又说:“段姑娘还说,皇上脸上带出了一点儿伤。”
萧重一震,随即长叹一声。
方婉安静的看着他。
萧重没有说话,只是端着茶盅喝茶,仿佛在出神,方婉也没有催促,只是又给他的杯子里续了茶。
过了好一阵子,萧重才说:“很早之前,当时太后娘娘还只是因为生了皇子而封的才人,皇兄还不算出息,她老人家的处境,你应该能猜得出来,她依附的纯嫔娘娘的殿里,除了她老人家,还有一位宋才人,没有子嗣,但年轻貌美,皇上来纯嫔娘娘的殿里的时候,多数是招她。”
方婉不知道萧重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到这样久远的往事,但她只管耐心的听着,并打算打断他,不管他是想平息心境,还是有别的想法,她都能听下去。
短短两句话,其实已经拼凑出了那日发生的事了,太妃冒犯了皇帝,被圈禁起来了,这还算是慈悲,冒犯龙颜到了带伤的地步,那应该是被赏毒酒或者白绫,其实不该有什么说情的余地。
皇上把伤掩住了,是因为这是丑闻。
这就是皇室做事的风格了,很多时候处置是要处置,却不能用真实的理由来处置,比如那位礼嫔。
啊对了,礼嫔这一次进宫了,她的名号,就排在慧嫔之后呢。
方婉这样想了一下,就赶紧转回来了,萧重心中显然跟她一样的清楚,所以长叹了一声。
萧重接着说:“那位宋才人,有时候会拿太后娘娘的东西使,却常常忘了还,太后娘娘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这样过了四五年,那位宋才人拿东西就慢慢的拿成了习惯,更忘了有还那回事。那年正月里,皇兄读书得了父皇赞扬,父皇命人给太后娘娘那里赏了两匹衣料和一根宝钗。正月十五元宵大宴后,这位宋才人被阮皇后命人带走了,从此宫里再没有她这个人了,因为她偷盗御赐之宝。”
方婉点了点头。
萧重还是补充道:“就是皇上赏的那根宝钗。”
“这件事其实我知道很久了。”萧重说:“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或许在那之前的四五年里,当时还是李才人的太后娘娘有很多机会,可以揭发出宋才人偷拿东西,但太后娘娘却是一言不发,因为这个罪名还不够重,就算她揭发出来查实了,宋才人被打了板子,大约会恨死她,李才人根基浅,或许随时会踩在雷上,死无葬身之地。
她一直沉默的等着,等了四五年,等着常在河边走的宋才人终于毫无警惕心的湿了鞋,等她的罪名够重了,太后娘娘才把她给抖出来,就让她再也不能翻身了。
太后娘娘等宋才人等了四五年,等袁太妃却等了足足二十年,等到袁太妃终于有一日失手伤了皇帝,平日里不管长春宫的太后娘娘当晚就处置了长春宫的下人,软禁了袁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