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他。”柳言白压低声音道,“咱们守金竹城时,来攻城的倭贼中,不是个有个拿金扇子做指挥的军师么?”
寇凛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了,但相信他的判断。
自己去牵制倭贼时,怕伤着脸带着面具,柳言白在城楼上弹琴布阵,目标过大,被此贼给记住了。
柳言白的声音压的更低:“他似乎是东瀛一位大藩主的儿子,不好惹,你小心些,别让他认出你,不然即使在金老板地盘上,也会麻烦缠……”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寇凛冷呵呵一笑,面向那东瀛少主,伸手指了指他,尔后那只手横作为刀,做出抹脖子的动作。
那晚在金竹城楼上,这位东瀛少主挑衅守城官时,寇凛就曾做过这样的手势。
故而东瀛少主微微一愣,旋即大怒!
弹琴布阵之人固然可恶,这个从城楼上飞下来重创他们的恶贼更是罪无可恕!
这下,连那劝诫少主的老者都冷冷睨了寇凛一眼。
“先走,少主。”他劝道。
“你给我等着。”那东瀛少主从宽阔的袖中摸出一柄和扇,也朝寇凛一指,尔后做出“杀”的动作。
等他们离开之后,柳言白服气:“大人为何要暴露自己?”
寇凛给他一个“狗咬吕洞宾”的眼神。
柳言白微愣过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暴露了,自己相对就安全了。
绷紧了唇,他转身继续上山。
寇凛跟上去。
他忽然又转身:“大人打算在麻风岛待多久?咱们是朝廷官员,待在海盗窝里不太合适。”
“这是海盗窝?”
“下官只是提醒大人,防人之心不可无。”
寇凛挑眉道:“从来都是别人防着我。”
柳言白正色道:“大人以往断案时,可曾错过?”
“经常错。”寇凛实话实说,“身边每个人我都会怀疑一遍。”就像最初怀疑是谢从琰想掳楚谣,逮着谢从琰调查了很久,“意识到错误之后,才会转换思路。”
“有时候意识到错误已经晚了。”柳言白沿着栈道闷头走路,“若一时半会儿不走的话,还是将段总旗和您那些暗卫带上岛来稳妥一些。”
寇凛笑道:“你这是在担心我?”
柳言白微微一垂眼:“我是担心我会跟着您一起死在这岛上。”
寇凛恍然:“哦,对,我险些忘记你家中还有夫人和儿子,这么久没见,想念他们了吧?”
柳言白脚步略微一顿,沉默不语,继续前行。
*
楚谣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身畔无人,都不知寇凛是几时起身离开的。
这几日她也不知因何缘故,总是觉得疲惫倦懒,睡不够似的。
自寇凛走后就在外间候着的侍女听到动静,立刻在外恭敬问安,询问她今日是先用早饭还是先沐浴。
她随口道:“先备香汤吧。”
原本楚谣没有早上沐浴的习惯,京城冬日冷如冰窖,她每隔两三日才会沐浴一次。
但来到南方岛上之后,一日不见水便觉得身上黏腻腻的。
楚谣裹着大氅坐起身,抬臂以簪子挽发,看着侍女们进进出出的提水。
她住的地方宛如行宫,有专门的浴池,但沾了水的玉石地面滑不溜秋,她这腿根本走不进去,进出都得靠寇凛抱着,索性就在卧房一角以十二扇屏风隔出一处位置,放置一个简单的木质浴桶。
“小姐,香汤备好了。”
“多谢。”
以玉簪固定好头发之后,楚谣掀了被子下地,又走去妆台前取了根金鸩赠送的珊瑚簪别在发髻上。她的头发稠密且顺滑,一根簪子固定不住。
绕过屏风,脱去大氅和亵衣,在侍女的搀扶下入了水。晨起选择先沐浴的原因,就是不必再脱衣穿衣,省事儿。
侍女们伺候她也有阵子了,对她身上的吻痕视而不见,而且多少摸到些她的脾气,等她仰头靠在浴桶边沿上,闭眼睡回笼觉时,便退出了房间。
水汽氤氲,泡在热水里的楚谣愈发困倦。
迷迷糊糊间,感觉耳垂微微有些酥痒。
仿佛有根手指从她耳朵掠过,指尖顺着下巴弧线一路滑入脖颈。
动作既轻且慢,带着些挑逗、戏耍猎物的趣味儿。
楚谣的身体不断颤栗着,像被噩梦魇住了一样,挣扎着想动,却丝毫动弹不得。
感觉着那只手顺着她的脖颈,渐渐地想要伸入去水下,难以形容的惊恐感铺天盖地的朝她袭来。
拼尽气力,她惊呼一声清醒过来,从浴桶里坐直了身子。
她果然是被梦给魇住了,可没等平喘几口气,发觉自己背后的确有人,旋即又惊出一身冷汗。
她没有迟疑,冷着脸倏然转头。
待瞧清楚背后之人是谁以后,慢慢软倒在浴桶里:“吓死我了,你不声不响的站在我身后做什么?”
寇凛也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我只是见你睡着了,放缓脚步走进来摸一摸水温,你为何这么大反应?”
楚谣抚着胸口喘息,声音略有些黯哑:“我以为是别人。”
“这山顶没几个人有本事上来,守着你的侍女各个是不输给小河的高手。”寇凛蹲在浴桶边,双臂交叠着搁在浴桶边沿,微笑凝视她。
水面飘着花瓣儿,看不到水下的春光,露出水面的皮肤被温热的水汽氤成淡淡的粉色,似一朵待放的菡萏。
寇凛发现自己最喜欢看她沐浴时的模样,因为最初为她心动时,正是在水中。
他就这么看着她,整颗心都被填的满满当当,抹了蜜似的甘甜。
楚谣慢慢从梦魇中平复下来,瞧见他这目光又是一阵发怵,问道:“你和老师的赌约完成了?”
她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她原本一直因为两人有名无实而焦虑,可这病治好之后,她倒是更喜欢从前的状态。
这家伙自小被贺兰夫人带着在花街柳巷里成长,平时瞧不出来,行房时那股子邪性就露了出来,总爱说些不堪入耳的荤话。
句句冲击着楚谣的承受能力,时常被他说的面红耳赤。
话音落了半响,不见他有反应,楚谣推了他一把:“我在问你话。”
“恩?”寇凛呢喃一声,“哦,当然完成了,先前在京城与我耍阴谋都斗不过我,何况是我擅长的经商。我瞧他输的心服口服,只不过有一处颇为奇怪。”
“怎么了?”
“他似乎一直都在暗示我,金爷是他们天影之人。”
楚谣眉头一皱:“那你认为呢?”
寇凛撩了把水,看着水从指缝漏下,掌心只剩几片花瓣儿:“他不会无的放矢,可金爷的行事作风,我看着实在不像,故而心中颇为疑惑。”
楚谣也觉得不像,但她不敢随意下判断,每日都要重复一个问题:“我爹回信了没有?”
寇凛摇头:“没有。”又屈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放心,咱爹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以他的身份,肯定会传来福建的,虞康安也有自己的情报网,虞清定会来报信。”
想想也是,楚谣放宽了心。
“这是打赌赚来的,给了柳言白一万五千两。”寇凛站起身,拿了巾子擦干手,从袖筒里取出一沓子银票,拐出屏风,“放你匣子里,你收着。”
“你不留着些去做生意?”楚谣隔着花鸟屏风看着他模糊的身影。
“在这岛上赚钱不是目的,学他们赚钱的手段才是正途。”寇凛笑着道。
楚谣拿起浴桶靠墙一侧架子上的椰子油,说道:“夫君,这椰子油快要用完了。”
寇凛的声音传来:“这钱已经赚到手了,你早不必再用这玩意儿了。”
“可我已经喜欢上用这个了。”楚谣嗅了嗅,奶味儿四溢,“比香胰子好用,而且头发比从前更柔顺了些。”
“看来的确价值一两银子。”
楚谣隔着屏风眯眼看他:“那你全卖出去了?一块儿也没给我留?”瞧见放好银票的寇凛猛地一僵,她又道,“你早告诉我不必用了,我却还天天用着,你就看不出来我挺喜欢的?”
寇凛尴尬:“没关系,南洋商人见有利可图,还会再带货的。”
楚谣慢慢道:“那得等两个多月,你囤的货卖给谁了,再从他手里买回来一块儿不就行了?”
寇凛背着手站在屏风外,声音听着愈发尴尬:“那浙商从我手中一百三十两收走,我再去问他买,他铁定出天价才肯卖我一块儿。”
楚谣笑眯眯:“那你买不买呢?”
寇凛哑了哑:“谣谣,这不值啊。”
楚谣收回视线:“钱在我这,我自己去买,你不是说了么,‘美’是没有价值上限的,女人的钱最好赚。”
“生气了?”
“这有什么好气的?”
“就是生气了。”寇凛从屏风后绕进来,提着一串十块儿椰子油,笑道,“瞧瞧这是什么?”
楚谣一怔:“你……”
寇凛得意洋洋:“我瞧出你喜欢这个,却又不嘱咐我留些,就知道你又要试探我,看我对你是否上心。”
楚谣嗔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总是不上心。”
“我不是说了么,那只是没经验而已,一旦有了经验,什么事儿我办不来?”寇凛摇动手指晃荡着那一串椰子油,笑的愈发得意,“如何才能让夫人满意,做一个合格的丈夫,我已经掌握了一套秘诀,那就是将夫人当圣上一样供着就行了。”
不等楚谣说话,“只不过有三点不同。”
楚谣看着他:“第一点,伺候皇上有俸禄拿,伺候夫人却得倒贴钱?”
“聪明!”寇凛竖起大拇指。
“那第二点呢?”楚谣隐约知道他要说什么。
“这第二点,我可不用在床上伺候圣上。”
与楚谣所料一致,就知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好了,第三点我不想听了。”
寇凛笑道:“但第三点我非说不可,伺候皇帝是迫于无奈,这伺候夫人却是心甘情愿的啊。”
说完仔细打量楚谣的神色,果然将她说的俏脸绯红。
……
沐浴过罢,侍女们前来摆饭,寇凛和柳言白在岛内吃过了,看着楚谣吃。
楚谣却提着筷子半响不动,最终放下:“撤了吧,一点胃口也没有。”
寇凛蹙着眉摸了下她的额头:“睡不醒,没胃口,病了?”
楚谣也不清楚:“但并没有其他不适。”
一旁的侍女忽然插嘴:“楚小姐,您……是不是有喜了?”
一句话说的两人俱是一愣。
侍女小心翼翼地问:“您这个月来葵水了么?”
“没有。”楚谣深深皱眉,但她的月信时常都不准时的,心中也有些忐忑,“姐姐去帮我请下大夫吧?”
侍女连忙应道:“是。”
侍女这一走,楚谣坐立不安,心里直打鼓。可千万别是有喜,如今距家千里,倘若有了身孕那可真是麻烦了。
而且本意是来治腿的,有孕的话腿便治不成了,她倒无妨,连累了一群人为此跋涉奔波。
看一眼与她对面坐着的寇凛,脸色不说难看,却颇有些木讷,不知道是不是与她想到了一起去了。
想起来头发还只是起床时的随意一挽,见大夫不太礼貌,她扶着腿走去妆镜前,准备梳个发髻。
抬手抽了簪子,长发倾泻而下。
楚谣看着手里的珊瑚簪子,茫然道:“怎么只剩一根簪子了,我的玉簪呢?”听不见回应,她转头看向寇凛,“夫君,你见我的玉簪子了么?”
正发呆的寇凛恍惚回神:“哪根玉簪?”
楚谣道:“我刚沐浴时挽发的玉簪。”
寇凛回忆了下,笃定道:“你记错了,你只戴了根珊瑚簪。”
楚谣瞪大眼睛。
不可能,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往发髻上别了两根簪子。簪子掉在地上会碎,即使不碎,侍女捡到也会还给她。
能在山顶上伺候金鸩的侍女,没那么浅的眼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