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门被赶车人打开时,那人小厮短打装扮,一块儿黑布蒙着口鼻,只露出一双乌沉沉冷漠的眼睛。
楚谣和虞清下了马车,才发现她们乘坐的马车是辆商铺拉货惯用的大车,车内有秘密夹层,她们刚才一直在夹层里待着。
而现在,她们身在一个山洞中。
赶车人先给虞清锁上手镣脚镣,轮到楚谣时,陆千机道:“阿飞,他没武功,不必了。”
“哦。”那叫阿飞的人应了一句。
陆千机又道:“你先将他们押入牢房,我去禀告堂主。”
阿飞点头:“好。”
两人分道扬镳,陆千机朝正殿走去,阿飞则驱赶着楚谣两人转向侧边,走过一条长长窄窄的甬道。
甬道的尽头,是一个庞大的地坑,坑壁上四处是洞。
楚谣往前一望,和虞清对视一眼,这里应是“影”在京城内的据点,像个老鼠窝似得。
“上去。”阿飞在背后推着她们,钻入甬道口处悬空挂着的一个铁笼子,他自己也钻了进去。
随后下方有几个戴面具的贼匪拖拽着锁链,铁笼子慢慢下坠,一直落到坑底。
等落地后,阿飞又将她们从笼子里赶出去,关入一个石牢内,嘱咐面具人:“看好。”
“遵命!”
阿飞不再乘坐升降笼,足尖一点,自坑底跃上甬道口。站在甬道内,他缓缓拉下面罩,从后腰处摸出一个笛子来,露出茫然迷惑的神情。
他在东瀛国学武数年,因为练武时伤到了头,只记得十二三岁以后的事情。而除了习武,唯一的爱好便是音律。
陆千机之前吩咐他每天抽空跑去尚书府隔壁吹奏一曲,他不知吹什么,便吹起自己时常吹的,又记不太清楚是谁教他的一支曲子。
有一日竟得到了回应,还是极完整的曲子。
也不知是楚家兄妹谁吹出来的。
……
楚谣和虞清并排坐在地牢里,牢房铁门是镂空的,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门外时不时有贼匪巡逻。
两人都很镇定,且一言不发的坐着。
虞清凑去她耳边小声道:“楚二,你猜出这里是哪儿了没?”
“城郊附近的山里。”楚谣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沉吟道,“按照时间来算,咱们肯定是出了城的,中途我听见寺庙的钟鼓声,城外只有一间寺庙,咱们应是走东城门出来的,听着钟声的方向,尔后马车又往北拐了,应是上了白鹭山。”
“上山路上,遇到了下山的马车,这马车还刻意避了避。”虞清接着道,“偶遇的马车里有男有女,高声谈笑着,似乎醉了酒。”
说着,虞清又摸了摸墙壁,牵动着手腕上的铁链哗啦啦作响,“猜到了没?”
楚谣点点头,两人异口同声:“红袖招附近。”
先前红袖招闹过命案,宋世钧邀请的几位禁军指挥使已将这里严密搜查一遍,如今谁也不会想到这里会有问题,是处极好的藏身之地。
“楚二,你将我贴胸藏着的囊袋取出来。”
楚谣探手进她厚厚的袄子里,从她左右胸前各掏出一个囊袋,尴尬道:“你还真像男扮女装,竟用这个当做假胸。”
“什么啊,这里面是酒。”虞清笑嘻嘻地道,“你快喝了。”
楚谣一愣:“在这喝酒?”
虞清低声道:“你不是告诉寇大人,你附身楚大喝酒时,会加速楚大醒过来?”
楚谣皱眉:“似乎是这样,但我和哥哥会交替出现……”
“寇大人说,你和楚大会交替出现的原因,应是那晚他让陆千机去你房间检查你是不是易容,陆千机给你下了点迷药,导致你无法从自己身体醒来的缘故。”虞清努努嘴,“你先喝吧,试一试,别浪费时间。”
楚谣拿着酒囊呆滞了下,瞳孔微微一缩。
寇凛是早有预谋的。
他应该知道陆千机是内奸的事情了,并且猜到陆千机会使计掳走她和虞清,给他一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教训。
他由着陆千机将她们掳走,好让她们确定这组织的据点,尔后她从哥哥身体回到自己的身体,就可以告诉寇凛她们被掳哪儿去了。
楚谣一边灌酒,一边凝重道:“可大人就不怕我还没来到这里,就已经回去自己身体了?”
“不是还有我吗,你哥醒来让他见血不就行了。”
“那万一我们一路晕着来,根本猜不出位置怎么办?”
“这正是寇大人分派给我的任务。”虞清伸出两指,从自己发髻内抽出一根螺旋状的银质小棍,“咔咔”两声,便将脚镣打开,“路上寇大人不是传来一张小纸条么,你随太子入内时,我去交礼单前,先秘密去见过寇大人……”
陆千机了解寇凛行事作风,寇凛也一样了解他。
知道他对付高手时,惯爱用淬了毒药的银针扎人后颈处的大椎穴,脊柱将立刻麻痹,再强的武功也会顷刻间无力,陷入昏厥。
想在悄无声息中放倒她虞清,八成是使用这招。
所以寇凛提前在她颈部贴了一大块儿和皮肤触感相似的胶状物,针尖穿透时,针尖上的毒药基本已被滤干净了,她只是被针扎了一下穴位而已。
而陆千机封她气穴,扼她内力的手法,寇凛自然也清楚的很。
楚谣抽抽嘴角:“所以你从头至尾都是清醒的?内力也没消失?”
“恩,我一路在心里计算着他们的路线。”虞清将银质小棍递给她,示意她帮忙打开自己的手镣,“若不是怕你将我的脸拍肿了,我没打算醒。”
楚谣放下酒囊,接过手中,仔细瞧着这根小棍子,应是段小江从前跑江湖做贼时的看家宝贝。
虞清见她若有所思,忙道:“你莫恼寇大人舍得让你涉险,宋家和‘影’沆瀣一气,机关算尽,他现在真是快被逼的没路走了,你和楚大的秘密恰好能派上用场。而且寇大人再三叮嘱我,确定据点只是其次,保护好你不被欺负才是摆在第一位的,命我该出手就出手,绝不要忍辱负重。还说万一有突发状况,我也无力时,就告诉陆千机你是楚谣,总之你是怎么着都不会受委屈的。”
楚谣哪里怕委屈,又岂会去怪寇凛。为了帮她哥哥和虞清,寇凛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她能尽上一份力,心里舒坦许多。
虞清却又阴阳怪气的补充一句:“但他还说,万一半路你哥醒来,让我千万忍辱负重。”
“咔。”手腕上的锁链也被打开,楚谣忍俊不禁着将小棍子重新插进她发髻里去,“这法子好是好,却有诸多意外发生,譬如陆千机再阴险无耻一些,搜你身,或者将咱们分开关,再或者……”
“倘若计划不顺,我肯定就出手了呀。”虞清笑着道,“寇大人让我见机行事,找不到他们老巢,逮着陆千机不亏,再不济也能带着你全身而退。”
楚谣点点头:“那我回去报信,锦衣卫从外面攻进来,你和我哥哥……”
虞清一挑眉梢,笑出虎牙:“忘记我先前说的了?正面对决我能单挑他们一窝。”
楚谣还是不大放心。
一波巡逻的贼匪从门外经过后,虞清又拉起她的手往自己中衣底下探:“摸着没,你家寇大人连自己贴身不离的软丝甲都脱给我了,这玩意儿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是他花了三万两黄金才买到手的。”她夸张的打着手势,“他前前后后强调了三十遍,整整三十遍。”
“三万两……黄金??”听到这巨额数字,吓的楚谣连摸都不敢摸了。
三万两黄金,差不多三十万两白银,国库一时间都没这么多储备。想到什么,她紧张兮兮的拉着虞清问道,“他拿给你时,你当面检查了没?”
“检查?”虞清不解其意,“检查什么?”
“检查有没有哪里抽丝啊。”楚谣讪讪道,“不然还回去时,他让你赔。”
虞清愣愣道:“不会吧?”
楚谣笃定:“绝对会的,他刻意提醒你价钱,肯定是做好了讹你的准备。”
瞧着楚谣不是开玩笑,虞清额角青筋跳了跳,心急火燎的想脱下来:“乖乖我滴娘哎,三万两黄金,把我虞家军全卖去南洋当苦力也赔不起,来来,还是你穿着吧。”
楚谣制止:“不,你穿着合适,你无损我哥才安全,你若受伤,他顶着金钟罩也没用。”
“可万一这软丝甲有个损伤,他讹我怎么办,楚二你得帮我啊。”虞清可怜巴巴捧着她的手,拼命想要挤出眼泪。
“我先前惹恼了他,他怕还气着,不一定会听我的。”楚谣说话间一个恍惚,看着虞清竟出现了重影。她思索,“看来喝酒真会加速哥哥清醒。”
以往楚箫意识苏醒的时间总是不定的,这倒是寻到了一个窍门。
*
出现反应后没那么快,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楚谣才失去意识。
她从自己的身体里醒来,躺在卧房内的床上。屋内燃着灯,她慢慢起身,一声“春桃”没来得及喊出来,就瞧见寇凛坐在她房间内的桌前,正以手支头闭着眼休息。
一个月不见,他似乎瘦了些,下巴比之前尖了一点。
面对寇凛,楚谣的心情依然复杂,明知她们楚家这条贼船会害了他,却还是抵挡不住总是思念他。
“醒了?”寇凛听到动静,倏然起身上前,目光迫切,“怎么样,可有受委屈?”
“没有,一切顺利。”楚谣知道事不宜迟,立刻道,“大人,在红袖招附近,他们人不少。”
寇凛微微沉眸,旋即转身朝外走,拉开窗子:“谢将军,可以行动了,在白鹭山红袖招。”
“恩。”
楚谣这才知道谢从琰也在。
寇凛隔着窗道:“这回全靠你了啊,陆千机熟知锦衣卫,此次行动本官连段小江都瞒着,除了虞清回京带来的几十个惯打倭人的虞家军之外,你没有任何支援。”
“需要什么支援?”谢从琰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三千神机火枪,打不过他们?
“你的人都是打硬仗的。”寇凛沉沉提醒他,“他们有东瀛忍者,还有江湖高手。”
谢从琰给他一个“重火力压制下,一切全是浮云”的表情:“你不随我一起走?现在全京城都在抓你。”
寇凛也给他一个“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全是酒囊饭袋”的表情:“你先去,本官随后到。”又叮嘱,“陆千机的命给本官留着,本官要亲自杀他。”
言罢便阖上了窗子。
楚谣看着他走去桌前,将摆在桌上的长方形檀木匣拿起来,檀木匣外有条皮质挂带,被他倾斜着背在背上,加之穿着一袭飒爽玄袍,英姿尽显,看上去像个江湖侠客。
楚谣觉得那应是个兵器匣,可放绣春刀似乎小了点,不知是什么兵器。
楚谣忽然想起告诉他:“对了大人,您可知道陆千机是王若谦,隔壁王侍郎……”
“知道。”寇凛打断了她,仔细将檀木匣固定在后背,又走来床边,“不必担心,我查了他一个月,知道的比你更多,颇为令我震惊,等解决之后再与你细说。”
楚谣“哦”了一声。
寇凛低头看着她:“我先前说给你时间考虑,你考虑的如何了?”
楚谣心里一个咯噔:“大人先去忙正事吧。”
看她这幅模样,就知道是没想通,寇凛直截了当:“收下我的信物才一天,说变脸就变脸,又憋在心中不肯告诉我,是因为你这假舅舅的真身世吧?”
楚谣吃了一惊,但她不敢抬头,怕寇凛从她神情中看出什么来:“大人说什么?”
“你怕是忘了,我自此次回京以来就盯上了谢从琰,一直在查他,即使这桩案子与他无关,但他的身份绝对有问题。我不只查他,还查了你外公谢埕谢老将军,你猜,我查出什么了?”
听他在头顶说话,语气凝重,似惊雷一样砸在耳朵里,楚谣知道再躲无用,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那不知大人查出什么了?”
却见他唇线忽而微微一提,笑起来时,眼睛稍显细长:“我什么都查不出来。”
楚谣这一刻的表情精彩纷呈。
“我猜,你们楚家或许牵连逆党,你的不安正是来源于此,你怕连累我,怕往后沉船时,你爹以此拿捏我。”寇凛见她又低头,看不到表情,捉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你不是没勇气做我的伴,你是担心我,为我好。”
眼见自家株连九族的大罪被寇凛察觉,楚谣现在更担心他们楚家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