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湉湉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来了,“啊?怎么回事,什么许可证?妈妈不是挺久都不接单了吗?”
这也正是顾云霆觉得奇怪的地方。方舒窈做事精细,烘焙又费时费力,她原本承接的订单就不多,按说这样小的规模,又已经不再运营,不会引得大费周章来查。
除非有人在后面捣鬼。
“别担心,”他忙安抚,“手续都没有问题,注册用的商业地址是我的地产,所以下面的人报给我知道了。对了,不要告诉你妈妈,她这段时间忙坏了,没必要为这点小事再烦心。而且……她不知道用的是我的地址,不然她不会肯的。”叹了口气,“我本来是要把店面送给她,可她说什么也不肯要。”
就连送出去的订婚戒指,也早就被她还回来了。
楚湉湉还是有点不放心,“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被查呢?难道是有人举报?”她忽然想到,“……难道,是老爷子?”
“应该不是,老头子做事不会这么小家子气,要是他出手,可不会跟狗仔挖小道似的扣扣搜搜,必须是一击毙命,让你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咳!”顾云霆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不行,不能在女儿面前长老爷子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他果断调转话头,“别担心!我已经让人去查到底是谁在搞鬼了。”
楚湉湉一点也没法不担心。她的首要怀疑对象,自然是楚凌莲和杨万忠那帮人。她早该想到的,把他们逼得太紧,他们可能会狗急跳墙……
“顾伯伯,拜托您一件事情!”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后背直冒冷汗,“您可不可以安排人,这段时间注意保护一下我妈妈的安全?我担心我姑姑和杨伯伯他们……”
“放心吧,这个我也考虑到了,得知有人窥探舒窈,我就派了人去暗中保护她。”
小丫头那双跟舒窈十足相像的杏眸中透着感激,倒映在清澈眼眸中的他的影子,仿佛高大了几分,顾云霆全身上下无处不熨帖,那感觉,比拿了小金人还有成就感。臭小子有多少年没有用这样闪闪发亮的眼神看过他这个老父亲了?
顾云霆顿了顿,有点不情不愿地补充,“还是有人比我动作快了一步。据我的人说,小显先前已经布置下了人手,负责保护你妈妈。”
这话一出口,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更亮了,只是他知道,他已经被扫至二线,说不定连二线都站不上,可能在十八线有个角落留给他吧。现在她满心满眼,绝对的C位,大概有且只有某个英明神武、洞察先机、运筹帷幄的顾显。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就是没有儿子浪。算了,不争了,随缘吧。
汽车在拐角处转弯,前方道路尽头,一幢建筑——不,确切来讲,应该是一片气势恢弘的庄园,赫然闯入视线中。深黑的镂空雕花大门缓缓打开,驶过长长的车道,绕过一座雕塑喷泉,车在象牙白色的西班牙式别墅前停下。
楚湉湉抱着精致的糕点盒子,随着顾云霆,在佣人的引领下穿过长廊,进入屋内。
室内宽敞开阔,点缀着不少绿植,单止客厅的面积,都比她现在住的那间公寓整个要大。采光很好,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在光可鉴人的木质地板上投下一片扇形的光斑。高高的穹顶上,垂落的水晶灯折射着阳光,随着水晶的微微摆动,七彩光芒如彩虹一般,在乳白的墙上舞动。
顾老爷子坐在沙发上,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老花镜,正就着日光在翻看一本书。
楚湉湉偷眼打量封面。
……不认识的语言。
“是希伯来语的《圣经》。”顾云霆看出她的疑惑,悄声提示她,“老头子做生意,少不了跟犹太裔打交道,语言和文化是拉近关系的有力工具,他早年很下了些功夫学习。现在退下来了空闲多,估计是打发时间吧,又捡起来了。”
好厉害!
楚湉湉由衷感到敬佩。
不知道是故意晾着他们,还是看书看得入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顾老爷子依然不紧不慢,枯枝般布满皱纹的手不时翻过书页,发出哗哗的轻响。
顾云霆等了一会儿,就有点不耐烦了。老头子为难他也就罢了,这样给一个小姑娘难堪,他的良心不会痛吗?
然而眼梢余光瞥见一旁的楚湉湉,他不由愣了一下。她的脸上不仅没有一丝不耐,反而……那是什么,赞叹?敬仰?
所以顾家祖孙三代,只有他不被她仰视吗?
这也太令人挫败了吧……
良久,顾老爷子终于合上书本,端起佣人刚换上来的新茶。用杯盖轻拨着水面,他掀了掀眼皮,“杵在那里干什么?当门柱?”
顾云霆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有小辈在场,老爹终于愿意给他留几分颜面,才不一见面就把他骂成孙子了?
又转念一想,他真是被虐坏了,底线如此之低,这样就受宠若惊了……
“顾爷爷,”楚湉湉笑容清甜,捧着盒子上前两步,“不请自来,打扰您了。正好我做了些小点心,很适合佐茶,您不嫌弃的话,不妨尝尝?”
“我不吃点心。”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啊……顾云霆捏了一把汗,正要打圆场,却见楚湉湉面不改色,眨了眨眼睛,“哦……那爷爷您爱吃什么?”
顾老爷子冷哼一声,“怎么,你想来应聘,给我当厨子?”
“不啊,我就问问。”
“……”
“噗!”顾云霆不小心喷了茶。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
收到老父亲的瞪视,他忙拿纸巾擦拭,这时又听楚湉湉开了口,语气轻松似寻常家人聊天。
“我之前问顾显爷爷喜欢吃什么,他给我推荐了这几样点心,玛德琳小蛋糕,切达乳酪培根司康饼,蔓越莓燕麦曲奇……都是低油低糖,适合您身体的健康配方。”她噘起嘴巴,“哪知他根本是骗我的嘛!所以我想问问,爷爷到底爱吃什么啊?回头也要告诉顾显,免得他又搞错。”
捕捉到老爷子暗暗瞟向点心盒子的视线,顾云霆总算明白了。
顾显不可能搞错老爷子的口味,所以老爷子说自己不爱吃,纯粹就是在故意找不痛快。
说起来,反倒是他对老爹的口味一无所知啊……
顾老爷子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反问道,“顾显事务繁忙,你非但帮不上忙,还拿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烦他?”
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楚湉湉睁大了眼睛,“怎么会无关紧要?民以食为天,只有吃得舒心了,才能心情愉快,这样身体才会好。顾显最关心的就是爷爷的健康,可惜他太忙,没办法多陪伴您,这正是我可以帮他做的啊!”
她垂下眼睫,露出几分不好意思,“不过,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
“哦?”
楚湉湉忽然发现,老爷子漫不经心睥睨着人时,那表情神态,与顾显实在太像了。这发现让她对老爷子油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亲切感来,心头仅剩的那点怯怯,也几乎全然消散无踪了。
“这样说会很像是在拍马屁,但我真的一直很崇敬您!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将顾氏一路发展到达到如今的规模,您的阅历、眼界、学识、经验……等等等等,可以说是一座巨大的宝库,我想,多跟着您耳濡目染,怎么样也能有所收获吧?”
赋闲在家的老头子最郁闷的是什么?无非是英雄迟暮,再无用武之地。打下的江山交给了继承人,权力交了出去,徒留下无人问津的寂寞空虚。
这马屁拍得虽然直白,但也拍到了点子上,拍得人熨帖。
不过顾老爷子即便心里再熨帖,沟壑纵横的脸上也丝毫不显,反倒接着呛她,“你当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进我顾家么?”
这话委实过分,顾云霆忍不住出声,“父亲!”
“我不是随便什么人,我是顾显的妻子,”楚湉湉也有点生气了,她捏了捏手心,提醒自己保持冷静,“我有很多想向您学习的地方,但肯定不包括以出身论人这一点。您不喜欢我,无非是因为我的家族不够‘高贵’,在您看来,我没有‘资格’高攀顾显,高攀顾家。但是我有没有资格,难道您就有资格来判定吗?”
真以为自己是上帝啊!
到底是年轻城府浅,说到最后,不免还是泄露出了几丝愤慨。顾云霆手心捏了一把汗,做好了老爷子发怒,将他们扫地出门的心理准备。
仿佛还嫌火烧得不够旺,只听女孩儿绵软但透着坚定的嗓音继续浇油,还将手指向了他,“就像顾伯伯选择的职业——演员,不符合您的心意,于是您放逐他这么多年,还让顾显小小年纪,刚失去母亲,又与父亲分离;就像您判定顾显的母亲,和我一样没有资格高攀顾家,您就有权利时不时在顾显耳边贬低她、批判她?”
“您是很厉害的人物,做出的成就非常人所能及,顾氏提供的就业岗位养着十几万人和家庭,慈善基金一直在帮助有困难的人……我很崇敬您,但在这一点上,恕我实在无法赞同。每个人都有权利为自己的人生做选择,顾伯伯选择了演戏,顾显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他——这是个人感情,个人意愿,与资格无关。”
憋着一口气噼里啪啦讲完,室内陷入令人窒息的静默。楚湉湉张了张口,硬着头皮再补一句,“不管您听不听得进去,我的想法就是这样。”
顾云霆已经惊呆了。
回过神来,他想着自己该打打圆场,可是……小丫头说的,明明也全都是他的心里话啊!只是他从来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站在父亲面前,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他这样不对!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就凭小丫头为他、为小显、为小显妈妈抱不平,就算老头子要喷火,他也要在前面挡住了,“爸,你说你有意思吗,啊?独/裁也该有个限度,什么年代了,英国王室都娶平民王妃了,你还要搞什么三六九等,还要阻碍孩子们自由恋爱结婚,你无不无聊啊?”
他梗着脖子,反正横是一刀,竖也是一刀,“还有,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在小显面前数落他妈妈了!她是个好女人,也是个好母亲,当年的事情,我有很多做得不够的地方,后来那样的结果……绝大部分责任在我,是我作为丈夫作为父亲太失职。但是恕我直言,你总是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我们身上,作为父亲、作为祖父,你也未必合格!”
顾老爷子面无表情,脸上岁月雕琢出的纵横沟堑仿佛被冰封住,一时间像是连空气都凝固了。半晌,他才开口,苍老的声音沙哑,“说够了?”
目光扫视面前的两人,虚岁都六十了的儿子,腰板挺得板直,眼中透着不驯,才刚满二十的年轻姑娘,朝露一样的年纪,嘴唇紧抿着,小脸上有忐忑,更多的却是坚持。
“我才说了一句话,你们你一言我一语,倒是热闹。憋了很久了吧?”他抚着胸口,呼出一口浊气,“我老了……顾显这些日子大费周章,不就是想让我自己意识到,我已经管不了你们了吗?罢了,你们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说着,他站起身,抬手阻住欲要上前搀扶的顾云霆,“还没老到走不了路的地步。”
老人回房的脚步缓慢蹒跚,顾云霆望着老父亲佝偻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心酸。他是不是说得太过了些?
或许应该喊住他,服个软……
嘴还没张开,只见老爷子顿住脚,回过头来,目光落在楚湉湉……手边的点心盒子上。
“点心留下。”丢下这么一句,他转过走廊拐角,蹒跚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顾云霆:“……”
楚湉湉把点心盒子交给佣人,交待道,“司康饼可以稍微加热一下,但要注意不要让水分流失,变得太干燥就不好吃了。玛德琳小蛋糕虽然特意用的是低油低糖配方,但最好还是不要多吃……”
直到坐进车里,顾云霆还有些心神不定。他大半辈子都在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与父亲消极抵抗,从来没有这样堂堂正正站在父亲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自己真正的想法。
当然,如果是从前,老头子还年轻的时候,他怀疑即使自己说出来,他也未必能听得进去。可现在父亲真的老了。
“我看,老爷子其实还挺喜欢你的。”
楚湉湉正深陷于懊恼、后悔、愤慨、困惑……等等各种复杂感情交织的漩涡中。她明明是来拍马屁讨好老爷子的,怎么说着说着又顶起嘴来了呢?还是太冲动了……
闻听顾云霆此言,她满脸茫然,“啊?”
怎么可能会喜欢被指责啊。
“父亲大概是进入回顾人生,自我反省的阶段了。”顾云霆道。
楚湉湉似懂非懂。
两人离开后不久,唐太太上门拜访顾老爷子。不想却被告知老爷子睡下了,吃了个礼貌的闭门羹。
宁秘书送走唐太太,回书房向靠在躺椅上的顾老爷子回报。
老爷子阖着眼,手中缓慢盘着两个文玩核桃,唇角露出一抹冷笑,“唐家的,这是想拿我当枪使呢。”
盘得红亮的核桃摩擦,发出咯吱轻响,老人悠长的声音仿佛是从远方传来的一样。
“再给我讲讲,那个方舒窈的事情。”
***
处暑一过,秋意降临,天气很快一天凉过一天。
暑假仅剩的几天里,楚湉湉协助方舒窈忙活官司的事情之余,也在为大四要完成的毕业论文做准备。几天时间一晃便过去了,时隔数月再重新返回熟悉的校园,竟然有几分陌生的感觉,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应该是自己有些不一样了吧?楚湉湉能感觉到自己有所改变,就连室友们也说她似乎有些不一样,虽然说不清是哪里有变化。
怎么可能没有变化呢?毕竟她从一个未婚少女,变成了已婚少妇啊。
还是个思念老公,日渐消瘦的小怨妇。
顾显这趟是去巡视海外各分公司,需要的时日不短。虽然每天不管再忙,他也会抽出时间跟她视频,可思念就像一张越来越收紧的网,束缚着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