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
等他走后,另一个小丫头就领夏意在园里走动,后来椿娘就替了那个小丫头,逮着夏意就同她说起景深的好话来,直到天色大黑才往宁府赶。
马车上,她看了好几眼先生,都欲言又止,末了还是先生长叹声,问:“可是有话想问?”
“嗯。”她抠了抠马车帘子,絮絮问,“景伯伯都和爹爹说了什么?”
“说了你的终身大事。”
终身大事几个字吓得她把车窗帘子捏得更紧些:“那爹爹怎么说的?”
“我自然是回绝了,我们小意说过她不想嫁人的。”
“爹爹!”
先生抬眉瞧她:“嗯?我说的不对吗?”
夏意瘪嘴,她好像是这么说过,可那日是因为小满试探过她,有意让她嫁给易寔她才这般说的,如今……如今又有不同啊。
夏先生看她失落模样,心又软来,柔声道:“不过后来——”
“后来什么?”
“后来我又答应了这事。”
她手从车帘上滑下来放在膝上,仍旧一副失落模样:“可我想回若榴去。”
先生啼笑皆非问她:“那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她垂丧着脑袋,实在可怜巴巴,先生又摇摇头说:“景深说,他想先陪你在若榴玩上半年,等他年满十八再下聘礼也不迟。”
那小子还说,反正她又不会嫁给别人,早些晚些又有何差别。
呵,先生又在心底冷哼声,话虽没错,可他听着总不对味。
夜里夏意在床上辗转,抱着被子欢快地滚了几圈,次日景深又来了府上,比前几天病得更重些,听是昨夜开心过头在院里跑了几圈,宁家老小听后但觉好笑,宁以南还将这事说与其他友人,皆乐不可支,同时还对宁家那位表姑娘好奇起来。
等到秋游登高那几日夏意收到好多夫人姑娘的邀请,不过她都小心翼翼地回绝去,最后连尚在病中的宁老夫人都劝她出去。
可夏意总高兴不起来,反而越觉拘束,越发想念在若榴的时候,外人不察个中缘由,难免说她小家子气,景深与小姑娘二表哥知道这事后险些没把那人头骨给掀了。
展眼便也入冬,朝菌歇、花复胎、草化薪时,在宁府上住了近两月的癞头大夫总算腻了医病听戏的日子,手一挥与宁老爷说要回去白头的话。
老夫人的病要想痊愈绝非一蹴而就,只得慢慢调养,他走前只嘱咐今冬再不准老人家受凉,不然华佗在世也医不好的话。
宁家人对他是万般感谢的,除了老太太外都出门送他走,夏意望着马车消失在巷角,再听不见辘辘声时眼眶微微湿润。
她也想回家。
第72章 江南客
巷里吹来阵冷风, 她借机揉了揉眼。
心里所想都写在眸子里,不提先生,便连宁老太傅都看出她在难过,一时间心底又感伤难过起来, 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只带着她与孙儿们回院看老夫人。
先生守在原处看着小姑娘的背影转过朱阁, 低头抒了口气就照旧往老孟先生府邸去, 不过今日是去回绝他昨日所提一事的。
初时寒窗十余载,为知心红颜弃大好前程于一旦间, 而今他早已磨平了少年人的锋芒, 无心庙堂高地,回去养他与夫人合种的石榴树才是要紧事,更遑论还有悬杪堂的十余个学生等着他。
……
初冬至,夏意换上了薄冬衣, 听觅风说这是京里最新的式样,小领和袖腕上还有一圈乳白色的细绒毛, 摸着软软滑滑的,倒不痒人。
只是在见到景深后,他忽然伸手轻揉了把她脸蛋, 她避开他的魔掌后不开心地回绝他的相邀,自天冷后她就不愿出府去, 缩在院里取暖比甚么都好。
景深看她仍旧恹恹,笑:“先生不是在与老太傅商量回去的事儿了么?”
“可他就是不肯我们回去啊。”
自从爹爹与老人家说及这事后,他每日都要与爹爹怄回气, 连舅舅都不敢在二人交谈时露面,二表哥也时常劝她就住在京中,还给她做了好些陶器、陶娃娃,大表哥也凑热闹给她做了个小木匣子……
她把这些事统统倒给景深,更不知如何处置,只听他笑道:“且信我的,再过两日老太傅就该松口了。”
“为何?”
景深看看她毛茸茸的小领,忍住没伸手:“像他这样被人顺从惯的人,最是好颜面的,但凡说出的话,就算不占理也得执拗上好几日的。”
就像宫里那个老太太……
这事,他大抵也是看明白了。
“那你呢?当真要回若榴玩儿?不是就快过年了么?”
是时景深已捏着块桂花糕喂起鱼,听了这话点点头:“你猜我昨日为何没来府上找你?”
“为何?”
“我入了趟宫,去见了我皇奶奶,她的生辰最是巧的,正好在过年时候,我昨日去便是同她说今年许又要在若榴过冬,不能陪她老人家过寿的事。”
夏意本来静静摸着袖摆上的毛毛,听他话后登时顿住:“既然如此,她又怎会应?”
若果放在往年说这话,太后娘娘决计不会点头的,可今年中秋时候她做了件他人眼中的“错事儿”,听了景深的话后先来的是委屈,问他可是还在与她生气。
景深见她面露委屈,也虚了会子,然后便表了番自己想同小姑娘在一起的心思,把自个儿放在更委屈的位置与她说若榴故事,故事里的易寔不仅是个年少英俊的出色青年,还是对他心仪的姑娘抱有念想的人,为了不让他觊觎自己的小姑娘,他定要回若榴阻止他。
太后娘娘一听,道了声这还了得,忙点了头:“那等来年,你带着你的小姑娘一道替我庆生,两人一起就算补了今年的。”
景深这会儿便从这事里挑挑拣拣一些说给夏意,夏意听到“两人一起替她庆生”那里一下就明白过来意思,也拣了块桂花糕喂鱼去。
扶着凭栏她又问他:“那景伯伯呢?过年也不同他一起么?”
“一起啊,他昨个儿还与我说也想去若榴见识见识,还说已向陛下告了假,要和先生去悬杪堂教几日学生。”
“……”她无言,心想景深爹爹不愧是景深爹爹。
两个傻的遂在亭子里喂了一早的鱼,直到鱼儿们都不乐意吃时才停下。
事情也正如景深所说,当日傍晚她就被叫去了外祖父院里,两个老人家皆细声问她愿不愿意留在府上的话。
她眨巴两下眼,把实话说与他们,一句“我想回家”说得可怜见的,两个老人家唯叹息声。
老太傅问她:“来年二月初是你大表哥大喜日子,可要来?”
“嗯。”
“待喜事后……老夫也随你们回若榴去。”
夏意知道,他这是想去娘亲的坟茔上瞧瞧,点点头。
老人家遏制住伤感,心底盘算来年六月她也该嫁来京城的事,到那时也能常见,这么一想也就想通来,总算与父女二人妥协。
***
回若榴的日子定在十月十五,五日之后,这几日景深不再日日带她去外头玩儿,而是忽然间爱上了给她买东西。
耳坠、发饰、流苏袋……无一例外都是毛茸茸的式样,她也才发现景深压根不是喜欢猫,而是喜欢摸毛茸茸的东西。
于是乎,她只要穿戴上这些带绒毛的,景深都会管不住他的手,不时揉揉她或者戳碰一下,她索性全搁起来,景深为此遗憾颇多,但另一边还是四处搜罗着毛茸茸的东西送给她。
十三那早,行囊收拾得差不多的景深忽听闻个始料不及的消息,便是若极师父出了山。
若极先生自两年前萌生了作幅《大赜江山图》的念头后就住进了他的山间居所,这两年间从未下过山,便是去山居拜访他也不定见着。
景深赶去他府邸时正好撞见出宫来的景和,兄弟二人皆兴冲冲地往里头去,若极先生方才起来,见二人后也是高兴,询问一二后便遂了二人心愿带他们去画室看画儿,是幅绢画,并不哪般宽,却足足有一面墙长。
画卷开首乃高山飞瀑流水,地脉长虹后又见渔村野市,细微之处可见茅庵边农人弄柴、河畔渔人捕鱼、野市换布匹瓜果场景,东流而下,又见村舍高山,飞鸟熊兽觅于林野……
不过乍看,就见万象,倘若再看仔细些也不知还有多少惊喜在画中,兄弟二人来回走动看上几遍,交口称誉,若极先生嫌他们喋聒,叫去茶寮才问年来境况。
景和始终在宫中,并无新鲜事迹,唯有冬狩与随太子治水时出过京。
景深要说的便比他多许多,除去多了个心仪姑娘的事必须要说外,还提起了延祚先生,若极先生与景和都听得颇有兴致,待听到景深说那位清贫先生还藏了幅他的画时若极先生惊讶挑眉。
“但不知那位延祚先生尊姓大名?”
“姓崔名祜。”
若极先生斟茶的手猛地一抖,茶水偏注到盏外,他抬眼问景深:“他如今,可还安好?”
景深愣了愣:“他——若极师父认得他?”
若极先生点点头:“你二人还未出生时,京城里有位叫‘示古’的年轻画师。”
示古为祜,正是崔祜,那时他方才及冠,在家乡听闻京中有位青年画师便寻他比画功来,那位年轻画师正是当年的若极师父。
然而“示古”的画功是他幼时四处杂学得来,不及若极先生专攻一家来得精,他输给若极先生后亦不气馁,仍旧埋头钻研,此后时常寻若极先生比画韵、比运笔,输多胜少,二人交情却愈发深厚,若极先生还不吝点拨他。
那时他住在一个赏识他画作的商人家中,除若极先生外还认得了小他数岁的夏先生,结交了不少友人,还在商人家的花园里认识他的女儿。
商人的女儿对他一见钟情,时常抱着她养的猫偷跑去他的住所看他作画,往来间二人竟情愫暗生,“示古”决定画一幅传世名作来,这样就能光明正大的迎娶她,然而在他说与商人女儿后得到的却是否定答案。
他不解缘由,又问过她几回皆是同样答案,打击之下连作画都耽搁了,甚至久久没去找若极先生比画,还是若极先生忍不住亲自下了“战帖”请他去的。
便是那日,他再一次输给了若极先生,再回去商人府上时一切都变了,始终对他和颜悦色的商人阴沉着脸,他身侧守着两个宠人,见着崔祜后都露出冷笑。
他以为是他与商人女儿的事情教他晓得了,忙跪下说愿迎娶她为妻,还许诺说会画出当今世上最好的画作……谁知商人越听面色越沉,最后冷笑声问:“女儿?那小贱人是这么同你说的?”
这话于他有如五雷轰顶,原来他的心上人并非是商人之女,而是商人抢来府上的小妾,因对他一见钟情所以骗他说是商人女儿的话,也因这个才始终不肯答应他。
在他失魂落魄之时,商人就教人送来困兽的铁网笼,里头锁着的正是那名女子,商人身后的一个小妾抱来了她的宠猫儿,给猫儿喂了颗药丸就把猫儿也丢进笼子。
众人都退出屋,唯留了二人一猫在黑洞洞的屋内,那个从故事开始就骗了他的女子泪涟涟与他道不是,说若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他,他只摇头寻东西开笼子,说带她离开京城的话。
然而终究是带不走她的,也不知那些人喂猫儿吃了什么,两炷香的时候过去它就发了狂,扑往主人身上挠她,她抱着膝埋着脸求他不要看,忍着痛无声冒着泪与汗,屋里只有男人的嘶吼声、砸笼声与发狂的猫叫声……
他亲眼见她去了,她没了呼吸,他便也没了气力……再醒来时,他睡在若极先生家,他疯疯癫癫好几日,吃了几副药才缓下来,可他再也记不得若极先生了。
听知情人说了来龙去脉后,若极先生猜他是有埋怨他,若那日他没有下那“战帖”,他兴许还来得及带她离开。
这事之后,是若极先生请来夏先生送他离京的,夏先生将他托付给若榴一个憨厚农户才离开,并未告诉若极先生他所居何处。
景深听后唏嘘,心底又为此难过不已,当晚回府时都还垂头丧气的,却发现家中来了几个意想不到的来客。
他舅舅、舅母与表弟从姑苏来了京城,听是姑苏近来疫气流行,他们特来京城避上一避,父子俩都有些手足无措,毕竟……毕竟他们去若榴的行囊都收拾好来。
第73章 此意深
摇落初冬, 官道两侧的树木凋败,冷风卷着落叶奔波,马车停在一个小茶肆边,一个车夫正喂马儿吃着草料。
夏意在茶棚下喝了两杯热茶后就起身走动起来, 久坐马车之上, 即便是垫着厚垫、靠着棉花枕头也难免腰酸背痛。
几只麻雀在茶幌上跳着, 时候尚早, 先生便提在此处多歇会儿再走,正好借茶肆薪火吃些热食。
此时已是离京后的第五日, 再过五六日就能到若榴, 景深因他小舅舅造访,还需在京城呆些时日,待礼数尽周到后才启程来若榴,至于睿王, 许要到腊月才赶得来。
虽同行不得,夏意也不至到难过地步, 反而只一想到若榴的人事物都乐不可言,一路照料她的凤仙,看看他乡风土景象, 终于在廿六日禺中时回到若榴。
李叔与阿宝自然是最先得知他们回来的人,李叔高兴一挥手差阿宝请芝婆婆过来院里, 说要亲自入厨为父女二人接风。
先生极笑应下,后便回屋收拾包袱、扫尘网,夏意回来时带了好些新衣, 全是她外祖父、外祖母教人赶制的,除衣裳外还有景深送给她的那些毛茸茸的玩意儿。
还有个新绣架,也是外祖母教人新做的,用的是极好极结实的木头,绣画用最是方便,她把东西收好后就拖了架子进屋。
拿掸子扫了扫灰,又换了厚棉被,这才大致妥当,往软软的床铺上一躺,望着望着梅花纸帐傻笑会儿才重新起来,跑去书房的书架上寻了两个画匣回屋。
她走之前曾用景深教她的法子把画藏好,庶免霉白,这时将画取出又挂好在原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