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在说笑？”
这理之当然、不容置疑的口吻，满好被气笑了。
“这让我想起了一则脑筋急转弯，说的是一只蜻蜓一分钟吃四只蚊子，求问它一个小时能吃多少只蚊子？”
满妙懵然，不过自是知道话非好话，气急败坏：“好好说话，别含沙射影。”
“姐，你该稍微了解一下青梅树的种植情况。”止住笑声，满好肃道。
“合理的种植模式一般是山地、瘦地每亩种40-60株，而平地、肥地每亩种30-40株。咱就按照最高的种植密度每亩种60株计算吧，二王山两千亩山地，便是可种12万株。你们买二三十万株，用得着吗？”
那壁厢已听懂。
“满好，不是每种一棵就能成活一棵啊……”满妙死扛道，“二王山又不是沃土，多买点树苗，也是为着树苗死了能及时趁着季节没过去赶紧补种。风吹雨打的，山又那么大，杨林镇能请到的农民工不多，缺少养护。青梅树死多活少，很正常。”
这无赖的态度。
“可不是死多活少。你们年年都购入大量青梅树种，往年栽的全死光了？一棵也没活？”
满好已管不住自己义愤填膺的嘴，“姐，我不禁想起了两起上市公司造假案。”
“一家公司说我就花了这么多钱买了这么多鱼苗，你们不信？看，单据是齐全的，鱼就在水里。要是觉得有问题，好啊，你去数啊。这是仗着鱼没法盘点是吧？后来人们想了个法子一换算，这么多鱼苗，那一立方米的水里，鱼不得挤成了沙丁鱼罐头啊？如何成活？遂真相大白！”
“再一起案子，公司说冷水团来袭，又海风一吹，扇贝死了、跑了，所以我们投出去的钱无赖打了水漂。”
“姐，你刚才的回答就是这么样子的，很官方，但也很无赖！”满好总结陈词，铿锵有力道。
裴振亨觑她神色。
凛然的目光像黑曜石一般，亮晶晶的闪烁着华光，衬得她灯下的脸庞愈发妍丽。
不由看得痴了，像个男版迷妹。
“满好，你怎么跟姐说话的呢？”满妙气促。
“活没活，咱们就不争论了，姐，我还是给你算算账吧。”
“你们账上显示一株两年树龄的青梅苗，其采购成本价是25元一株，按每年二十万株苗木采购数量计算，那就是五百万。加上一年四季各种人工费以及防治病虫害的药剂成本支出，总计大约是八百多万元。”
“交易是假的，山上没种这么多树。所以，这些钱，都去哪儿了？”
“……”
有娇笑声从话筒传过来，手机因为共振在桌面上嘟嘟颤动。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满好，这里面有个隐情，我想我还是给你说一下吧，你可千万要帮我们保密哦。”
“嗯？”满好不动声色，与裴振亨面面相觑。
“你也亲眼看见了，我们的青梅种植基地其实一直都没有搞起来，可是要给股东一个交代啊，怎么办？所以，就采取了一种变通的方式，便是将每年收购青梅的支出换成了其他名目在账上列支了。青梅是有的，交易也是真实的，钱到了杨林镇的那些青梅种植户手里了。”
“……”
还以为她能说出怎样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却不过是另一个忽悠人的借口。
满好不可谓不真心诚信，可满妙到此时仍旧没有给她交底。
索性，满好直言：“二王山根本就不适合种植青梅，而且山是承租的，当年作价五百万的收购都存在重大造假成分，从一开始你们就在欺骗小股东。”
她的步步紧逼以及底牌的不断揭露，令满妙终于招架不住，“那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一切手续齐全，评估、审计报告皆有，股东大会和董事会也都是表决通过了的。你提这些有意思吗？”
意识到语气太过严厉，于此时的立场不太对头，略缓一缓，方道：“你发现的这些问题，我都已经记下来，会责令杨林果业尽快整顿的。”
须臾，更加轻快道：“其实，公司管理层已经在考虑这些没有带来效益的孙子公司未来的发展方向了。年前就有董事提议，将杨林镇开发成我们的旅游资源啦。”
“青梅之乡，一定大有文章可做的！”
她断然不再允许满好继续说下去，委婉劝退，“满好，我是用私下交情去找的审计部主任，让她出面提议公司聘请你们所参与内审。你现在审出了这么多问题来，这让审计部主任的脸往哪里搁？要是再捅到总裁那里去，她有可能会被辞退。”
“……”
“啊，对了，其他几家公司都还没有入场审计是不是？那别审了，或者随便审审就得了，别太仔细认真。你忘了你找到我要这个项目是为了什么？不是给你年底的业绩添砖加瓦吗？所以你在那边走马观花就得了，别太当真，审计费我会照付不误的。”
裴振亨怔住，定定的看向满好。
她别开了脸。
“满好，你发现的这些问题，跟张经理交换过意见了吗？”
“没有，既然我是以你们公司内审部的名义来审计的，自然不会将审计情况跟这边的人先说。”
“那就好。你把所有问题汇总后直接发给我，张经理那里就不要去打草惊蛇了，还有内审部，你也别透露任何事情。这事只你知我知，公司内部我自有交代，你别管了。就这样吧，我给张经理打个电话，让她明天带你们去彭州市里住，然后就在市区玩几天就回来，嗯？”
双方已经说僵。
满妙明显不愿意她继续审下去了，说不定此刻内心里后悔不迭请了她来审计。
满好迟疑的将裴振亨瞄了眼。
两人都知道，真正被打草惊蛇的是正在通话的这个女人。
面上自是要同满妙一样虚以委蛇，满好应声后，就半真半假的叮嘱：“姐，你还是得严把财务关啊，免得将自己牵扯进去了。”
“那当然了，谢了啊。就这样吧，我挂了。”
裴振亨就再也忍不住，长手伸过去将满好紧紧箍在自己怀里。
真是蠢。
她已经是经理助理，现场审计又何须她亲自带队亲自审？领导都只管拉业务的呀。
从一开始，根本就是满好找借口向满妙要到了这个审计项目，她是为了帮他啊！
如斯迟钝！
第119章 饮食男女（6）
套路是走向成功的捷径。
满妙那边虽然跟鱼儿生仔似的, 弄出了一大窝三百多家空壳公司，看似繁杂让人摸不着头脑, 只觉杂乱无序无从下手。可是，因为满好的相助，裴振亨找到了确切证据证实了满妙手里的空壳公司真的在物竞天择偷摘蟠桃。
这，一则给了裴振亨信心，二则给了他启迪。
物竞天择发展到今天, 架构日趋复杂, 大大小小的子公司、孙公司, 加起来已有三十多家了，但核心公司却不过十二三家而已。其余的都是尾大不掉的品种，因着某些人的原因一直养着, 以备不时之需。
杨林果业, 就让裴振亨窥探到了其中的奥秘。
原先他的思路反倒是错的，揪狐狸尾巴不该是盯着物竞天择集团总部和重要子公司。
他于是和满好一起, 专捡着物竞天择那些其貌不扬的小公司深挖下去，没想到真的收获颇丰。
牵起藤蔓连着瓜。
裴振亨吃瓜吃得很开心。
也是时候搏一搏了。
若成功, 天助我也。若是不成, 亦有利可图。
于是，物竞天择的坏消息频现公众视野：
[那些年只会花钱不会赚钱的物竞天择]
[两年花掉四个亿, 牛逼！]
[好奇怪！明明风调雨顺, 业绩却越做越烂。物竞天择的高管们，为了能顺利行权，你们一定煞费苦心吧？]
[收购一家亏损一家, 物竞天择自带霉运属性？]
[豪！公司盈利六百万，老总一夜输掉上千万]
[杨梅基地建别墅？我大声告诉自己没有看错！]
[给美丽的承诺又一记响亮的耳光，目测物竞天择将计提大幅减值准备]
[实地探访物竞天择果酱厂---呼唤霸道总裁，你们的车间已长草啦]
……
正经的、花边的，各类新闻都来一点；诙谐的、严肃的字眼儿，也都来一点，必要搅得那一汪清水越来越浑，让泥淖污垢统统都浮上来吧，看一看这家公司的老总是怎样的恶与臭！
他提供材料，陈锐负责润笔成稿。
他懂财务，陈锐懂新闻媒体那一套运作模式。
两人合作无间。
且陈锐做事也更狠更拼，有时候他不满意裴振亨的爆料，还会带着记者证，直接深入当地去采访，由此挖到了更多有价值的东西。
其实因为直接接触物竞天择的机会有限，裴振亨只能借助满好的帮忙从外围、从加工过的物竞天择的财报、公告等浩瀚的信息中去遴选那一点点可疑的蛛丝马迹。
好在其中有真材实料，此时陈锐就起了巨大作用。
他长期混迹网络各个角落，又善写新闻稿，还很懂得利用标题搏人眼球。
这只是一个开始。
人被吸引过来了，跟着就有强大的网友和股民帮忙推波助澜，越来越多的丑闻爆出来，并以讹传讹，负~面新闻就层出不穷。
虽然动不了秦博和物竞天择的筋骨，但是麻烦却是添了不少。
当对手应接不暇的时候，就会自乱阵脚。一乱，他就有利可图了。
裴振亨心情愉快的发了一条消息出去：“陈锐兄，干得漂亮。”
“对付秦博，我义不容辞。还有料吗？”陈锐直接回了他电话，“或者，我干脆将那次你给我的空壳公司名单尽数曝光好了？”
“我得到可靠的小道消息，证监局向物竞天择发了监管问询函。敏感时期，那张名单一定会引起证监局的重视，他们会派人一查到底的。”
“哦，这件事情公司没公告，这又是一项违规！待会儿我就写篇稿子让财经大V们帮忙转发。” 他兴奋的说。
“暂时不要。”裴振亨阻止道。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证实了其中有公司在偷食？”
裴振亨不便明说，只道：“还不是时候，我们先看看秦博如何应对这一系列危机再说。”
“也是。证监局只发了问询函，而不是找秦博谈话，只怕愿望会落空。好，我就再等等看。”
裴振亨想了想，再道：“刚才你提到公告，我想起一事---物竞天择有关对外担保的公告似乎很少。可是依着秦博衣食住行方面的排场，我不信他就没点担保贷款。你要不要利用自己记者的身份，去查查物竞天择有没有为他的借款做过担保呢？”
“好，我去试试看。不过，也不是所有衙门都认我们。主要看地方大小，唯有小地方的人才拿我们记者当一回事。”
“谁说的？陈大记者这是在妄自菲薄。”
“哦？”
“若要让人知道那些文章的幕后推手都是你，我猜物竞天择的董秘只怕已经提着厚礼三顾茅庐了吧。”
“哈哈哈，只怕会让他失望了。我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结束了与陈锐的通话，裴振亨刷了下网页。
看到最新一则消息是，物竞天择拟召开临时董事会，会议讨论的主要内容是：新的投资总监人选。
又一个投资总监被推出去做了挡箭牌。
很好。
再度动了高管队伍，秦博的管理能力会越来越受到质疑。
对面楼内涌出来一大堆人，语声喧哗。
裴振亨忙收起手机，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散场的人群，没有找到目标。
直到楼内出来的人已稀稀拉拉，又再等了一阵，他才看见满好和着一个姑娘有说有笑的携手走下台阶。
忙摁了下喇叭。
二人看过来，他已眉开眼笑的打开车门，做迎宾状。
满好有些扭捏。
白卓尔拖着她的手走过来：“裴总这段日子忙什么大事呢？好几天没看见你车接车送了。”
裴振亨也有点不太自在，为么？
第一次在满好面前被他人称呼一声“总”，其实倍觉得有面子。
然而，白卓尔以前和他合作过。当初审计六部做新三板业务，两人在交换审计意见的时候，因为某个问题要怎么处理做过激烈争辩，惊动了赵不凡亲自前来才妥善解决。
会计师事务所的女生，大多有一股拧劲儿。
其实公司老板要争的事情不外乎是想会计师事务所将问题能瞒则瞒，多担一点风险罢了而已。重大原则问题，裴振亨还是拎得清。
那个时候他在白卓尔面前可是真真正正的霸道总裁呢，端着位置拿捏人，语气有些冲。
哪里知道，她和满好除了是同事外，还是大学同学和闺蜜好友。
不得不自己将自己的人设推倒，矮下身子着意讨好这位突然就变成了满好的半个娘家人的白经理。
白卓尔知他心理，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报仇的机会。每回喊他，都脆生生的一声：“裴总！”
不错，就是故意的。
老总了不起？
枉她之前还在满好跟前不厌其烦的提起他，想促成他俩破镜重圆呢。
裴振亨并不知道，白卓尔便是很久之前那个夜晚坐在赵不凡车里的人，早认识他了。
“跟几个投资人谈合作，出了几天差，才回来。你们又快要忙起来了吧？就要到年底了。”裴振亨不失礼貌的寒暄着，“啊，对了，白经理预备安排什么时候去我们那里预审呢？提前打个招呼，我也好做安排。”
“做什么安排？又想要提前开票确认收入，再让手下年后来报销费用？”
这样做能让财报上的资产和利润好看些。
立场不同了，裴振亨也“沦落”了，为粉饰报表绞尽脑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