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苦肉计（12）
莲花派出所的档案室装了两道门, 一道栅栏式的防盗门门后，还有一道厚重的金属防盗门。
看守得这么结实, 好像屋子里锁的是金银珠宝。
门打开后，众人只觉一股难言的味道扑鼻而来，似霉味儿，似腐朽味儿，又似劣质油漆味儿。
“哎呀, 这是几个月没人来过了？”李大东咋呼道, “不应该定期打开透透气吗？”
“你想给谁透气？”秋水回头, 似笑非笑的看他。
裴振亨想到这里面有桑彤的档案，再一想桑彤当时那张尸身捞上来的现场照片，登时心里就有点不好了。
刘玥可能也想到了此, 脸色看着有点发白。
杨秋水将房门大打开, 等到味道淡了许多后，她才伸手在墙上摸索了片刻。
屋内的白炽灯霎时次第亮起。
裴振亨站在最后面, 不过因为人最高，因此一眼就瞧见了里面的情形。
先入眼的自然是门后的情况, 比较空旷, 应该是特意空置出来做的过道。正对面是一扇窗，已经被不锈钢栏杆封死。
斜眼看, 整个档案室已快要被那一排排紧挨着的密集柜充塞满, 起码占据了空间的五分之四。
密集柜是浅灰色的，灯光下看，也没折射出光亮来, 仍旧是死气沉沉的灰。
柜子很高，几乎顶着了天花板，自然遮蔽了大半吊顶上的灯光，整个房间便因此显得阴沉晦暗，且十分压抑。
脚下，白色瓷砖铺就的地板光洁可鉴。可惜地板上平行线一般横亘着数条冰冷而漆黑的金属轨道。这就像一幅整洁清爽的画，陡然被人拿毛笔饱蘸墨汁恶意画了几道，碍眼极了。
“进来吧，那边有办公桌，你们可以在那里坐着查阅资料。”秋水指着靠窗位置的一张木质办公桌和几张散落的椅子道。
顿了下，她又补充说：“不过坐下去之前，先找张纸巾出来擦一下灰。这个档案室里存放的都是保管年限已逾五年以上的档案了，一年都难得有人进来一次。”
裴振亨一脚跨进去，第二脚迟疑了好一阵才轻轻落到地板上。
这档案室不仅光线昏暗，还有些阴森森的冷。寒意无声爬上身来，像蛛网将自己裹住，鸡皮疙瘩暗暗竖了起来。
也许，在他肉眼不能看见的地方，漂浮着许多无人认领的阴魂。
杨秋水走到一排密集柜前，看了看上面贴的标签，认定了位置。然后左右看看，就开始转动轮~盘调整一排接一排密集柜的位置。
李大东和裴振亨忙都走过去帮忙，被她斥开。
三个人只好在旁边干站着看。
吱吱。
嘎嘎。
一排排密集柜在轨道上缓缓滑动，发出哳哑滞重的声响。几个人都没说话，那声音响在这分外安静的屋子里，就无形的被扩大了数倍，耳膜都好似被震颤了。
裴振亨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些移动的柜子，心中想，这里面就装着那些阴魂的生平。
照片、影像资料、报刊杂志的边角纸张介绍、各色各样人怀揣着不同情绪对死者的品评……原先一个个鲜活的人，他/她数十年精彩纷呈的人生，如今都只变成了尘封在这些铁皮盒子里的一摞故纸堆。
只是，若死后能复生，想必这些阴魂并不想看到这里面那个被严重扭曲的自己。
因为在这些档案里，你的容颜不再漂亮，你的发肤不再光滑细腻，你没了那些闪瞎人的头衔……取而代之的是：已辨认不出面目的你的照片，污秽的难听的评价你的冷漠语言，定性你怎么死亡的一段没有温度的结论……你甚至在这些档案里都没有自己的姓氏。
无论生前的你何等光彩照人，有人爱有人疼。但是只要进了这里，一切光鲜和温情都已不再。
你，只成了一堆布满了灰尘的发黄的档案。
胡思乱想了一大堆，裴振亨再将所有的密集柜看了眼，只觉，这哪里是档案室？越看越像太平间！
瞧着间距已经够一个人顺利进出了，杨秋水麻溜的钻了进去，然后她拉开了一个抽屉柜。
裴振亨忽然就变得紧张起来，只因为前一刻他才想到这是太平间，此刻便只觉得秋水拉开的那个铁皮抽屉里装的不是档案，而是一具面色灰败的冰冷尸体。
他转开了眼。
不一会儿，秋水就抱着一个蓝色的塑料文件盒子走了出来：“找到了！”
裴振亨又转过眼来。
还好，是蓝色的。不再是暗沉的灰，也不再是惨淡的白。
这一刻，裴振亨觉得蓝色实在是一种斑斓的温暖颜色。
“有点冷。”刘玥说。
她的脸色越发的白，神色僵硬的揉搓了下手膀子。
她今天穿的是短袖衬衣。
“那我去把窗子打开，热气钻进来，可能会好些。” 秋水将档案放在办公桌上，去把窗子推开了。
确有一股热意立刻争先恐后的扑腾进来。
刘玥看了看窗外摇曳的疏影和投射在墙角地板上斑驳的耀目阳光，干脆就走到窗边站定，李大东也走过去，两个人就站在窗子边开始闲话。
秋水谁也没管了，先去关上了档案室的门，然后自己去了个角落里靠着墙玩起了手机。
最后就只裴振亨一个人坐在陈旧的靠背椅子里，望着眼前的那个蓝色塑料盒子深深的吸气。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失重，脚踩不到实地的那种紧张不安，于是暗暗蜷紧了拳头。可似乎如此，仍觉得勇气还不够，便又抱着拳头在唇边对其呵了两口热气，方才如已经完成了沐浴焚香的仪式般，开始小心翼翼的、缓缓的翻开了桑彤的死亡档案。
“以咱俩的关系，还需得着搬出刘教授出来吗？刚才在外人面前，我不好说你，你知道吧？”
李大东口中的刘教授就是当年做出一审判决的法官刘平，即刘玥的父亲。
刘平喜欢李大东，还因为他还是他的学生。
“是是是，可我不是为了向你表明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么？这关系到我爸一生的清誉呢！他做法官，立志要学的是包青天，清廉正直又断案如神。他正确了一辈子，谁想退休后闹出了振亨的事情出来呢？这案子没个水落石出，我爸的喉咙里就一直会如梗着块石头，咽不下这口气。”
其实刘平没必要这么计较的，裴振亨的案子走了二审程序，最终定案的不是二审法官么？
不过，极有可能是刘平觉得自己作为一审主法官，在业界口碑较好，还是教授出身，德高望重，从而给二审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也因此，他得知裴振亨在寻找当年事情的真相，他才会如此上心。
“咽不下气还不好吗？长命百岁啊！”
“没个正经！”
“咳咳，说正经的。”李大东揉着发痒的鼻子，瞄了眼认真干活儿的裴振亨，说：“我觉得他这案子吧，最好是把苦主找到。他想推翻桑彤自杀的结论，一定得让桑彤的家人出面才行啊。”
“他一个边儿都巴不到的陌生人，又不是咱们系统内的人，权利和义务都没有，再怎么努力寻找桑彤死亡的真正原因，也只是白辛苦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晚上还有一章。
第65章 苦肉计（13）
伴着李大东和刘玥絮絮的议论声, 裴振亨将桑彤的档案先大致翻了翻，他的目光自然是被档案里面那厚厚一摞彩色的东西先吸引住了。
那些都是照片。
桑彤的尸体和她所开的蓝色宝马车从河里面捞上来时的现场照片, 各种角度，远近都有。比之网上由网友流出去的照片更清晰，更直白，更……惨不忍睹。
最清晰的是一张正面照。
尸体搁在河岸边的草地上，身上几乎不着寸缕, 赤身露体毫无尊严的暴露在空气里供周围人观瞻。
只是, 想必已经无所谓, 因为她的面目已经没有了。
整个躯干残缺不全，就像是一只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塑料娃娃。尚存软组织的部位发白发胀，还被啃食得像数片破布烂衫般, 要掉不掉的挂在已经露出来的白色骨架上。
裴振亨看得头晕目眩, 胃里剧烈翻滚。他慌忙将所有照片都扣了起来，又闭上了眼, 长长吐出一口气，不适的感觉这才缓了缓。
桑彤, 死时二十七岁, 漫长的人生过早的定格在了女人最美好的年华。
裴振亨是看过桑彤生前的照片的，此时对比尸身照, 让人直感叹苍天弄人。
档案最上面的一页薄薄的纸张便述尽了桑彤短短的一生, 以及她的尸体被发现过程的来龙去脉和死亡原因的定性结论。
裴振亨一目十行读完上面的内容。
桑彤被捞上来时已经面目全非，警方连发布告示寻人都十分困难。
好在人是死在武定区，这是她的老家。
打捞尸体的当天, 消息传开，资料上说村民跑来看热闹，认出了车子是桑家女儿的宝马车，这才叫来桑彤的家人辨认尸身。不过当时还只是很怀疑是她，因为尸身高度破败，根本就没法辨认。
最后还是通过DNA技术，才最终确认了桑彤的身份。不然，她也许就被当做一具无名女尸淹没在无数的无名氏尸体档案中了。
档案上这段内容的叙述，看得裴振亨皱眉。
桑彤似乎与家人的关系并不亲近啊。
警方说接到报案有人死在河里，然后找到了桑彤的尸体，并判断她是在回家路上溺亡的，而不是通过寻找失踪人口找到的她。
既然桑彤是在回家的路上死的，可桑家人当天没有看到人回去，竟然都没有寻找她以及报警求助吗？
而且警方推测的死亡时间是七月份，发现尸身的时候是十月份，这都已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了，警方却没有收到任何关于桑彤失踪的报告。
桑彤与家人亲情关系的淡漠可见一斑！
不过也有可能是桑彤并未通知家人她要回家去。
可是这个可能似乎很小，几个月的时间都不与家人联系的吗？
尸体的身份确认后，自然就是追查她死亡的原因。
裴振亨先去翻看了桑彤的尸检报告。
不过可惜，尸检报告几乎没有任何价值。因为尸体高度腐烂残缺，已经没了解剖检验的必要。
尸检报告有等于没有，但这不重要，裴振亨果真在档案里发现了让他意想不到，却又觉得应在情理之中的内容。
尸检报告后面放置的几页纸张内容就是警方的问询记录了，这才是导致桑彤被定性为自杀的主要依据。
第一页的问询记录来自桑彤的家人。
先前裴振亨的疑问得到了解决。
桑彤的家人只有妈妈和弟弟，两人均称桑彤很少回家，而且也没打过电话说要回家去，还称她常常招呼都不打一声的就跑回家。
她平时很少跟家人联系，而家里人只要能按时收到她转账的生活费，基本上都不会主动电话联系她了。
桑彤，家人与她的关系只在用金钱维系。
警方的笔录上，关于其他的问题，好比桑彤平时跟什么人接触较多，她在哪里工作，有无与人产生过矛盾，死前她人的情绪如何，有没有表现出悲观厌世的想法……诸如此类常见的问题，两位桑家人基本上都回答不知道、不清楚。
最后一个问题，关于桑彤的死，桑家人有什么看法？
妈妈称：“女儿爱玩，喝酒、跟其他男人暧昧、夜不归宿，弄得我女婿很不满意，两个人多次闹离婚了。我时常劝她改正坏习惯，可她不听。一边哭哭啼啼不愿意离婚，一边却还是我行我素。而她每次跟丈夫闹出不愉快了，肯定就会喝得酩酊大醉，还会飙车，半夜三更跑回老家来找我们闹腾一阵子。”
弟弟回道：“她嗑药，我觉得她早晚会出问题。这不？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样的回答可说是十分冷漠了，且还极具误导性。
后面还有几页询问笔录。
裴振亨翻到了第二张笔录，这次的被问询对象是桑彤的丈夫---李明。
李明……
又见李明。
此时再看到秦博的名字，裴振亨已经不再感到震惊了。
那个男人似乎任何惊天动地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只是一切都隐匿在阳光的阴影里，尚未暴露而已。
询问笔录里，李明称自己已经与妻子早已经处于半分居状态。妻子水性杨花，贪玩成性，时常找不到人影儿，他已经提出了离婚。且声称自己不知道桑彤整天在外干些什么，又接触了些什么样的男人。
警方问：“为什么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李明回道：“她没有女性朋友，连闺蜜都是男的。”
警方又问：“据说你多次提出离婚，为什么没有离成？”
李明回道：“她很爱我，不愿意离，因为我们恋爱时间很长了，爱情已经变成了亲情那种。只是……我身体差，不能满足她。我对她很抱歉，提出离婚，不仅是不满意她在外面寻欢作乐，打击了我身为男人的自信心，但更多的原因还是我想要成全她，让她过得快乐。”
看到这里，裴振亨无言以对。
警方也再未问下去了。
李明却主动补充了句，他自责道：“也许，我妻子的死，我应该负极大责任。是我没有尽到为人丈夫的义务，还选择了在一个充满童趣的节日里再度向她提出离婚，从而刺激了她离家出走。”
因为桑彤没有工作，交好的朋友也少，所以后面的询问记录是走访的她的邻居。
邻居纷纷称，经常看见她和不同的男人出入她的别墅。
于是警方得出结论：此女酗酒、嗑药，性~欲强，私生活混乱，还是个情绪波动强烈的人，精神不太稳定。
问询记录怎么能少得了桑彤的男闺蜜呢？
所以，裴振亨翻到最后一张问询记录，就是陈锐的。
然而，在陈锐的口中，桑彤是个与上面所有人描述的截然不同的人设。
她单纯、美好，对爱情忠贞不渝，对朋友肝胆相照，对家人关怀备至，对生活充满热忱……陈锐几乎在用世上所有美好的词语形容桑彤。
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
陈锐的口供，自然被警方无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