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块干不了啥。
所以很多时候,大家都只用这两百块去超市里买点日用品、烟、泡面和零食什么的。
裴振亨知道窦兴国似乎没什么家人来看他,所以钱财于他更加重要。请他吃这一顿,也许会几个月没烟可抽了。
窦兴国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去厨房里面找到负责食堂的大师傅,将自己提前订好的菜端出来。
墙上用红漆刷着条醒目的标语:禁止交流违法犯罪伎俩。
所以,是不可能有包间提供给他俩关起门来私下话别的。
窦兴国就找了张角落无人的桌子,裴振亨忙走过去搭把手,帮着将饭菜一一摆好。
一米二长的塑料餐桌很快就被菜盘子占满了,看着挺丰盛:一盘回锅肉、一盘大盘鸡、一盘虎皮青椒拌皮蛋、一盘番茄炒蛋、一盘炒豆角,以及还有一盆菠菜豆腐汤。
“监狱里的条件就这么个条件。”窦兴国望着桌子上的五菜一汤叹息道,“卖相不怎么好看,菜也不咋样。”
回锅肉全是肥腻腻的肥肉,看不到一丝瘦肉,应该是猪奶腹处的泡泡肉;大盘鸡好像烧糊了,盘中有黑糊糊的东西以及一股冲鼻的焦糊味儿,面上摆着一条鸡腿和着三四坨骨多肉少的鸡脖子肉,其余尽是已经煮烂了的土豆块;还有那番茄炒蛋,满眼看到的都是红艳艳的番茄,没怎么见到蛋……
“老哥我挣的工钱不多,还大部分都拿去抽烟了,只能凑个六六大顺,要不然该是个十全十美的。”
窦兴国是个商人,发家前是小商人,发家后是大商人。他特别看重一些数字,还有点小迷信,生活中也处处体现。
比如他就给裴振亨算过出狱的最佳时辰,反复叮嘱他明日务必要在辰时离开监狱。若是错过这个时辰,就一定要等到下午未时再出去。
为什么?
窦兴国讲:“辰与未皆属土,土又生金,因此这两个时辰出生的人天生带财,一生都能够衣食无忧,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上天的宠儿。他们即使身处逆境也能遇到贵人相助,很容易获得比常人更好的机遇。”
“而辰时和未时又是日头高挂,三清聚顶的时辰,所以此时出生的人充满了朝气。他们大多老成持重,且不甘于平庸,会努力积极的去创造事业,越挫越勇。加上贵人运旺,所以事业很容易获得成功。”
他又讲:“出狱就是重获新生,出生时辰决定了你这个人以后的命运,而唯有这两个时辰出生的男人才拥有上等命。俗话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切都是上天注定了的,我们只能做出选择,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这话其实是悖论。
命运若能做出选择,其实不就是在改命吗?
裴振亨自然不会明摆的点醒他。
信仰崩塌会摧毁他在监狱里服刑改造的意志力。
裴振亨不信命,但不忍拂了窦兴国的好意,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此刻听到窦兴国又讲这些,裴振亨闻言一笑,由衷道:“已经很好了,大哥。这有荤有素,有肉有菜,还有汤,十分周到体贴。这么多菜放平时我们两个哪里吃得完?不过一想到明天要出狱,今儿我干活就特别卖力气,此刻正饿得不行!”
说着,他搓搓手,似正在做大快朵颐前的热身活动。
然后将一次性筷子掰开,递给窦兴国一双。
又欲要将他面前的空碗盛满米饭,被窦兴国阻止了,“先等一等。”他说。
窦兴国起身,反去将裴振亨面前的空碗拿过来,盛了半碗汤搁在他面前,道:“监狱里不卖酒,我想以茶代酒,可是吃饭时喝茶不健康,所以我只好用这碗豆腐汤代替酒水敬你一盅。”
食堂是服刑人员聚集地,各种思想教育的标语层出不穷。
右手边就还有条标语:扬起生活风帆,奔向灿烂明天。
窦兴国便一手端着菠菜豆腐汤,一手指着那条标语道:“我在监狱里待了快四年,看过各种宣传警示标语不下百条,就这条看着还算亲切。振亨,老哥有很多话想送你,不过千言万语也抵不过这一句,便就送你这句话吧。我希望你出去后,扬起生活风帆,奔向灿烂明天!”
说罢,他端着汤碗一饮而尽。
随后亮了亮空了的碗底,开怀笑道:“我先干为敬了!”
八年的牢狱之灾足以让一个人与外面世界脱节,有些人很可能不适应外面的生活,格格不入到过不下去,还因为处处被人歧视而破罐子破摔,然后重新入狱,一辈子便彻底毁了。
之前那个囚犯故意找茬时,裴振亨也说出了怕出去后不被家人接受的担忧,想来窦兴国是记住了他刚才说的话,所以才会对他说这么一句。
扬起生活风帆……
还有风助他重新扬帆起航吗?
也许他得靠双手划桨前行,也许他会被一个大浪打翻小船而沉没海底,明天充满了无尽的未知。
连走出监狱,他都需要勇气。
这句祝福的话太及时,至少还有一个人在帮他推船。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裴振亨哽咽的喊出声,“……大哥!”
话别伊始。
“明天不休息,我得出工,所以不能去亲自送你了。”笑容慢慢散去,窦兴国的情绪十分低落,“你走了,我就更孤独了。我本来应该为你高兴才是的,可是……可是真是舍不得。”
他的眼眶也红了。
“刚才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你要是跟那个混球打起来,兴许会在监狱里多陪我一年了,那样我们哥俩儿就可以一起出去。对不起,我不应该有这种龌龊心思……”
窦兴国的刑期还有一年半的样子。
他坐牢时四十八岁,如今五十有二,已过了年逾半百的知命之年。他在监狱里除了裴振亨一人,没其他朋友。最重要的是,没有家人来看他。
裴振亨虽然奇怪,但是不方便探询。
他的话是真情流露。
裴振亨并不觉得愤怒,反觉十分戳心窝子。
换做是窦兴国要出去了,他还留在监狱里,他定然也会这么想。
裴振亨上半身倾过去,将窦兴国紧紧揽住,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大哥,我也很舍不得你。刚才同那人说的话,是我的真心话,我真的很怕出去面对一切。我怕我的父母已经抛弃了我,我怕社会已经抛弃了我。好在我知道,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是关心我的,需要我的,我并不觉得孤独。”
闻言,窦兴国的内疚好了些,但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抹了抹眼泪水,长长的叹息一声道:“屈指一算,你已经在监狱里待了八个年头,而我入狱才三年多,可我却好像被关了半辈子那么长。这八年,你是怎么度过的啊?给我说说。我怕你走了后,我过不下去,迟早抑郁而死。”
“说什么傻话,大哥!”裴振亨坐正身体,严肃道,“你只有一年半的刑期了,要是努力努力,争取个假释,也许半年后你便也能出来了。”
“假释?我就别想了。”窦兴国苦笑着摇头,“我五十好几的人了,哪里还干得过年轻人?而且从前也是命令别人习惯了,我才拉不下老脸去讨好那些年纪轻轻的小狱警。”
“大哥你错了,狱警不需要你讨好,你要做的事情就是主动与他们进行思想交流。拿出你从前谈生意的本事,与他们多聊聊天。管教员们其实很想知道服刑人员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你积极做思想汇报,就会给他们留下好印象,减刑假释的时候得到的支持率就会高些。”
“可是谈什么呢?”窦兴国仰起迷茫的脸,“我以前也谈过的,但是自从那回谈了后,我就觉得再也没脸去找狱警们谈内心里的真实想法了。”
裴振亨当即热切道:“多聊些积极进步的事情!比如你养鸡养猪得出的经验,要怎么喂能够让猪膘肥体壮出栏快,如何养能令那些鸡不仅天天下蛋还个头很大;再比如你读到某本书觉得它写得很好,为什么你觉得它写得好,给了你哪些启迪;又比如你看新闻联播悟出了些什么样的生活哲学、人生的道理等等等等。”
“大哥,要是你再将这些都写出来,很有可能被当做进步的典范受到监狱的表扬,假释指日可待啊!”
窦兴国意兴阑珊的点了点头,“好,我试试。”
裴振亨见状,神色黯淡。
他心知窦兴国多半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在监狱得过且过,并不在意减不减刑,又是否能被假释出去,只想按部就班的将六年刑期坐满为止。
他其实也不是劝了一回两回,但窦兴国总是敷衍了事。
裴振亨不好强求,只得在内心里暗暗遗憾。
一个人如果自己主动放弃了希望,别人再怎么劝说也是无济于事。
转而给窦兴国夹了一筷子菜,然后边吃边问道:“大哥与管教员谈了什么事情会触动那么大?”
“哦,那是我初初进监狱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当时领床上用品和日用品,我觉得那被子太薄了,要求再给一床,人家不给,我就闹将起来,说监狱侵犯人权。”
“然后负责我的管教员就找我谈话了,他问了我三个问题: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浑浊的泪水再度溢出眼眶,窦兴国捂住脸孔,哑着嗓子道:“当时管教员问出这三个问题时,我感觉那问题简直是当头棒喝。”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小天使们,追文至此,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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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入世(4)
“我竟然无言以对,小裴。”窦兴国抓住了裴振亨的手,低声呜咽道:“我是服刑人员啊,这里是监狱啊,不是酒店。我到这里来是来劳动改造的,是来赎罪的,有什么资格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
“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我曾经拥有过的一切也都没有了,金钱、名誉、地位、家庭……覆水难收。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遵守监狱里的规定,每天按时出工,好好改造自己,将牢坐完。”
裴振亨放下筷子,扯了几张餐巾纸递过去:“快了,大哥,你的刑期很快就要坐满了,六年的牢狱也即将变成过去的一切,不会再来。”
窦兴国无意识的点了点头,“其实我现在已经很好了,刚坐牢那会儿才叫痛苦。”
“外面的一切消息都被切断了,我看到的世界都是灰蒙蒙的,就像一团浓雾,我在雾中蹒跚前行。一路走来遇到的同路人,他们的眼神儿也都空洞而茫然,精神萎靡不振,不过是同我一样,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窦兴国说。
“这里的生活千篇一律,每天都在机械的重复同一种生活。当这种日子成为一种习惯,我就像是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到什么时间就做什么事情,没有了喜怒哀乐,也很少有事情能让我提起半分兴致。”
窦兴国吸着鼻子,略抖着手展开已经揉皱的餐巾纸擦拭了下眼睛。
裴振亨忙又扯了几张干净的纸巾递过去,他摆摆手拒绝,道:“到了后来,我开始觉得恐惧,因为某一天我发现我怎么也想不起我女儿今年几岁了。再一想,我老婆的面目也已经模糊,我还想不起迎春花是什么颜色,立冬时吃的那狗肉是什么味道……我想我可能得了老年痴呆症,可是身旁却没有家人和朋友关心我。”
“为了防止我这病情恶化,于是我便每天都去问狱警一些可笑的问题:树叶是绿的吗?现在是什么节气?外面开了什么花?那花好看吗?有没有颜色和味道?又是什么颜色什么味道?开得好不好?”
“我喃喃自语,努力记住这些问题的答案,防止日后又想不起来。为此,监区长还专门找了医生来给我看病,瞧我是不是已经发疯了。”
“呵呵。”
窦兴国裂开嘴,笑得捶桌子,却目中含泪,“要是当时被鉴定得了精神病或者老年痴呆就好了,我就能保外就医。可关键是,我不是。”
“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坨石头,脑壳是木的,所有的感觉都没有了。每回这么觉得的时候我就会狠狠掐一把大腿根,唯有痛苦,才能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监狱里的生活没有自由,没有目标。只要不是累犯,任何一个初入监狱的人,都经历过窦兴国的那个痛苦历程,包括他裴振亨。
窦兴国的回忆也勾起了裴振亨掩埋在脑海深处的不堪记忆,但是他是个只要过了那道坎,就不会回头去看一眼来路的人。
生活应该向前,而不是每隔一段时间就缅怀过去。这种做法除了加深自己的痛苦,没有任何其他益处。
裴振亨不想窦兴国再回忆过去的经历了,饭自然是没法再吃下去,他就掏出烟来递给窦兴国一根,划燃火柴替他点着,然后也给自己点了根。
甩熄了火柴梗上的星火,一边抽烟,他一边转移话题道:“我记得窦大哥原来不是在燕城的啊,即便是犯了事,也不会跑到这个桐乡监狱来的。”
窦兴国半眯着眼,食指和大拇指娴熟的捏着烟,很陶醉的狠狠吸了口,聚拢的眉头一展,似乎终于心情舒坦了些。
他缓缓吐出一口缭绕青烟,这才回道:“我的公司早就已经搬到燕城来了,你也不记得了吗?”
话出了口,他才恍然想起。
于是一拍脑门儿,面现尴尬道:“咳,我真是老糊涂了!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我的公司还没有搬呢,你就进牢房来了。”
裴振亨不甚在意的笑了笑,“搬家了啊?”
“是啊,你让我想想啊,2010年?”窦兴国脸上的表情茫然了片刻,跟着双目炯炯一亮,“对!你给我说你是2010年进来的,对吧?我的公司则是在2011年的下半年搬到燕城来的。”
“那个时候多风光、多意气风发啊!”
他不禁就想起了往日的峥嵘岁月,眼睛望着虚空,目光变得迷离,口中啧啧叹息道:“我那公司的办公楼设置在燕城市中心的一栋高档写字楼上。那栋写字楼有四十层高,而第二十八层到三十二层都是我们的。”
“不是租的哦,全部是用现钱买的。”窦兴国冲裴振亨摇着食指说,又得意洋洋道:“八千五百万毛爷爷,一次性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