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童子跑近了,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沈孝叫熏得皱了皱眉,见着童子不过十五六岁,但生的唇红齿白,竟是比小姑娘还要阴柔美丽。
沈孝迟疑片刻,“……在下正是沈孝。”
童子便道,“不知沈大人是否有空,我家大人想请您喝杯薄酒。”
见沈孝皱眉,童子忙道,“我家大人乃吏部朝议郎吴青。”
吏部朝议郎……
沈孝思索片刻。这是正六品的官职,只可惜品级虽高,却是个不掌实权、不问实事的散官,一般是世家大族的旁系子弟荫庇得的官。
这位吴青找他做什么?别说是素未蒙面了,在此之前沈孝连听都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童子见沈孝不动,又重复了一句,“不知沈大人是否赏脸?”
沈孝道,“还请带路。”
不论如何,到底对方官阶比他高得多,既然主动来邀,自己自然不可能推却。
童子引着沈孝进了仙客来,依旧是上了三楼,童子半步行在前只管带路,忽听得身后沈孝没有跟上,忙回转身,见沈孝停在了金玉阁包厢的门口。
童子道,“沈大人,我家大人的包厢在前头。”
他见沈孝看着金玉阁,好心提醒道,“这是仙客来最好的包厢,平阳公主包下的。”
言下之意便是,平阳公主不好惹,您盯着干嘛呢。
金玉阁房门紧闭,灯火未点,显然今夜平阳公主李述并不在此。沈孝眼前浮现出那日的景象,她穿着一身遍地织金牡丹华服,坐在窗前对弈,身后是整个长安城通明的灯火。
沈孝回了神,跟着童子继续向前走去。
行到走廊尽头,又是一个包厢,童子推门进去,道,“大人,沈大人来了。”
沈孝跟着童子进了门,正座上坐着个一身绯红官袍的青年男子,见沈孝进来了,他笑了笑,“沈大人来了。”
声音竟是十分地温柔,仿佛能掐出水来。
沈孝不曾见过许多女子,当下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拿平阳公主跟这位绯红官袍比较了一番,末了得了个结论:相比之下,平阳公主的女人味明显逊了一筹。
沈孝拱手行了个官场礼,“下官沈孝见过吴大人。”
吴青轻笑了一声,觉得沈孝懂事、有礼貌,虽面相过于冷峻了,但到底是可以调教的。于是招了招手,“什么下官大人的,不妨就以兄台相称吧。沈兄,请坐。”
沈孝走进几步,坐在了吴青的下首。
结果刚坐下,险些又被一股香味熏地背过了气,是吴青身上的香气。
荀令留香,世家大族好香薰,原也不奇怪,只是沈孝不曾闻过这样……甜腻的香味,仿佛将无数香草花朵都揉在了一起。
那位平阳公主就不熏香的,沈孝忽然没边际地想到。
这位吴青不仅香气比女子还甚,便是容貌亦是十分姣好,长睫白肤,体态瘦削,便是跟女子比美,只怕都只赢不输。
吴青斟了一盏茶,动作优美,童子捧到了沈孝桌上,吴青笑道,“庐山云雾茶,沈兄,请。”
沈孝不通茶艺,浅酌了一口,只觉得这茶比别的粗茶香很多。搁下茶杯,他对吴青道,“不知吴大人今日找下官来所为何事?”
开门见山。
吴青又轻笑一声,“我不是说了么,今日没有大人,互称兄台便是了。沈兄直爽,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我想和沈兄亲近亲近罢了。”
不及沈孝琢磨“亲近”的意思,吴青又道,“不瞒沈兄说,自沈兄中了状元那日起,我就一直想拜访沈兄,跟你结识一番。”
沈孝目露疑惑。
吴青看在眼里,“吴家亦不是什么郡望名门。”
这句话看似没有逻辑,可画外音却是:我同你一样,都是寒门子弟出身。
满朝文武都是世家大族,混迹其中何等不易,忽然见到另外一个寒门子弟,想要同他结识,这是人之常情。
他乡遇故知,总是人生美事。
因二人同是寒门子弟,沈孝近日在御史台又总是被孤立,此时不免对吴青有了别样的亲近,“今日幸得与吴兄结识。”
终于改口将吴大人叫做吴兄了。说罢沈孝将面前的庐山云雾茶一饮而尽。
吴青又轻笑了笑。
可沈孝却忘了,吏部朝议郎这样的散官,向来都是世家子弟才能被荫庇的,一个寒门怎么能坐上这样的散官位置?
若是沈孝再多通些长安城的人情世故,看出的疏漏想必会更多——
仙客来酒楼是长安城一等一的酒楼,只有平阳公主这样得圣宠的人才有资格进包厢的。可吴青是谁?不过正六品的散官,又无身家背景支撑,有什么资格占这么一个包厢呢?
再者,庐山云雾茶是江南道进贡给皇室的贡品,吴青一个小官,又是如何随手斟出这样的珍品呢。
这样的人情世故、风俗规矩,沈孝是不知道的,便是想学都无处去学。唯有长期浸润在世家官场之中,才能对这些细微之处都所辨别。
沈孝不懂这些。
吴青又斟了一盏茶,声音温柔,问道,“长安大,居不易,不知沈兄如今落脚何处?”
又问,“监察御史薪俸不高,沈兄同我一样家世不好,入了官场应酬又多,如今怕是捉襟见肘了吧。”
水雾淼淼,升腾在吴青阴柔的面容前,沈孝忽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也跟着柔了几分,回答道,“在下住在仁寿坊,捉襟见肘是肯定的,但是也不至于穷困潦倒的地步。”
面前的水雾愈发浓稠了起来,沈孝竟一时觉得有些头晕。这包厢里似有些气闷,沈孝觉得身上忽然升腾起一股燥意。他抬手松了松深青官服的领子,露出里面纯白的中衣衣领,映着一张冷峻的脸,灼灼灯火的夜里,显得分外……秀色可餐。
松了衣领,沈孝仍觉得燥,便对童子道,“还请将窗户开大些。”
童子闻言却不动,吴青见状,对童子使了个眼色。童子这才走了几步,却不是去开窗,而是走到门前,将包厢的房门打开了。
眼前一片云雾弥漫,沈孝看到包厢外站着一位一身华服的女子,金色钗环,红色的牡丹长裙,在灼灼灯火下熠熠生辉。
沈孝记得,平阳公主李述有这样一件绣满了牡丹的长裙。
华服女子走了进来,吴青连忙从正座上站了起来,迎了过去。
“公主,”他谦卑地道,“他已入瓮了。”
华服女子笑了一声,“做得好。想要什么赏,只管说便是。”
吴青却道,“我不要赏,只求公主有了沈孝之后,也别冷落了我。”
声音极柔,极惹人爱怜。
华服女子笑了一声,似是跟吴青亲昵了片刻,许诺道,“我怎么会呢……”
吴青轻笑了声,心满意足地带着童子出了门,包厢的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那一阵甜得发腻的香味终于消散了。只余那华服女子和沈孝二人。
沈孝只觉得眼前隔着一层云雾,叫他看不清那女子的脸,他想要站起来,可只觉得眼前晕眩。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困在座位上,只能静静地看着华服女子朝他走来。
公主……?
沈孝皱紧了眉,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曾弹劾过的李述。她想对付他吗?
华服女子走近了,居高临下地站在沈孝面前,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沈孝……”
她咂摸着沈孝的名字,仔细看着沈孝的脸,似是在打量一件货物一般,满意地点了点头,“当真是个清举的人。”
她坐在了沈孝身边,伸手右手来,摸向沈孝的脸。高鼻深目,棱角分明。她身边的男色有很多,可做面首的人总缺了些男子气概。
她近来想试试沈孝这样冷峻的滋味。
沈孝只觉得她有一双潮湿冰冷的手,无名指与小指戴着尖尖长长的护甲,冰凉地仿佛蛇一般在他脸上游走。
随着她抚向沈孝脸颊的动作,一阵熏香扑向了沈孝的鼻端。
极浓。
云雾愈发弥漫。
沈孝在失去意识之前,脑子里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这个人并不是平阳公主。
第14章
是夜。
一辆宽大的黑色马车从延兴门进了城,夜色笼罩了长安城,坊间一片寂静,唯有些晚归的人行在路上。
“到哪儿了?”这一声打破了夜色寂静。马车里,李述靠着双面绣的靠枕,问道。
跪坐在一旁的红螺掀开车帘,道,“公主,刚过都会市。”
说着马车右拐,从都会市开始驶向十三王坊。谁知李述却道,“先不回府,”她摸了摸肚子,“去仙客来。”忙了一天,怪饿的。
红螺忙吩咐车夫,于是马车连忙左拐,沿着宣阳坊往朱雀大街方向行去。
李述今日一大早就出城了。
千福寺的和尚们都说,亡人要以诚心来祭奠,要她每月初一十五都亲自去千福寺上香,这样亡人才能感知到尘世的眷恋,入六道轮回时能有幸再度为人。
李述一向不信这些,可在任何有关亡母的事情上,她都十分听话。于是每月都要出城,上一炷香,顺便吃几口寡淡无味的斋饭。
但因三月十五正好撞了太子妃的生辰,昨日李述没去成,只得今日补上。
在千福寺待了整整一天,直到日暮时李述才离开,离开前又捐了千两黄金,要那些和尚们将佛身金象重塑一遍。
千福寺的方丈拿着这么多钱,也不知是喜是忧,登时觉得自己的佛寺充满了市侩之气。长安城里,佛法最盛名的是大慈恩寺,佛寺最豪奢的则是千福寺了。没法子,谁让他们有平阳公主这么个花钱不眨眼的金主。
李述颇挑食,不喜欢吃素,更不喜欢寡淡的素食,因此一整天在千福寺都没正经吃什么东西。这会子实在是饿了,便想着去仙客来吃顿饭再回府去。
一定要吃很多肉。她在心里默默说。
*
吴青和童子在包厢门外站了一会儿,没听到里头有什么大的动静。
能有什么动静呢,下了药了,劲儿都卸没了,就是怕人不从,反抗的时候伤了公主。以前不是没出现过这种事,那些寒门子弟没几个钱,倒是有几分骨气,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
于是后来就改了法子,先下药卸了劲,等药效慢慢退了,身上有力气了,正经的药效这时候才起呢。
吴青勾了勾笑。
替康宁长公主干这种勾当已不是一次两次了。长公主身边的面首换的勤,短则三五天,长则两三月,长公主的耐性不好,不喜欢同一张面孔出现太多次。唯独吴青是个例外,从他第一次侍奉康宁长公主算起,满打满算已三年了。
长公主留他在身边这么久,一则是因为他容貌姣好,赏心悦目,二则是因为他善解人意,总能替长公主解苦闷——公主能有什么苦闷呢,不愁吃不愁喝的,不就愁没人陪她玩么。
吴青对着走廊上光可鉴人的廊柱照了照,隐约可看见自己的模样。他将头发捋了捋,心想,不知道里头那位,又能入长公主多久的法眼?
灯火亮堂,光滑细腻的红色廊柱上映照出吴青阴柔漂亮的脸蛋来,可长眉微蹙,似是有几分不安。
长公主一向喜欢漂亮的男人,府中面首都做吴青这样的打扮,脂粉气比女子还要浓。
许是因为长公主前两个夫君都过于阳刚了。长公主私下对他抱怨过好几次:昔年同床共枕时,他们粗鲁得很,不知道疼人。
可长公主最近怎么忽然瞧上了沈孝了,那样冷肃凛然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个温柔解意的性子。
吴青又蹙了蹙眉,兴许长公主换了口味?
他有几分不安地想到,万一沈孝当真受宠了,长公主自此冷落了他,他又该怎么办。
这几年虽从长公主身上得了些钱财,可他自己也奢侈惯了,没攒下许多。若是没了长公主做依仗,他不过一个区区六品散官,连实权都没有,只怕很快又要摔回泥地里了。
吴青正有些不安,忽听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吴青目光向下,见平阳公主正往上走,店小二殷勤带路,点头哈腰。
平阳公主极喜欢在仙客来酒楼吃饭,这一点不止吴青,绝大多长安人都知道。
朱雀大街上多少豪奢的酒楼,可生活奢侈、口欲甚挑的平阳公主偏偏钟爱这一家,那这家酒楼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于是多少好跟风的贵族子弟也纷纷涌进了仙客来,生生将仙客来捧成了长安城第一酒家。
康宁长公主私下对吴青抱怨过,说平阳公主极为贪钱,私底下做了多少生意,那仙客来啊,说不定背后就是她做东家。
市农工商,商总是最末流的。无论世家大族还是皇亲国戚,拿钱买土地盖庄子,那是好事,可拿钱做生意……那便是末流了。因此康宁长公主才对平阳公主如此嗤之以鼻。
人人都爱钱,可人人都怕沾上市侩的气息。
吴青见到平阳公主李述的机会不多,统共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且都是在年底的大型宫宴上。
那时他站在一众小官中间,回身望向站在朝堂顶端的人——太子、二皇子、荥阳郑家、兰陵萧家、崔国公,各个都是跺跺脚朝堂都要抖三分的人,连康宁长公主都被排除在权力顶尖之外,可平阳公主却站在那些人中间。
衣香鬓影,金钗闪烁,谈笑风生。
吴青记得自己那时曾经妄想过——
若是他做了平阳公主的面首,是否如今能攥在手心里的权与钱会更多……
康宁长公主只靠着每年的公主食邑过活,平阳公主却有那么多来钱的路子。康宁长公主权势不大,只能推荐他做一个六品散官,可平阳公主呢……
吴青盯着平阳公主,眼里满是炽热的火。
*
李述刚上了三楼,就觉得有人正盯着她看。她抬起眼来,一双尖锐的眼不客气地回望了过去。
女扮男装?
这是李述的对吴青的第一印象。
瞧见那人身上的绯红色官袍,李述很快就认出来了——哦,吏部朝议郎,那种不掌实权的散官,估计是康宁长公主推举上去的面首。难怪长得那样女里女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