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青帷
时间:2018-09-17 09:31:21

  大邺的规矩,皇子公主成年后出宫,都在皇城右侧的十三王坊里头开府。十三王坊离皇城近的很,从朱雀门右拐便是。
  沈孝将轿帘撩开,看着一座又一座的朱红大门闪过,这都是皇亲国戚的府邸,蓦然他目光一滞,看到朱门上悬着“平阳公主府”几个字。
  他微微皱眉,迅速将轿帘放下。
  没过多久,轿子便停了下来,侍从弓着腰打开帘子,压下轿子,“沈大人,请。”
  李炎在正厅接见了沈孝。
  沈孝先向他跪下行礼,问了安后道,“微臣多谢二皇子举荐。”
  他起身时,左臂仍有些僵硬。
  李炎便主动伸手将他扶了起来,然后一路握着他的小臂,将他带到了主客的茶座上。
  他笑道,“沈大人,坐。”
  礼贤下士的意头做得十足。
  若是普通的八品小官,此时怕是已经受宠若惊了。但沈孝脸上却无任何愧不敢当的情绪,甚至显得过分沉静了。
  侍女给沈孝端了一盏茶,二皇子坐在主座上关切地问道,“左臂的伤怎么样了?”
  沈孝左臂垂在身侧,回道,“没伤到筋骨,养一阵就好了,大夫开了几服药。”
  沈孝拱了拱手,“还要多谢殿下府上的医官。”
  李炎则爽朗地摆了摆手,“谢什么。唉,康宁长公主到底是本王的姑姑,便是行事再不妥,本王到底不好说她的不是……你这伤本王目下没法替你伸张正义,心里实在是愧疚。”
  沈孝忙道,“殿下昨夜肯替微臣解围,臣已是感激不尽了。日后殿下若有驱使,臣定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说着便站了起来,朝着李炎直直作揖。
  李炎笑了笑。
  尽心竭力,鞠躬尽瘁。这八个字才是今日会面的主题。
  李炎就是要沈孝感激他,就是要沈孝死心塌地,这样才能替他解了“以粮代钱”之困。
  心里虽如此想,话到底不能这么直白地说。
  李炎便道,“什么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本王举荐你,是让你为朝廷做些实事,又不是为本王谋私利。你便是鞠躬尽瘁,也要为朝廷鞠躬尽瘁。”
  沈孝垂着眼,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讽笑,但很快掩下了,道:“臣知道。”
  于是宾主尽欢。
  沈孝今日才变迁了官职,户部之事一概不通,李炎便也不急着让他做事。于是他接着随意说了些官场闲话并书本知识,又留沈孝吃了一顿饭,顺便送了套三进的宅子,并丫鬟小厮等伺候的仆人,以及丰厚的钱财。
  沈孝那张脸依旧是沉肃的模样,作揖道了一句,“微臣多谢殿下。”然后便坦然接受了这些财物。
  李炎见他如此冷静,不免深深瞧了他一眼。
  沈孝走后,李炎贴身的长随收拾他喝过的茶盏,有些不大高兴,道,“殿下,奴怎么觉得沈大人他……有点不知好歹呢。您又是礼贤下士,又是赏宅子赐丫鬟的,一般人都该跪下磕头、感恩戴德了,可沈大人却端着脸。就仿佛……仿佛那些东西是他应得的似的。”
  李炎默了片刻,忽然道,“他跟平阳很像。”
  长随没听懂,想要问,却又见李炎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便连忙噤声。
  “十五岁时,雀奴在太子那儿开始露了头角,那时候太子赏她什么东西,她就跟沈孝方才的表情一样,冷漠又淡然,从来没有受宠若惊的模样。”
  那时候,他们兄妹的感情极好。李炎不能接受李述帮助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位皇子,哪怕他那时在朝堂上连一丝地位都没有。他将此视为背叛。
  他那时气急了,骂她是太子脚底下的一条狗,摇尾乞怜就为了让太子赏她点狗屁金银珠宝。
  李述非常冷淡地看着他,道,“这不是赏赐,二哥,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我用计谋,来交易那些财富与权力。”
  这是一场交易。
  李炎想,沈孝和雀奴一样聪明,清晰地认识到了政治的本质。无非就是用自己所拥有的才能、智慧、甚至是生命,来交换无上的财富与权力。
  明码交换。
  他们在自己额上贴着价格,站在政治的天平上,等着别人来出价。
  长随在一旁静站着,看到素来以勇武坚毅著称的二皇子,此时目光中却流露出了一种名叫……怀念的情绪。
  *
  沈孝出了二皇子府,轿子早在外头等着,轿夫躬身请他上了轿。可轿子前行不到一炷香,正要左拐时,忽听前头传来马车粼粼的声音。
  拐弯处不宽敞,更何况前头的马车又宽大,必然要有一个后退的。
  马车旁随行侍卫喊道,“让路,这是平阳公主的车架!”气势汹汹。
  轿夫自然不敢和平阳公主抢车道,连忙抬着轿子缩到一旁,留够了空间。
  轿子里的沈孝闻言掀开了车帘,往外看去。
  平阳公主的车架向前行驶,高大的马车行过轿子旁边,掀开的车帘里,李述和沈孝四目相对。
  李述一扬手,车马骤停。
  李述冷着脸,“原来是沈大人,还未祝贺沈大人进了户部,”她扬了扬眉,“进了户部就是不一样,立刻就坐上了轿子,好排场。”
  沈孝静静看了她一眼,掀帘出了轿子,站在马车旁作揖,“微臣见过平阳公主。”
  李述俯视着他,见他左臂十分僵硬。
  她想起昨夜一事,脸上的冷意稍减。不管怎样,沈孝没有被康宁长公主毁了,她其实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李述道,“不敢当沈大人的礼。”
  李述扫了一眼轿子,认出那是二皇子府里的,于是道,“沈大人真不愧是状元郎,果然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拿本宫当垫脚石和投名状,入了二皇子的门下。”
  李述鼓了鼓掌,“好谋划。”
  马车外,沈孝淡淡笑了笑,“公主言重,微臣不敢当。”
  他垂下眼,盖住目光中的赞赏。
  平阳公主反应当真是快,真不愧是皇室公主里最聪明的一个。
  李述冷笑了一声,“不敢当?沈大人真是谦虚。”
  “长安城里那么多权贵,可你偏偏挑了我弹劾……可笑我当时竟真信了什么‘关中百姓’的鬼话,把沈大人小瞧成了个迂腐之人。”
  李述不错珠地盯着沈孝,“沈大人根本不是为了弹劾我,只是想入二皇子麾下而不得其法。于是便挑中了我来做投名状,是不是?”
  此时再装傻便无用了。
  沈孝道,“公主盛名。”
  李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沈大人,你利用了本宫,本宫若真想对付你,便是二皇子都救不了你。可是……”
  她对沈孝招了招手,让沈孝走近马车车窗。
  李述探出头去,低声道,“你放心,本宫不会对付你,本宫想看你自取灭亡。你要知道,得了二皇子青眼,是件好事……可也是件坏事。”
  她虽说着如此冷意的话,可一股热气却直冲沈孝耳畔。沈孝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抬眼见李述对他笑了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那双通透的眼难得没有透出任何嘲讽或冷意,于是有着像猫儿一样的狡黠。
  马车开动,扬尘而去。
  *
  李述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路边站着的沈孝,将车帘放了下来。
  沈孝。
  这个名字被她无声地念出,冷意之余,带了一分赞赏。
  沈孝若想向上爬,爬到足够高的地方,要么攀附太子,要么攀附二皇子。
  可太子身后都是世家大族,眼睛长在头顶上,不屑于和寒门为伍。
  于是沈孝的选择只剩了二皇子一个。
  近来二皇子正为“以粮代钱”一事烦心,关中无粮,摆在二皇子面前的只有向世家大族征粮一条路。可征粮是件得罪人的差事,派谁去做才合适呢?
  正在这时,八品小官沈孝竟公然上书弹劾太·子·党麾下的平阳公主。
  于是沈孝这个名字进入了二皇子的视线。
  上任第一天就敢弹劾平阳公主的沈孝,这样的胆气才有能力去征粮;正好又是寒门出身,与世家大族无任何牵扯。
  他是征粮一事的绝佳人选。
  沈孝是当真聪明,弹劾的时机选得好,弹劾的对象也选得好。
  而李述,从头到尾不过是沈孝进入二皇子麾下的垫脚石而已。
  沈孝聪明,可朝廷里谁不是人精。
  二皇子起用沈孝自有他的深意。
  若征粮成了,是他有识人之明;若征粮不成……那沈孝就是关中动乱的罪魁祸首!
  李述向后靠在了靠垫上,懒洋洋的。接下来的三个月,她可以静静看好戏了。
  *
  轿子一路平稳,将沈孝带到了一所新宅子门前。
  此处是崇仁坊,除了十三王坊,就数崇仁坊离皇城最近,也就数崇仁坊的地价最高。
  面前这宅子虽只有三进,跟王公贵族的府邸是比不得,可却也是五脏俱全,花厅书房、正屋厢房一应俱全,更难得的是环境清幽,假山池水、花园亭阁全小巧玲珑。
  二皇子送来的仆人早早地将此处拾掇好了,此时管家站在门口的石狮子边上,对着轿内的沈孝恭敬行礼,“见过大人。”
  轿帘一晃,沈孝出了轿子,对管家点了点头。
  微微仰起头,沈孝的目光落在宅子上崭新的“沈府”二字上,沉默良久,他终于收回了目光,抬起脚,极慢却极坚定地跨过了新宅院的门槛。
  命运所有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码,可沈孝知道自己今日所得,是因为明日将有所付出。
  他将被人利用,在粘稠困顿的朝堂上充当一把利刃。
  可是没关系,他愿意被人利用——只要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他终将会向上爬去,爬到众人的头顶,站在朝堂的巅峰。
 
 
第18章 
  一晃眼就是三月末。
  今年天气反常,不过三月末,可天气却已经热得仿佛进入了六七月份,更兼关中大旱,一滴雨都不下,干而燥热,平白叫人心生烦闷。
  近来朝中也无事,二皇子那头,以粮代钱一事始终没有进展;太子这头,崔进之一直忙着修永通渠,已有小半个月没回府了。
  一切都陷入了沉闷之中。
  李述畏热,天一热就格外贪凉,这样的时节她难得清闲,镇日只是躺在府上,闲来读读书、纳纳凉,倒真有些岁月静好的错觉。
  这日正午,太阳高悬,侍女搬了个美人榻在后院湖畔的水榭上,李述穿着件家常薄衫,捡了一本史书,靠着美人榻懒洋洋地看着。
  湖上微微吹来一阵凉风,侍女上前来轻声问道,“公主,午膳已摆好了,您——”
  李述眼睛从书上抬都不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吃,这会儿没胃口。”
  于是侍女又悄么声地下去了。
  可还没过一炷香,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又传了过来。
  李述看书时最厌烦别人打扰,“啪”一下就将书合了起来,转身皱眉斥责道,“不要吵!”
  可这么一转身,隔着竹帘才发现来人竟然是崔进之身边的一个随从,名叫崔林,他满头大汗,在水榭外一脸焦急地跟红螺在说什么。
  被李述一斥骂,崔林立刻缩了缩脖子,红螺对他说了句话,然后掀开竹帘走了进来。
  红螺皱着眉,十分担忧的模样,“公主,驸马爷受伤了……”
  李述立刻坐直了身子,“什么?!”
  红螺见状忙道,“公主别急,驸马爷没有生命危险,就是右臂被划了一道。”
  李述闻言,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了松,这才觉出自己对崔进之太过关切了,于是冷言道,“没死就行。”
  可嘴上虽如此说,可她右手却将手中书卷握得极紧,手指都泛起了白。
  道,“把崔林叫进来。”
  她要听细节。
  怎么就能受伤呢。
  崔林是从永通渠一路骑马疾驰回来的,满头大汗,后背上都叫汗浸湿了。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道,“禀公主,今早民工干活儿的时候,驸马爷照例巡逻,可谁知道巡逻到一半,一个民工忽然掀起锄头就袭击驸马爷。变故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驸马爷抬起右臂一档,胳膊划了一道,幸好没伤到筋骨。”
  崔进喘了口气,又擦了擦汗,“我是回来找府上医官的,您知道,工地上没什么好大夫。”
  “哦……”
  李述听了具体伤势,迅速做了决策,转头对红螺吩咐道,“去叫薛医官,他治外伤在行。让他将府上贵重的药都带着,以防万一。”
  “是。”红螺点头就要走,李述又叫住了她,道,“别叫马车,叫侍卫骑马带薛医官过去。”
  一道一道吩咐地极有条理,确保医官能最快地去给崔进之治伤。
  红螺领命退下了。
  崔林站在下首,这会儿终于觉得凉快了一些,他这才有空抬眼觑了觑平阳公主,暗自皱了皱眉。
  心想,丈夫受伤了,换了旁的妇人,此时怕是都哭出来了。可公主却连说话都不打个磕绊,还是跟往常一样的冷静模样。
  公主对驸马可真是冷淡!
  怨不得当初国公爷不想让平阳公主进崔家的大门。
  她庶出的身份又不能给崔家带来助力,就连感情上都没法好好照顾驸马。
  崔林暗暗撇了撇嘴,心想,当初若驸马爷尚的是安乐公主,那如今崔家的地位、驸马爷的感情生活,肯定都比如今这模样好太多。
  原本崔林还想问一句,看李述愿不愿意去工地上看望一下崔进之。虽没有原因,可崔林就是觉得,驸马若见了公主,估计会开心些。
  可瞧着她如今这冷淡的脸色,这话不用问出口便知道她肯定会否认。
  于是崔林将话头咽回了肚子里,躬身道,“公主,那我也先下去了,驸马身边没贴身的人,还要我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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