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青帷
时间:2018-09-17 09:31:21

  李述脸色凝肃,点了点头,“好,你记得快马回去。”
  崔林走后,李述在美人榻上静坐了片刻,脑子空空地不知道要做什么,许久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有些酸。李述松了松手,发现书卷已被她捏地不成模样。
  她很少有什么软弱的感情流露出来,譬如担忧,譬如思念。这种情绪被李述称为无用的情绪。
  可此时……
  李述抿着唇,猛然站了起来,脊背挺得笔直。
  迟疑片刻,她忽然道,“备车。”
  换衣、套马、登车,往日出门要半个时辰的功夫,今日不过一炷香就齐备了,车马粼粼,一路疾驰往城南驶去。
  如今是正午,路上行人不少。马车夫一边赶路一边挥着鞭子一边扬声叫到,“闪开闪开!”
  车马疾驰,只见一股扬尘。
  出了明德门往西走,终于到了永通渠。
  车马不减速,直直进了永通渠边上的营地,又激起了一阵尘。
  此处乱糟糟的,沿着水渠两岸密密匝匝都是灰扑扑的营地,此时是正午,一天中太阳最热的时候,这时候民工是不做活的,工地上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
  马车从两旁营帐中间传过去,听得鼾声如雷声一般,连车马行进的声音都遮住了。
  马车直直往最大的主营处行去,车马刚刚停下,车帘就掀开了,紧接着一个人影跳下。
  “公主小心!”
  李述径直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唬得红螺小声惊叫了一声,自己也连忙跟着跳下去。
  李述抿着唇,表情凝肃。站在主营门口。
  因为在马车里闷了半晌,此时她脸色微微泛着红。这时节炎热,李述又畏热,正午出门实在是折磨人。
  李述微微皱起了眉,刚跳下车时还是急迫的模样,此时站在主营帐门口,却迟疑着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不知该不该进去。
  更不知进去之后,怎么跟崔进之说她是专程来看望他的。
  她不想对他留有情谊。
  或者说,不想让他以为她对他仍留有情谊。
  守门士兵只见一辆宽大马车横冲直撞而来,刚绷紧了神经,紧接着就见驸马爷的公主跳了下来,十分急迫。两个守门士兵连忙收了手中长戟,齐声道,“见过平阳公主!”
  李述叫他们喊回了神。
  她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将所有关切的情绪都掩藏下去,又是平日那幅冷淡的模样。
  道,“崔进之在里面吗?”
  士兵点了点头,主动掀开了帐子。
  李述走了进去。
  外面太阳正烈,相比之下帐子里就暗得多,李述的目光短暂地致盲,一时看不清帐中细节,只看到一个挺拔笔直的人影站在帐中。
  她一瞬间以为那是崔进之,向前走了一两步,脚步里有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急迫。
  李述走近了,道,“你受伤了怎么不坐下?薛医官看过了吗?他怎么说?现在伤势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足见问话人的关切之情。
  可帐中站着的人却没有回应。
  而右侧忽然传了一声,“雀奴,”声音带笑,“我在这儿。”
  这才是崔进之的声音。
  李述眯了眯眼,目光终于适应了营帐中的光线。
  帐中的人一身深青色官袍,高而瘦,转身看向她,目光带着诧异,但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肃。
  他看着她连珠炮似的发问。
  这是沈孝。
  李述把沈孝错认成了崔进之。
 
 
第19章 
  李述立刻就收了声。
  似做贼心虚一般,她连忙偏过头去看向右侧崔进之的方向。
  崔进之正坐在行军榻上看她,含着笑。他右臂衣袖高高卷起,薛医官正在给他包扎伤口。
  李述道,“沈大人不是高升入户部了么,来永通渠做什么?”
  她脸朝着崔进之的方向,可却是在对沈孝说话。
  正含笑的崔进之立刻就冷下了脸。
  沈孝看到李述侧脸微微泛红,不知是因为天气燥热,还是因为……不好意思。
  他微微挑了挑眉。
  跟平阳公主打了几次交道,他从没见过这样……焦急不安的平阳公主。方才她冲进帐子,一连串地问句。跟平时的她大相径庭。
  她永远是一副冷漠精明的模样,对人不是讥讽就是蔑视,仿佛一颗胸腔里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某种精密的仪器。
  原来她还有这样丰沛的情绪。
  但既然她对崔进之这样关切,为何当初又要……召他做面首呢。
  沈孝想不透,他移开目光,淡淡对李述行了官场礼,“微臣见过公主。”
  他解释道,“崔侍郎天天向户部催粮,于是二皇子今日派臣来看看,户部到底该给永通渠派多少粮。”
  崔进之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
  沈孝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在崔进之受伤的胳膊上,语调中带着冷意。若是目光有重量,此时他的目光怕是能将崔进之的伤口压崩了。
  行军榻上,崔进之的目光从李述身上移向一旁的沈孝,冷眼望着沈孝,道,“沈大人方才也瞧见了,民工修永通渠,久不得粮,已经闹到要砍本官的地步了。”
  此时薛医官包扎完毕,崔进之抬起胳膊,对沈孝晃了晃。
  “户部再不发粮,永通渠怕是要动乱了。天子脚下动乱,想必二皇子知道……这是什么后果。”
  崔进之的目光锁定沈孝,语带威胁,“我知道沈大人做不了户部的主,那就烦请你回去告诉二皇子一声,让他快些给永通渠派些粮来,若是发粮的日子再迟一些,怕是兵部……也压不住永通渠了。”
  说罢他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沈孝。
  永通渠问户部要粮,户部派人来查核,这是常例。可崔进之没想要今日户部派来的官是沈孝。
  区区八品的户部提举就想来巡查永通渠的用粮情况?笑话。二皇子当他崔进之是叫花子呢!
  沈孝直视着崔进之,八品深青色官服笔挺,他思索片刻,没有和崔进之纠缠粮食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慢慢开口道,“既然崔侍郎提起了今早的动乱,不知那位伤了崔侍郎的民工现在何处?”
  崔进之回答地干脆利落,“逃了。”
  逃了?
  不止沈孝诧异,连李述都惊讶了。
  崔进之带了一千士兵督工永通渠,更何况他本人武将世家出身,手上功夫亦是不错。
  一个手拿锄头的民工,从兵部的眼皮底下逃了?
  李述看着崔进之,皱了皱眉。
  沈孝如今已不是他自己了,而是二皇子的一支势力。崔进之偏偏在二皇子的人在场的时候受伤了……
  这件事并不只是简单的民工动乱,更像是……崔进之的有意谋划。
  为的是从户部手里尽可能的多要些粮,尽快地把户部掏空了。
  李述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一旁站着的沈孝亦想通了。
  他今早来永通渠的时候,刚跟着崔进之巡查了片刻,就碰上了民工行刺的事情。
  那时他就觉得这件事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就像是故意给户部的人演的一场戏似的。
  崔进之是想替太子将户部逼上绝路。
  可人逃了就是逃了,接下来追查凶手、满城通缉等事是刑部和兵部的事,偏这两部又是太子的地盘。
  到底是不是崔进之故意安排的民工动乱,真相是查不出来的。
  于是沈孝不再去想,又道,“微臣还有一事不明,请崔侍郎指教。”
  “半月前,太子刚提出‘以粮代钱’的法子,户部就给永通渠拨了粮。按照计算,那批粮起码够吃一个月的。可如今不到半月,粮食就用光了。”
  崔进之回道, “哦……这有什么不明的?沈大人今早刚来,本官就将账本都给你过目了,钱财流向都清清楚楚的。”
  说着他拍了拍面前案桌上厚厚的一摞账本子,“怎么?提举大人认为……这些账本有问题?还是认为本侍郎贪墨了钱粮,私造了账本?”
  他从行军榻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沈孝面前。凤眼微展,崔进之冷眼瞧着沈孝,带有无形的压迫。
  沈孝拱手,回答地一板一眼,“微臣不敢,账本微臣看过了,账目上没有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崔侍郎未免也太慷慨了。”
  沈孝道,“户部给永通渠拨了一个月的口粮,可崔侍郎却半个月就将粮食放完了,微臣查了账本才发现,崔侍郎一天就能给民工发两三天的口粮,因此这粮食才入不敷出。”
  沈孝清楚崔进之这么做的目的。
  他用起粮来是毫不客气的,早用完,就能早日/逼着户部再派粮。可户部的存量是有限的,早晚有一天要被崔进之掏空了。
  到那时户部无粮,而永通渠若是还修不好……天子脚下动乱,罪魁祸首便是户部的二皇子。
  这才是太子和崔进之的谋划。
  沈孝继续道,“如今关中大旱,朝廷吃紧,粮食是有定数的,还请崔侍郎以后省着点用。若是崔侍郎真想体恤民生……”
  他冷道,“想必您府中亦有不少屯粮,莫要用户部的粮来做人情。”
  刀剑交锋。
  崔进之闻言冷笑了笑,讽道,“沈大人真不愧是寒门出身,说起话来真是精打细算。”
  听到这话,一旁的李述皱了皱眉。
  崔进之早年是崔家的浪荡子,跟三教九流的人都厮混过。他是世家大族里唯一一个不会用身家背景来评判人好坏优劣的人。
  可今日他是怎么了。
  崔进之余光一直关注着李述,见李述皱眉,似是不悦的样子。
  她不悦什么?
  就因为他嘲讽沈孝是寒门出身?
  莫名其妙地,崔进之心里的邪火越来越盛,看着面前的沈孝也愈发不顺眼起来。
  沈孝安静地站在帐中,听了崔进之的嘲讽,他一张脸波澜不惊,连眉梢都不动一下。
  类似的话他听得多了。
  见沈孝如此冷静,崔进之又道,“本官知道户部粮食吃紧,可你们户部算账的时候别忘了,修永通渠是件苦活累活,你们发的粮能填饱肚子,可能让民工好好干活吗?每日实际耗费的粮比你们计算地要多得多!”
  “永通渠修了这么久,却还没有修通,这到底是为什么?粮食给少了,没人愿意干,皇上要怪罪;粮食给多了,工期能赶上,可转眼户部又指责本官浪费!”
  崔进之拔高了声音,“沈提举,你可知道,本官是给太子立了军令状的:到六月底的时候,一定要彻底将永通渠修好,这样南边的粮才能调进来,关中的灾情才能缓解,而你们户部……也才能松一口气。”
  “短短三个月,如此艰难的一道工程,要想让民工加紧干活,除了让他们吃饱喝好,本官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他瞧着沈孝,嘲讽道,“沈提举若有什么不费粮,但同时又能赶上工期的高招,不妨指教指教本官。毕竟……你可是大邺头一个状元郎。”
  沈孝沉默着,他能感受到崔进之巨大的敌意,并且这敌意似乎不仅仅来自于朝堂。
  片刻后,沈孝开口,“微臣没有别的法子。”
  没有别的法子。
  关中大旱要想彻底缓解,要么指望老天爷下雨,要么指望南方大量调粮。
  崔进之嗤笑了一声,抬起右臂来,漫不经心地将纱布扯了扯,“哦……原来这就是大邺的状元郎。”
  李述又皱了皱眉。
  崔进之今日的脾性明显不对。
  李述了解他,他是典型的世家清贵子弟,早年浪荡过,但一旦进了官场,那层清贵矜骄的皮还是会牢牢地套上。
  可他今天表现的非常暴躁,很不耐烦。
  就像是故意针对沈孝似的。
  他今日这是怎么了。
  崔进之一展眼,又将李述的皱眉看在了眼里。
  帐中李述和沈孝站成一排,而他则站在他们俩的对面。仿佛他们俩才是一起的,而自己像是他们共同对抗的敌人般。
  崔进之不喜欢眼前的景象。
  昔年他做过我的面首。
  我对情郎从来都是温柔相待的。
  这两句话近日一直回响在崔进之的脑子里,连带着李述对沈孝莫名其妙的宽容,都仿佛一根刺一样,逼得崔进之浑身不舒服。
  崔进之懒懒站着,微低着头,又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右臂上的绷带。仿佛已彻底忽视了面前的沈孝。
  他已二十五岁了,昔年那段纵马长安道,满楼红袖招的浪荡生涯早被他彻底摒弃。像是任何一个沉稳的官僚一样,他将自己套在绛纱单衣里,规行矩步,听着朝中官员话外音的话外音。
  可极其偶尔的时候,李述还是能在他身上看出昔年的风流清贵来。
  譬如这时候,他懒散地站着,漫不经心地去扯臂上的纱布。
  帐中站着的沈孝则表情肃穆,脊背挺直,同崔进之形成的鲜明的对比。
  终于将纱布扯松了,崔进之这才抬起头来,对沈孝道,“沈大人,今日来永通渠,该看的你都看了,该查的你也都查了,若是无事,还请早些回去户部,早日调些粮来。”
  崔进之笑了笑,往营帐门口走了几步,站在帐口,对着沈孝伸手一请,“沈大人,请。”
  崔进之既下了逐客令,沈孝也只能走人。他转过身,对李述拱了拱手,然后往门口走去。
  沈孝与崔进之先后出了营帐,门帘在身后落下,沈孝听到崔进之轻声说了一句。
  “离她远一点。”
  沈孝转过身去,看到崔进之凤眼含冰,冷冷地盯着他。
  说完这句话,崔进之便转过了身,掀开帘子进了营帐。
  沈孝看到营帐里平阳公主正俯身拿起案桌上的账本,然后帘子落下,挡住了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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