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青帷
时间:2018-09-17 09:31:21

  沈孝素日是言辞稀少,此刻说起筹划来却是条理清楚,不急不慢,显然他心中已谋算多时了。
  “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名下的土地田产数之不尽,只要户部能从他们手中征些粮出来救急就好。太子给皇上下了军令状,三个月后一定要修通永通渠。三个月内,永通渠工期不顺,是户部的错;可三个月后,永通渠再修不通,那就是崔侍郎的过错了。”
  只要户部能撑过这三个月,那二皇子就是撑过了太子的施压,还能牢牢将户部握在手里,与太子依旧是旗鼓相当。
  夺嫡之争,胜负仍未定。
  沈孝抬起眼,目光坚定地望向李炎,慢慢地跪了下来,“下官不才,愿替殿下分忧征粮。”
  沈孝说罢,李炎仿佛等了许久一般,立刻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极激动地绕过书桌,直奔沈孝而来。他连忙扶起沈孝,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背,“好!本王没有看错你!”
  沈孝顺势站了起来,听李炎又道,“陕西清吏司的郎中快致仕了,此事做成,本王定会推你上去。”
  沈孝笑了笑,轻道一句,“臣,定不辱使命。”
  户部陕西清吏司的郎中,这是正五品的官职,管的是关中一带的税收钱粮,虽不如江浙一带的清吏司差事肥,但关中到底是天子脚下,管着天子脚下的税收钱粮,就是掐住了多少豪门世家的命脉。钱不多,但权却极大。
  这将是他应得的,沈孝想。脊背挺得笔直。
  李炎亲自将沈孝送出了门,站在正堂檐下目送着他一身深青官袍沿着回廊越走越远。
  他眯了眯眼,忽然笑了笑。
  “二哥,这世上哪有绝路,太仓的粮没法动、民间的粮吃空了,可长安城这么多世家大族,谁的府上没有粮仓呢?”
  李炎的脑海中回响着那日在平阳公主府门前,李述对他说的话。
  他闭了闭眼,仿佛看到李述那张冷淡而轻嘲的面孔就在他眼前。
  征粮?笑话。
  大邺立国百余年,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在关中盘根错节地扎了根,向他们征粮,就是明着割他们的肉,谁会愿意?此举无疑是和所有的功勋贵族结梁子。
  再者,大半以上的世家大族都投靠了太子,小半中立的,也不敢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给二皇子放粮。
  这是个得罪满朝文武的任务,更是个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炎早都想通了这一点。
  从头到尾,沈孝他不过是一个弃子而已。
  李炎利用沈孝,给皇上做出一副勤恳征粮的模样来,只等三个月时间一到,然后将征粮不利的罪责全都推在沈孝身上。
  到那时他虽免不了会脱一层皮,可沈孝却会替他去死。
  要熬过以粮代钱这道坎,必须有人被送上祭坛。
  这才是李炎启用沈孝的真正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沈孝终于要开始征粮了,前面各种感情线铺得稍微长了一点,这个情节就往后压了,很抱歉。
 
 
第23章 
  当天下午沈孝刚提出了征粮的事情,次日户部尚书就叫他写了封折子递上去,到下午时,折子端端正正地摆在正元帝案头。
  正元帝看罢拊掌叫好。
  当时郑仆射也在,正元帝便叫他看了一遍折子,末了道,“朕记得郑爱卿当初说……科举选拔的人才怕是书呆子,做不了实事。朕看这沈孝便是个做实事的人。关中大旱,户部短粮,征粮一事正是解决之法。”
  语气中不无显摆。
  郑仆射笑了笑,也不否定,顺着正元帝随意夸了几句。
  心里却不屑一顾。想得到法子,跟能不能施行法子,这是两码事。这位状元郎是自取灭亡,二皇子让他征粮,想必也是走到绝路上了。
  夸赞之余,正元帝心中也知道征粮的难处,他当场大笔一挥,亲自给沈孝写了一道征粮诏,要他捧着诏令去征粮。对八品小官来说,这已是无上的荣耀了。
  但正元帝明显低估了征粮的难度。
  从三月底提出征粮的法子,如今已是六月初了,两个月的时间内,沈孝捧着诏令征粮,关中各郡县的乡绅大族拜访了不止三五遍,可三十万石粮至今才征了不到十万石,且大半的粮食都是跟二皇子交好的世家贡献出来的。
  而永通渠那头,崔进之拿着户部发的粮给民工做人情,修永通渠如今成了长安城一等一的好差事,吃香的喝辣的,一人干活,街坊领居都不会饿着。二皇子气得牙痒痒,就连二皇子身后的世家如今也微词阵阵——沈孝这是拿他们的粮食去帮衬太子呢,他到底是二皇子这头的,还是太子那头的?
  “沈大人如今可好,捧着陛下的征粮诏在长安城处处碰灰。就剩一个月了,还差二十万石粮食的缺口,据说他天天守在各个世家大族的门外头,可根本没人愿意见他。不过二皇子好像一点都不着急,连个征粮的助手都不给沈大人派。”
  随从躬着身子,对李述汇报近来的情况。
  昨日是六月初一,李述照例去了千福寺给亡母祈福。刚从千福寺回到别苑,便见府里的侍从已等在门口了。
  自二皇子那边提出征粮这件事后,李述自知自己也逃不过被征粮的命运,因此借着避暑的名头搬到了城外别苑住着。到如今已住了两个月了,朝堂里的大事小情都靠府里随从随时禀报,幸得近两个月来无论是太子还是二皇子都比较安生,朝中无大事,忙碌的唯有沈孝一个人。
  这别苑坐落在山腰上,山顶上便是千福寺,山里还有清泉,到了夏季凉爽又舒适。李述年年夏天都会来此避暑。
  随从跟着李述进了别苑,沿着曲折的走廊,他弓着腰将近日朝中的事情都禀报了一通,尤其是沈孝的近况。
  李述淡淡地嗯了一声,也不多说。
  她没有什么好说的。朝堂之事不是过家家酒,笔墨纸砚下藏的都是刀光剑影,稍有不慎就会尸骨全无。沈孝想要爬上去,可也得看他有没有本事爬上去。他既然入了二皇子麾下,走错了路,最后跌下来粉身碎骨,那也是他自己受着。
  李述继续沿着走廊往前走,侍从哈着腰又禀报道,“公主,匠人将羊脂玉石雕好了,一人高的玉观音,没一点瑕疵,如今在库房里搁着。管事的说看您什么时候回府瞧一瞧,皇后的生日将近,近来府中为这事不敢松懈。”
  李述听了就点了点头,“明日就回。”
  侍从放了心,又请示道,“还有崔家那头,前几日您说给崔国公还有两位嫂嫂下帖子,看崔家这回要不要去宫里赴宴,可至今都没有回应。驸马爷两个月以来又一直在永通渠督工,奴才们都不敢去问。”
  李述听了,没什么惊讶的表情,道,“崔家不理便不理罢,当初给那头下帖子,也是随手提醒一下。”
  崔进之有两个嫡兄,都是跟着老崔国公在军中打拼的。五年前出征南疆平乱,两位兄长相继战死,打那之后崔家的势力就一蹶不振。老崔国公晚年连丧二子,自此退隐家中,再不过问政事,两位遗孀嫂嫂镇日吃斋念佛,从不赴任何宴会。
  崔家在长安城如今就像不存在一样。
  若不是崔进之靠着太子硬生生撑起了崔家的门楣,怕是所有人都要忘了昔年崔家在长安城是如何呼风唤雨的。
  李述跟崔家那头的人关系都不熟,她们不愿去赴宴,那她也不强求。无欲无求过日子也挺好。
  皇后生辰在六月初八,李述此时才回府准备已经算是晚了的,毕竟那可是皇后,从人情往来到生辰寿礼,再到身上穿的戴的,是一丝一毫疏忽不得。幸得她府上最不缺的就是各色奇珍异宝,寿礼早都准备好了——从新疆运回的羊脂玉,命匠人雕成了等人高的白玉观音,花了近一年的时间。
  这礼物也说不上有心意,无非占了个贵重,算是中规中矩。
  若是礼物送得出彩了,压过了安乐公主,安乐她小心眼儿一生气,皇后看李述便也没什么好眼色了。这种事她经历过,如今已不会自讨苦头了。
  当夜红螺忙命丫鬟们收拾行装,次日一早趁着天气凉爽,平阳公主的车架起行,沿着官道往城里行去。待行到十三王坊时,已是将近中午的时候了。
  马车里热了起来,李述也没心情再看书,合上书打开了帘子,透透气。
  车马拐过最后一道弯,前面就是平阳公主府。朱门大开,正等着迎接公主回府。台阶下左右立着两个硕大的石狮子,石狮子旁……竟然站着沈孝。
  李述微微皱了皱眉。
  自己在山里待了两个月,刚回府他就凑上来了。沈孝这几个月的官也是没白当,消息倒是广。
  车马稳稳当当地停在府门口,李述下了车。她知道沈孝来此要做什么,因此她并不想理他。
  她只当没看见沈孝,径直略过他就往府门口走,可她刚上了一两级台阶,身后沈孝就叫住了她,“户部提举沈孝,见过平阳公主。”
  声音还是肃冷,只是夹着些沉哑,听着像好久没喝水了似的。
  李述停脚,转身,看着沈孝。
  站在两阶台阶上,她发现自己竟然才和沈孝平视。平日里远远瞧着,倒是看不出来他原来生的颇为高大。大抵是偏瘦的原因,因此不显身量。
  李述将沈孝打量了一遍,他还是一身深青官袍,愈发趁得眉目浓郁,只是脸色泛红,唇色泛白,这等毒辣天气,不知道在他酷日下等了多久——李述御下有方,下人没有主子的命令,从来不敢放任何闲杂人等进府。
  沈孝见李述停下,忙道,“下官有事与公主相商,不知公主能否——”
  “沈大人,”李述笑着打断了沈孝的话,“本宫刚从别苑回府,此时有些疲累。若有要事相商,不妨日后再说。”
  沈孝见李述拒绝,坚持道,“下官长话短说,不会占用公主很长时间。”
  “短说?”
  李述笑了笑,“短说就不必了,你若是短说的话,全长安城的人都猜得到你要说什么。”
  李述竖起两根指头,晃了晃,“两个字,征粮。”
  沈孝目光骤然一缩,旋即又明了了。也是,平阳公主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猜不出他要说什么。
  李述又道,“本宫累了,沈大人,今日无暇见你;后几日本宫还要忙着给皇后准备生辰礼物,也没时间见你。沈大人若真心想求见本宫,那不妨等到……六月末……”
  六月末,那是沈孝征粮的最后期限。那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再求见李述还有什么用?她这分明是不想借粮的托辞。
  李述说罢便转身往府门口走去,再不管沈孝。她只当沈孝讨了个没趣,早都灰溜溜地走了。
  她回房先换了身轻薄衣裳,凉快了片刻,然后把府里各色管事叫到花厅听他们汇报府中情况,处理了几起府中大事,又查了查上个月各种生意的往来账本。
  这期间前院的小黄门屡次探头探脑,一脸着急,可偏偏所有能说得上话的管事都在花厅里给公主汇报事情,公主身边的侍女又都忙着伺候。他半天找不到空隙。
  直到李述去库房亲自瞧那尊白玉观音,小黄门终于逮到了机会,连忙把红螺拉到了一旁。
  “姑奶奶!”小黄门跺着脚,“那位沈大人至今还在府外站着呢,你说这可怎么办?侍卫叫他走,他非说要见公主;侍卫又不能把他撵走。”
  红螺瞪了小黄门一眼,“你急什么,吵到公主了!”她想了想,道,“不管他了,他愿意等那就等着吧,公主的态度你刚又不是没瞧见,摆明了不想见他。”
  可小黄门却急道,“这……可您瞧外头这太阳,站半个时辰就能叫晒懵了,沈大人从正午等到这会儿,这都叫晒了两三个时辰了。再这么下去……在咱们府外头出了事可怎么办。”
  瞧沈大人直挺挺站的那个模样,简直是不见公主誓不罢休的架势。万一真叫晒出个三长两短,他一个看门可担不起责任,还叫他活不活啦。
  小黄门迟疑道,“要不……要不红螺姐姐还是给公主说一声,该怎么着让咱们心里有个数。”
  红螺瞪了他一眼,“说什么说,你没看公主这会儿忙着呢。”
  谁知此时李述已从库房里出来了,见他们二人躲在廊柱后,李述皱眉道,“红螺,你们在说什么?”
 
 
第24章 
  沈孝在平阳公主府外已站了近三个时辰了。
  无论如何,他今日一定要见到李述,并且劝服李述。
  距离交粮的日子还有一个月,可缺口却还有二十万石,长安城里能一口气拿出二十万石粮食的人凤毛麟角,平阳公主就是其中之一。
  但这不是沈孝盯着李述不放的原因。
  纵然豪奢如平阳公主,一口气掏二十万石粮也是件伤筋动骨的事,况且她和自己又没有交情,怎么会做这种事。
  沈孝从来就不指望李述能捐多少粮,重点不是她捐多少,重点是她捐不捐。
  哪怕是捐一万石,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信号——
  李述的身份十分特殊,一方面,她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之一,她若是愿意捐粮,那就相当于皇亲国戚这头松了口;另一方面,她又是崔国公家的嫡媳,虽说崔家如今没落了,但昔年那可是关中世家的领头人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崔国公家的嫡媳都捐了粮,那就相当世家大族这头松了口。
  可以说平阳公主的态度稍微变一下,整个长安城的形势都会逆转。
  二皇子与太子的夺嫡之争在征粮一事上彻底爆发,而征粮能否成功,关键点只在平阳公主身上。
  不是沈孝非要盯着李述不放,而是他只能盯着李述不放。
  短短一个月内想要征够二十万石粮食,唯一的突破点就是李述。只要李述一松口,那些皇亲国戚、世家大族也大半都会松口。
  不仅是沈孝,长安城如今无数双眼睛都在紧紧盯着平阳公主府。李述这两个月躲到山里去,不单单是为了躲沈孝一个人。更是为了躲避各方的劝说与游走。
  日头酷辣,可沈孝站在府外一动不动。
  他下了决心,今日一定要见到李述。
  见不到李述,征粮结束后他只有死路一条,沈孝心里清楚。
  可是……她到底愿不愿意见他,这却是个未知数。
  平阳公主这样的人,算计的只有权力与利益,手狠心冷,是典型的政客模样。沈孝唯一见她透出一丝人气的时候,还是那日在永通渠,她急慌慌地冲进营帐里关心崔侍郎受伤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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