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声劝道,“公主昨夜就没睡,今儿个还是早些睡吧。”
红螺知道李述在等什么,她道,“若是万年县庄子上来人了,奴婢立刻就通知您。您先去睡,犯不着专门等着消息。”
李述却只是摇头。
这次的谋划能不能成,全在沈孝身上。他若是有胆,后续的环节就能扣起来,李述也能把他捧起来;可他若是无胆,不敢去抢粮,李述这谋划就白费了。
她一般不做如此变数大的筹谋,可这回……她却相信沈孝,甚至可是说是盲目的信任。
她虽跟沈孝打的交道不多,可他的一腔孤勇却着实令她刮目相看。
为了求官,甘心做入幕之宾。
为了入二皇子麾下,做官第一天就敢弹劾她。
为了往上爬,敢冒着得罪满朝文武的风险提出征粮的谋划。
李述看上了他身上这股子孤注一掷的勇气,她欣赏他,所以才要利用他。
只希望他别让她失望,顺顺利利地把粮食抢走。
沈孝一旦去抢粮了,万年县那头一慌,定然要派人过来搬救兵的。李述等的便是这个消息。
夜深了,眼前有点花。李述将手头书卷搁下,没心思再看。
她眼前浮起沈孝愤怒的模样,那烈烈眉峰劈在她眼睫前,仿佛真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沈孝甩袖走的时候,她心里其实有点……愧疚。
出身微寒的人一般都极有自尊心,可李述在陈公公面前那一番话,却是将他的尊严往地上一扔,踩得稀烂不说,末了还吐了口口水上去。
在朝堂里尊严不值一分钱,要想往上爬,尊严一定要舍弃。就像她李述一样,在太子那里抛弃尊严,做了这么多年的狗,换来了今日的地位。
不知为何,李述总觉得自己跟沈孝像。她虽然是公主,可早年的日子跟沈孝也差不多,都是出身卑贱,一步步靠着自己爬了上来。愿意被人利用,愿意抛却一切,只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力。
她不想让沈孝走她的老路。
又等了好一阵子,眼见着子时都过了,李述也有些昏昏欲睡,支着胳膊搭在桌上,眼睛眯上。
刚眯了一会儿,外头就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侍女来通传,“公主,万年县来人了!说有大事求见您。”
李述骤然清醒。
“快,让他进来。”
家丁疾驰了一路,满身大汗都来不及擦,进了书房就跪下,“公主,户部来人抢咱们庄子上的粮食了!”
也顾不上什么说话礼节了,家丁急得就差吼出来了。
“户部一个八品官带着五百兵丁,直冲进了粮仓。刘管事想拦他,可他仗着有皇上的征粮诏,直接就开始抢粮食!”
他放炮仗一般吐出这许多话,本以为桌后的公主会愤怒地拍桌而起,然后立刻调集府中侍卫赶往万年县,把那帮子强盗打一顿。
毕竟平阳公主可不是个软性子。
可没想到他说完话后,书房内却十分安静。
良久听公主旁边的侍女道,“公主,这下您可以去睡觉了。”
怎么听着这口气竟有点如释重负。
李述点了点头,“嗯,倒是真困了。”
家丁听得直懵,“公主……庄子上人手不够,挡不住户部的人,您要不要派点侍卫过去?”
却听公主声音懒懒的,“不必了。户部捧着父皇的诏令抢粮,我难不成还能跟父皇对着干?你回去罢,告诉刘管事,不用挡他们了,让他们抢,本宫明日自有筹划。”
家丁没反应过来,公主的话他只听了个半懂半不懂,反正只得了一个意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户部要抢粮,都是拦不住的,也没必要拦。
家丁忙道,“那……驸马爷那头怕是已经点兵去万年县了,奴才要去拦着驸马爷吗?”
李述听得顿时一惊,“你说什么?怎么跟崔进之扯上关系了?”
家丁忙解释,“刘管事说户部带了兵,还是请驸马爷过去稳妥一些,镇得住场子,不然——”
话没说完,就听李述咬着牙蹦出了一句话,“红螺,备车,去万年县!”
*
一个时辰过去了,月上中天。
沈孝负手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待最后一袋粮食被抬出去后,他转身便走,袍角一荡,是一股决然的气势。
刘管事气得心口疼。
公主将田庄交到了他手上,可他……可他办事不利,怕是明日要被公主撤了职了!
刘管事冲上来抓着沈孝,“沈大人,你抢了公主的粮食,你就不怕公主报复吗?”
沈孝对他冷笑了一声。
报复?
她要报复,那就尽管来吧。
反正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征不到粮,二皇子要拿他开刀祭祀。征到了粮,李述要拿他大做文章。
他没有退路,还不如孤注一掷地拼一把。
沈孝袖子一震,甩开了管事的手,大步往门外走去。
可刚出了门——
“沈大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本官的庄子上抢粮。你有征粮的兵,本官手下可有杀人的兵!”
火把将田野照的如同白昼,沈孝带来的人都守在车旁,警惕地盯着崔进之。
崔进之衣衫烈烈,骑在马上,身后是二十骑亲兵,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崔进之是一路疾驰过来的,走得急,来不及调度更多士兵,只带了二十个亲兵。但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若沈孝真的不识好歹要跟他硬着来,他们崔家的兵还没有怕过谁。
沈孝站在高阶上,目光冷冷扫了崔进之一眼,“崔大人说错了一句话。”
“这是平阳公主的庄子,不是你的庄子。下官抢的是平阳公主的粮食,不是你的粮。”
崔进之听得目光一缩。
沈孝这是什么意思?他与雀奴是一体的,容得上他一个外人置喙?!
沈孝对着呆若木鸡的兵丁道,“推车,开始运粮。”
“谁敢动?”
崔进之喊了一声,猛然拔出腰畔窄刀,紧跟着他身后二十骑兵仿佛一个人般,立刻抽出腰畔窄刀,直指沈孝。
“谁再敢动一分一毫,休怪本官的刀不客气!”
说罢他冷冷看着沈孝。
崔国公一脉,是在战场上拼搏出来的,崔进之虽不似父兄进过军营,但他可没有丢崔家的传统。
二十一柄刀锋遥遥指着沈孝,反射着火把的光芒。沈孝眯了眯眼,下颌绷紧,直视着崔进之,薄唇中吐出两个字来。
“运粮。”
第34章
迎着崔进之的刀光, 沈孝丝毫不惧。
可沈孝不惧, 不代表别人不惧。兵丁只是运粮的,又不是来打架的, 见到刀光剑影,登时就再不敢动。
崔进之径直从马上跳了下来,他身后的二十个亲兵也下了马。刀锋锃亮, 指着呆若木鸡的兵丁。
崔进之走到一辆运粮车上, 一把将守在一旁的兵丁掀开,窄刀一扬,直直插进了粮袋里。接着他猛然拔刀, 粮食从口子里哗啦啦地流出来,就仿佛鲜血从身体中流出来一样。
“本官的刀没长眼,谁再敢乱动,下一次捅的就不是粮袋了!”
五百兵丁闻言, 仿佛被下了蛊一般,所有动作都凝住了,就连呼吸都停了片刻。
这可是崔国公的嫡子, 血脉里流淌的是纵横沙场、杀人如麻的种子。没有人敢动。
崔进之见状,抬眼望向高阶上的沈孝, 冷笑了一声。
就带这么些连刀都拿不稳的东西,就敢在他手底下抢粮?
当他崔进之是念佛的!
高阶上沈孝站着, 半晌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崔进之。就在崔进之以为他也被吓到了的时候,沈孝忽然一掀袍角。
他迈步走下了台阶, 来到了崔进之面前。
“下官动了,崔大人,你要杀了我吗?”
瘦削的一张脸毫无表情,没有显出一点惧色。
崔进之一愣,握刀的手便是一紧。
他没有想到沈孝竟然这样有胆色。
沈孝见状冷笑了一声,“崔大人,你既然不敢杀我,还请让路,别挡了下官运粮的道!”
说着沈孝手一挥,扬声命令,“继续运粮。”
那五百个兵丁方才还呆若木鸡,这会儿见沈大人竟如此有胆色,且崔大人也不敢动他,胆子大了,一个个也都活泛了过来,装粮的装粮,推车的推车。
二十个亲兵握着窄刀,却不知道要不要阻止他们。亲兵犹疑着看向崔进之。
崔进之脸色铁青。
好你个沈孝!
崔进之咬牙冷道,“沈孝,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就让你手下的人把粮食送回庄子里去,今夜所有的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沈孝闻言不说话,只是冷笑了一声。
火把映照在他瘦削的脸上,透出股宁为玉碎的狠厉。
崔进之见状,声音愈发冷了,“沈孝,我最后问你一次,今夜这粮你是一定要抢?”
“一定要抢。”
“哪怕如此,你都要抢?”
崔进之抬起手中窄刀,直直地抵在沈孝心口,将他深青色的官袍微微戳进去一个凹陷。
沈孝再动一下,刀锋就能划破衣裳,刺入他的心口。
方才得了胆气的五百兵丁见状,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再也不敢动弹了。生怕自己再动弹一下,下一个被刀指着的人就是自己。
沈孝垂眼,看着自己胸前的窄刀。刀锋泛着银芒,刺进他眼睛里。
他忽然抬起了手,慢慢地夹住窄刀尖端,往上移去。
他将崔进之的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沈孝抬眼,对崔进之笑得冷酷。
“哪怕如此,我都要抢。”
崔进之握刀的手骤然抖了一下,旋即被他握得更紧。
他从来没有见过沈孝这样不要命的人!
沈孝毫无惧色地直视崔进之,“崔侍郎,你有两个选择:要么你要了我的命,要么……我要了你的粮!”
*
一辆轻便马车疾驰在乡间道路上,速度快得扬起了一阵烟尘,可驾车的人犹嫌不够,马鞭狠狠往马儿身上抽去。
驾车的竟是两匹大宛良马!脖子上留下的汗都是血红色的。
这样的马放在军中都是最精良的战马,此时竟然套上了缰绳,用来拉车。
马儿吃了马鞭,身体一痛,疯了一样地向前疾驰。
乡间道路不平整,马又跑得飞快,颠簸地车内人连坐都坐不稳。
李述伸手紧紧握着窗棱,来不及感受颠簸,满心都是焦灼。
是她的错,她没想到田庄管事慌乱无措之下,竟然去叫了崔进之。
崔进之带了多少兵过去?他将沈孝的粮食重新抢回去怎么办?
又或者,沈孝不敢和崔进之正面抗衡,直接软了膝盖怎么办?
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她的一切谋划就白费了,接下来的事情也是空谈!
征粮这件事废了,她给父皇的承诺落了空,父皇会对她失望;而且……她再想从太子处全身而退,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李述攥紧了手。
沈孝啊沈孝,你可千万要硬气一点,跟崔进之抗衡地久一点。
只要等着她到场,她就一定能阻止崔进之,让沈孝带着粮食安稳地离开。
“再快一点!”
公主的命令从车内传来,车夫狠狠扬了一鞭子,马儿又一次嘶鸣,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冲去。
……
“公主,快到了!”
李述闻言透过车窗向外看去,浓如墨色的夜里,田庄前有无数火把,仿佛要将夜色烧出个窟窿。
无数个静站的人影里,李述看到崔进之的刀泛着银芒,正架在沈孝的脖子上。
马儿嘶鸣,车夫以鞭子驱赶兵丁,一路冲进了人群中。
不待车马挺稳,李述掀开帘子就跳了下来。
“住手!”
她太急了,跳下车的时候将脚都崴到了,可李述感觉不到疼,她直奔崔进之而来,站在了沈孝面前。
刀锋映照着她那张素白的脸,眉长目冷,她站在沈孝身前,替他挡着锋芒。
“崔进之,你疯了?!”
他竟然想杀人?
崔进之没想到李述忽然来了,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她一路冲了过来,然后直直地挡在了沈孝面前。
她同沈孝站在同一个阵线上,同他对峙。
崔进之的怒意陡然而起,他扬声斥道,“李述,你让开!”
他握刀的手一动,刀锋贴近了沈孝的脖颈,瞬间就划破了皮肤。
李述骤然转头,见鲜血沿着沈孝的脖颈没入他的衣衫,圆领官袍下是他纯白的中衣领子,瞬间被鲜血染红。
但沈孝只是皱了皱眉,一声不吭。他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李述没怎么见过血,她登时就慌了,不知道沈孝伤的到底是轻还是重,连声喊道,“快,快来人给他治伤!”
李述连忙从袖中取出自己随身的手帕,囫囵地塞到了沈孝手上,“你……你先止血!”
沈孝若是出了什么事,一来她的谋划落空,二来……二来崔进之也完了!杀了平民尚且都要喝一壶,更何况杀了朝廷命官。
李述竟难得透出一分慌乱来。
沈孝接过她的手帕,见她脸色慌张。
想起上一次见她如此慌张失措,似乎还是……两个多月前崔侍郎在永通渠受伤的时候,她慌慌地冲进营帐,劈头盖脸地就是关切。
原来她也不只会因为崔进之而慌乱。
沈孝不知怎么,思绪忽然就飘到了这里去。他以手帕按着脖子,对她轻道了一句,“无妨。”话中似透着一股安抚的味道。
刘管事站在大门内看着外面的事情发展,听见公主吩咐,连忙喊人去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