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拨正马头,一条官道在面前延伸开来,直直伸展到城门口,再从城门口顺着南北向的朱雀大街,直直延伸到太和殿。
城中的常驻军队并不多,大军都驻扎在西山大营操练。城内有威胁的,无非是守城卫与宫中禁军。守城卫无甚战力,崔进之不怕;至于禁军,战力虽强,但奈何人数少,也比不过他。
卸他兵权的圣旨已经下了,更不用想宫中太子是何下场。就算不立时被废,但若是坐以待毙,等着陛下将权柄收回,再查明洛府灾情真相,那时候更加不可能翻盘了。
而目下,宫宴上是承平盛世,一丝防备都无。
时间!最重要的就是时间。只要他赶在陛下反应过来之间,如一柄刀直插禁中心脏……谁是成王谁是败寇,尚未到尘埃落定的时候。
崔进之脑中思索不过片刻,就定了决心。
他缓缓扬起手臂,“走,进长安,”他下颌绷紧了,吐出三个冷酷的字,“清君侧。”
说罢他一人一骑,率先冲了出去。紧跟着,无数铁骑踏过冰雪大地,朝长安城涌去,地面微微颤动,仿佛是一场天灾地动。
*
宫门口的侍卫已经站了一上午的岗了,宫里头宫宴正开着,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进出宫门,侍卫被冻得狠了,趁着没人的空档挪了挪脚,在地上跺了跺。
谁知他刚动弹了一下,就听身后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侍卫还当是上司来查岗了,心想完了完了,这个月要被扣钱,绷紧了身体等着挨骂,余光却只见到一身红色绣金的华服走了过去。
她走的很快也很急,长长裙摆拖在地上,都没来得及让侍女托起来。
“见过平阳公主。您怎么这时候出宫了,宫宴已结束了么?”侍卫问道,心中疑惑。
若是结束了,怎么就她一个人出来?况且往年宫宴不都是要开到晚上才结束么。
匆匆行走的李述被侍卫这么一叫,这才停脚,肃然的脸色缓了缓,“本宫身体不大舒服,撑不住了,回府歇一会儿。”
侍卫没有拦着公主的权力,也不过是例行遇到反常所以问了一句,闻言就打消了疑惑,恭敬地道了一声“公主慢走”,目送李述上了马车。
李述直到上了马车,落下车帘,绷紧的脊背这才放松了下来,在宫中时高度紧张不觉得什么,这会儿放松下来,只觉得后背脊柱绷的都疼了。
她的挑拨离间做得并不高明,很容易被查出来,因此她才匆匆离开皇宫,就怕自己被控制住,成了别人威胁沈孝的把柄。
目下已经用不到她了。
今日的主战场在太和殿里,在沈孝身上,李述不过是旁敲侧击,她的任务只是给沈孝搭一个登场的台子。
想到沈孝,李述微微挑起目光,将车帘掀开一线,看到宫城的琉璃瓦在冷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光,那冷光照在她目光里,让她一向通透的目光里都透出几分不舍来。
——不论这件事的结果是喜是忧,但是在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她将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沈孝。
是审问,或者是保护,父皇不会让沈孝同任何外人接触。
她将目光收回,闭了闭眼,知道自己不该耽溺于短暂的儿女情长。来日方长,并不争这一朝一夕。
车马正在平缓行驶,忽然间李述心头一跳,仿佛隐隐听到天边有雷声在响。
她抬眼看去,却只看到天上冰冷的太阳。大晴天,怎么会平地起雷?
但雷声却越来越近了,轰隆隆,夹杂着不少杂音。李述这才勉强分辨出来,这声音听起来并不像雷声,更像是——万千铁骑在同时行军。
李述一愣。
谁在长安城里行军?
除了宫中禁军,任何大军全都禁止入城,这是铁打的规矩,否则全按谋反处置!
这是谁这么大胆,带兵入了长安城!
李述府邸所在的十三王坊离宫城极近,倘若在十三王坊都听到了行军的声音,那么就说明……大军几乎就在宫门之外了!
李述刚放松下来的身体立刻就绷紧了起来,她以一种惊恐到尖锐的语气吩咐道,“快,快去看看是谁在行军!”
侍卫领命纵马去了,李述只觉得有某种计划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她几乎都要留下冷汗,却僵着一动都不动。
不过片刻,侍卫就又纵马回来了,脸色是极度的惊恐,几乎已成煞白。他滚下马,身体竟然都因为惊惧而颤抖。
“公……公主,是崔大人崔进之!他带兵硬闯城门,如今已陈兵宫门外,说是……说是要清君侧!”
崔进之……清君侧!
这六个字加起来,像是有万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李述身上,她一霎那就懵了。
崔进之怎么会忽然从洛府回来,她知道的消息是,他平乱依旧毫无进展,最快也要翻过年才能回京。他怎么这么快就回京了!
偏偏是今日,偏偏是这时候!
他像是天降神兵一般骤然出现在宫外,宫中禁军数量不多,恐怕根本抵抗不了多久。他这就是在逼宫!
李述只觉得冷风如刀,直直扎在她身上,她几乎都要颤抖起来,是因为冷,或许更是因为恐惧。
但她咬紧了牙关,硬生生地压下了自己的惊惧。她的思绪飞速地运转了起来。
如果崔进之真的逼宫成功,他以清君侧之名,首先要杀的就是沈孝。还有父皇,就此一定会被推下龙椅,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太上皇。
今日崔进之如果逼宫成功,来日就是太子的天下,尘埃落定,他们都将成为太子脚底下踩着的尘!
一定要阻止崔进之,李述死死咬着牙,一定要阻止他。
最重要的是时间。崔进之天降神兵,但兵力并不多,无非是仗着城中无大军。宫门陈兵,父皇此时此刻一定也收到了这个消息,会迅速派人去西山大营调兵,但是天冷路滑,大军赶过来起码要小半个时辰!
如果这小半个时辰内崔进之破了宫门,一切后果不堪设想。
李述的手死死抓着窗框,指甲都嵌进了木头里,她却浑然未觉。
有什么办法能拖延崔进之呢?
她的手指甲生生被卡断了,十指连心,一阵刺痛袭到她心头。
李述想到了什么,目光陡然一冷,整个人都变得残酷起来。
她目光向外,方向是怀宁坊。
“把府上所有的侍卫都叫过来,跟着我走。”
李述的声音极冷,“我们去崔国公府。”
釜底抽薪才管用,对付崔进之,攻心为上。
第95章
#95
太极宫里, 沈孝毫无隐瞒, 将自己在洛府查到的一切都全盘托出,然后就被千牛卫押了下去。
临走前他展眼看了太子一眼, 目光如墨,脸色苍白,对着太子慢慢地笑了一声。
不配为君。
沈孝分明没有说话, 但太子却从他脸上读出了这样的四个字。他只觉得沈孝那张脸都在嘲讽他!
沈孝走后, 正元帝一挥手,“老七,你下去。”
李勤自然应是, 他下去后,偌大寝宫就都陷入了沉寂之中,只听见正元帝沉重的呼吸声。
沉默好似一堵墙,将太子的脊背生生压垮, 他整个人跪伏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想说一句求饶的话,可张开口, 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嗓子里冒出了一声“……父皇……”
这声音尖细而微弱, 像是卑劣的人在求饶,怎么会是他的声音?他明明是最尊贵无上的一国储君啊。
可是他就这样颤抖地伏在地上, 求饶一般又说了一句,“……父皇……啊!”
话音未落,药碗就直接砸在了太子的身上, 黑黄色的药汁立刻浸透了太子明黄色的衣衫,留下了一滩污浊。
滚烫的药透过冬日厚衣,后知后觉的渗进了太子的肌肤上。
“你还有脸叫我父皇!”
正元帝怒斥道,他狠命地拍桌子,好像要将桌子当成太子,恨不得立刻将他打死在这里。
派千牛卫去调查,是为了真相与证据。但即便不用证据,从沈孝与太子二人的表现上,正元帝几乎就能凭直觉分辨出谁是谁非。
他真的太了解太子了,这个儿子野心太大,但能力太弱,位置太高,但德才不够。所以他得意时显得猖狂,失意时格外孱弱。
从来没有这样清晰的时刻,正元帝看着地上不住颤抖的太子,觉得他是如此的不适合做储君。
拍桌子的动作停了下来,正元帝因愤怒而剧烈喘息的呼吸声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宫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
太子听到正元帝慢慢道,“你回东宫去吧。千牛卫从洛府回来之前,你就一直在东宫待着。”
正元帝叹了一口气,仿佛失去了一切力气,无论是爱护,或者是愤怒,他对太子失去了所有情绪,只是觉得无比疲累。
“朕也不说你错了,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吧,是错是对,你自己评判你自己。”
谁知太子闻言,却猛然抬起了头,脸色惊慌地看向正元帝。
他并不怕父皇生气,生气说明恨铁不成钢,可如今父皇连对错黑白都不想再教他了,那就说明……彻底不想管他了。
太子膝行几步上前,拉着正元帝垂下来的衣袍,“父皇,父皇!儿臣知错了,您……您想打想骂都可以,儿臣——”
太子的话没有说完,正元帝却一挥手,将太子的手打开了。他没有用什么力气,但太子却更加孱弱,就这样瘫倒在了地上,以极低的姿态在无声哀求。
就在这时,宫门猛然被人从外撞开,刘凑不顾任何规矩,连滚带爬地一路拐进了侧间。他脸色仓皇,跪在正元帝面前,原本就尖利的嗓音,此时更是尖成了刀尖,直直插进了正元帝的心口——“陛下,崔……崔进之陈兵宫外,他要……他要……”
“他要什么?”
听到“陈兵宫外”这四个字时,正元帝的瞳孔骤然放大,地上瘫倒的太子也立刻直起了身子,仿佛一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刘凑以一种凄厉般的哭声说,“他要清君侧!”
“崔进之说,七皇子与沈孝暗中勾结,诬陷东宫,蒙蔽陛下,其罪当诛!这样的佞臣,一定不能留在朝中,定要今日斩杀以儆效尤!”
刘凑撞开的殿门未关,冷风刷啦一下子吹了进来,正元帝只觉得浑身发冷。
率兵进城,陈兵宫外……崔进之这是要造反!
什么清君侧,他分明就是得知太子出事,为了保太子而逼宫。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
正元帝气的浑身发抖,抬起手来指着太子,话都说不利索,“你……你手底下的人干的好事!”
可谁知刚才还惶恐无比的太子,这时候盯着正元帝,却忽然笑了一声。
“哈哈哈,父皇……原来你也会害怕?”
太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动作慢条斯理,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刚才的模样有多惶恐害怕,此时就反弹地多么张狂。
崔进之的出现,陡然给太子增添了数倍信心。宫中无大军,崔进之神兵天降,救了他一命!
“父皇,您听见了么,七弟和沈孝是佞臣,污蔑儿臣。您是不是该下旨,将他二人立刻斩首示众,以平息宫外将士们的愤怒?”
“你怎么跟朕说话的!”
正元帝怒斥道,“崔进之这是谋逆,是逼宫!”
“是清君侧!”
太子打断了正元帝的话,上前走了一步,他站着而正元帝坐在罗汉榻上,所以他的身影就显得极为高大,他俯视着正元帝,看到他花白的头发,干瘪的身躯都撑不起厚重的朝服。
壮年对暮年,分明胜负已定。
太子冷笑了一声,“父皇,您是不是该下旨,处置七弟与沈孝了?”
“你大胆!”
正元帝怒吼道,被太子这样猖狂的模样气的浑身发抖。
“崔进之陈兵宫外,这是造反,你不制止他,反而跟他一起逼朕。你是不是也想造反!”
正元帝随便抓起桌上的茶盏,直接就抡到太子身前,却被太子闪开了,他气的只能大喊,“孽子,你这个孽子!”
谁知这两个字好似踩了太子的痛脚,他目光陡然一缩,脸色一瞬间铁青,“孽子?”
“谁说我是孽子!父皇,我是一国太子,可你有没有给过我相应的尊重?!”
长久以来积聚在心中的愤懑再也无法掩盖,所有的情绪全都爆发了出来。
“你到底记不记得我是太子,这么些年来,你先是扶持二弟,再是扶持七弟。他们都算什么东西,就敢跟我作对?不就是因为背后有您的支撑!为什么,我不理解,我才是一国之君,您凭什么要去扶持其他皇子?您这不是往我脸上打耳光么!”
“前几年二弟多张狂,半个朝堂都是他的人,我在朝堂上说什么话,都有人跳出来反驳。可是您就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冷眼旁观,根本就不阻止二弟。”
正元帝:“那还不是因为你!你拉拢世家,拉帮结派,朕还没死你就拉拢势力,朕扶持老二,是为了敲打你!”
太子:“要不是你扶持二弟威胁我的地位,我犯得着费尽心思拉拢势力么!我好不容易把二弟打压下去了,可连气都没喘匀一口,您就又把七弟扶持起来。七弟哪里都好,温良恭俭让,抚恤民生有德有才,那我呢!在您心里,我根本比不上七弟是不是!”
所有深藏在心的情绪倾泻而出,浇了正元帝满身满脸,他看着面前面目狰狞的太子,竟然不敢相信那是他最疼爱的长子。
为什么?他认为他已经给了太子最好的父爱,一个帝王所能给予儿子最好的东西,他毫不吝啬全都给了——太子之位,从小到大最好的教育,无数次犯错的包容之心,多少次白天黑夜的谆谆教诲……
他以为自己是慈父心肠,可没有想到,原来在太子心中,自己竟然是这样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