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为父,从太子那张狰狞猖狂的脸上,正元帝读出了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像一记闷锤,狠狠捶在他胸口,正元帝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晕,身体一晃差点摔倒,幸得他及时伸手撑住了自己,他不住的咳嗽。
所有身体上的病症都没有将他摧垮,但今日太子这一番诛心的话,却彻底将他打压。
太子看着正元帝拼命咳嗽的样子,目光中闪过不忍,但很快又冷硬了下来,“父皇,您别忘了,宫外还有清君侧的大军,奸佞还在您身边。大军要不要入宫,全在您的一念之间。”
正元帝一把抓着太子的袖子,“孽子,你这个孽子!朕要废了你,朕要废了你!”
太子毫不示弱,“您废吧,这储君之位我早都坐够了!我要坐的是您的位置,才不是那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东宫椅子!”
正元帝被太子大逆不道的话气的又开始咳嗽,“来人……咳咳,来人!”
他喊道,“把这个孽子……给朕压下去,捆起来!把东宫戍卫卸了武器,全都给朕看管起来!”
正元帝喘了喘气,继续吩咐道,“叫所有宫中禁军全部集合,守着宫门,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崔进之入宫。然后派人去西山大营调兵,越快越好!”
太子被侍卫押着,脸上却毫不见惊慌之意。宫中是父皇的地盘,可宫外却已经是崔进之的地盘。
宫内禁军才这么点人,只要崔进之破开宫门,率兵逼宫,明日那龙椅之位就是他的!
第96章
#96
冷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崔进之眯了眯眼, 盯着面前紧闭的宫门,良久, 他扬起了手,“放火,烧城门。”
他的军队未带任何攻门器材, 强行撞开宫门是不可能的, 唯有放火烧开宫门,不仅能破门而去,还能让宫门后那些负隅顽抗之人退避开来。
天气干冷, 熊熊烈火很快燃烧起来,崔进之勒马退了三箭之地,他从鼻子到下颌紧紧绷着,浑身都是孤注一掷的绝望。
哪怕是造反, 哪怕是逼宫,他都无所谓,他说了要把太子拱上帝位, 那就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完成这个目标。
他追随了太子这么久, 唯有太子上位,他才是头号从龙之功的大功臣, 他们崔家包括所有世家才能继续绵延下去,百年荣光,不能断送在崔进之手上。
他肩上承担着家族重担, 旁人或许会认为他是为了权为了欲,但崔进之清楚的明白,他只是为了家族。
如果正元帝没有打压他们崔家,崔进之就不会走上今时今日造反之路。当年他两位兄长被战死沙场,如今也换做正元帝体验这种感受。
崔进之抿紧了唇,目光毫不退缩,更无任何悔意,他只是又命令了一句,“加大火,继续烧。”
宫门厚重,更兼宫内侍卫在持之以恒的倒水灭火,宫门一时半会很难被烧开。
崔进之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宫门的大火,推算着什么时候能烧开宫门,忽听身后亲兵齐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崔进之皱眉转过身,见亲兵齐齐看着一个方向,“大人……您看……”
崔进之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隔了几个街坊,远处有一处宅邸正火光冲天。
而那个方向……那正是崔国公府的方向!
崔进之目光缩成一点,几乎要将那处火光洞穿,他手紧紧抓住了马缰绳。
老崔国公年迈体弱,卧床多年,早都丧失了行走能力,若是火势骤然而起……崔进之简直不敢想,他父亲难道要活生生葬身火海!
他顾不得去想到底是谁放了一把火,扬起马鞭就要抽马,幸得有个亲兵冷静,一把抓住了崔进之的手,“大人,您冷静一下!”
“属下这就派一队人马过去救火,宫门鏖战正酣,三军不可失帅,您万万不可离开,一定要坐镇在此指挥全局!”
但崔进之猛然转过头来,不知是不是火光的问题,他双目都被染的通红,嘶哑着声音,“那是我父亲。”
他不为权不为欲,在朝堂上勾引斗角,左右拼杀,为的只是重拾昔日的家族荣光,给他父亲一个交代。
这是崔进之的执念,如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大火烧了崔国公府,却无动于衷。
崔进之马鞭一扬,狠狠抽在亲兵脸上,然后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箭一般朝崔国公府方向冲了出去。
正在烧宫门的士兵纷纷看着他离去,逼宫造反,士兵本就承担了极大的心理压力,若不是崔进之态度如此坚定如此冷酷,这些普通士兵怎敢跟着他火烧宫门。
崔进之一走,军心立刻就散了,而散了的军心,又有什么威胁?
*
崔进之身后跟着百骑精锐,一路马蹄所过扬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沿着街巷直冲崔国公府而去。
文德巷里,火光冲天,马蹄如刀直插而入,待看清冲天火光面前的人后,崔进之骤然勒马。
百匹骏马齐声长鸣,而李述就站在火光熊熊的崔国公府大门前,一身宫宴华服,静静地站在大门口,她迎着崔进之血一般猩红的目光,丝毫没有退缩。
不知为何,李述周遭没有任何侍女或侍卫,她只一个人站在府前,崔进之死死盯着她,直将眼眶盯着好像要流出血来,他才骤然翻身下马。
是谁放的火,显而易见。
不用派人去救火了,空气中是一股油的味道,李述泼了油上去,火势蔓延的太过迅速,里面是不可能有人生还的。
他父亲腿脚不便,连一日三餐都不可能自理,怎么可能在漫天的大火中生存下来。
不过十步路的距离,崔进之直直盯着李述,他目光里映照出李述背后的漫天火光,仿佛是嗜血的凶兽,已经彻底丧失了人性。
他每走一步,偌大府邸就响起一声哔啵声,又或是横梁木柱倒塌的声音。
李述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她孤身一人,根本就抵抗不过崔进之。李述强捏手心,目光越过崔进之,往宫门的方向看过去——西山大营的大军到底来了没,到底有没有镇压下崔进之的人?
宫门口好似还有火光,因此李述收回了目光,抿唇盯着崔进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崔进之,沈孝当初差点被你杀死。你也该尝一尝椎心之痛。”
崔进之听了李述的话,却陡然冷静了下来,大火将所有生命与所有希望都吞噬。
他看着李述,忽然笑了一声,“你说的对,确实是锥心之痛。”
真不愧是多年夫妻,李述真的是太了解他了。她知道他的心魔,知道他的弱点,二人终于是到了短兵相见,生死厮杀的时候,互相往彼此最痛的心尖上捅刀子。
不知道为什么,崔进之竟觉得非常快意。
他这些年承担了太多,也背离了太多,太多事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却还是要强撑着不倒,皆是为了这牌匾上大书的“崔府”二字。
火苗吞噬牌匾,好像在吞噬他的生命。他出生在这偌大府邸,跟着它一起辉煌过,也一起衰落过,一起生,也要一起死。这座府邸就是他的生命。
崔进之忽然伸手,掐住了李述的脖子。
“你杀了我父亲……”他掐紧了李述的脖子,手背上青筋陡然暴起,咬着牙,“你杀了我父亲!你毁了我的家!”
他所有的怒意在这一刻忽然爆发出来,掐着李述的脖子,将她往后按去,李述被崔进之按在墙上,火势冲天,墙都是滚烫,透过厚衣仍旧灼得李述肌肤生疼。
空气中都是炽热,熊熊烈火仿佛十八层地狱,每喘一口气肺都烧得生疼。大火将空气都扭曲起来,连带着面前的人影。
崔进之盯着李述,火光在他眼睛里,一片绝望的猩红。
“你杀了我父亲!”
崔进之重复着这句话,此时此刻,他好像只会重复这句话,每说一句,手下的劲又大一分。
那是他的父亲,为国征战多少年,到老了引起猜疑,两个儿子战死沙场,他也老得瘫在了床上,看着府邸一日一日萧条下来,混浊的眼睛里都是泪。
李述怎么能杀了他,他还没有看到崔家门楣重新恢复荣光的一天,李述怎么能杀了他!如果父亲死了,那么他这么多年拼命的这一切有什么用,那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连亲人都没有了,崔家除了他不剩任何人了,再复兴崔家,还有什么用!
这一把火焚尽了崔进之的全部希望,他死死掐着李述,“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跟我过不去,李述。”
“你是我的妻子,为什么你总是跟我过不去!”
他眼眶猩红,此时却好像有了泪,“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父亲?”
李述呼吸困难,喉间的手越收越紧,她喘不过气,张开口想要说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只觉得头脑发昏,眼前发黑。
“没有……”
崔进之听到她声音断断续续从他掌下穿出来,“没有……”
李述双手去推崔进之,但根本就推不动,她目光看向宫城方向,那里的火光已经平息了下去,不知道到底是崔进之的人冲进了宫门,还是宫门的人灭了火。
就在李述眼前越来越黑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声箭破空而来,紧接着喉间大手松开,崔进之骤然就跪在了地上,长箭没入他膝盖,箭羽颤颤巍巍仍在颤抖。
李述喉间骤然失去力道,整个人也跪在了地上,她抬眼望去,看到无数士兵涌进了文德巷,为首的是西山大营的裨将,那裨将手中长弓未收,弦上弓箭却已空。
那裨将声音威严,冷冷的传了过来,“崔大人,宫门叛乱已被镇压,您下属的所有士兵已被缉拿。”
裨将走了过来,拔出长剑驾在崔进之脖子上,“奉圣上之命,缉拿逆臣崔进之。”
裨将看向李述,“公主,您没事吧。”
李述虚弱的摇了摇头,她扶着墙站了起来,声音极哑,“你们快将火灭了。”
跪在地上的崔进之闻言,冷笑了一声,“李述,你何必假惺惺。”
人已死了,府邸都要被烧光了,她再来说灭火,不觉得可笑么。
崔进之此时望向李述的目光里,全都是仇恨。
李述见状也不解释,她只是叫了一个士兵过来,不知道说了什么,她虚弱的都说不出话了,士兵听了之后,迅速跑离了这条巷子,过不多时,巷子尽头忽然出现了李述那辆标志性的黑色宽大马车,马车周遭都是李述的侍卫,怪不得方才李述一直是孤身一人。
马车很快驶近了,李述的车夫将车帘掀起来,崔进之看过去的时候,如遭雷击。
车厢里,躺着一个衰老人影,满头白发,形容枯槁,红螺扶着那人吃力地坐起身来,他看着崔进之跪在地上,混浊的眼里含着眼泪。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说出来的话都是含混一片,根本辨不清楚。
但崔进之却分明听懂了。
我的孩子啊,你走错路了……
第97章
#97
士兵开始找水灭火, 裨将手一扬, 两个高猛士兵就走了过来,伸手按在崔进之肩头。崔进之膝盖上的箭整整没入, 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站起来的时候,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但身后士兵毫不犹豫, 将他的手钳在身后,不让他动弹一分一毫。
李述不忍再看他,偏转目光, 看到马车上老崔国公正老泪纵横地看着崔进之,李述对红螺轻挥了挥手,示意红螺将车帘放下——这样的场景,对一个父亲而言太过残酷了些。
车马调头, 载着崔国公离开了这道街巷。崔进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街巷尽头,他才慢慢地转过头来。
一双眼猩红, 尽是恨意。
“李述,你满意了么?”
李述被他猝然而起的恨意惊得后退一步。
这恨意绝不仅仅只是因为她今日纵火烧了崔国公府, 他恨意沉淀了许久,穿越时光而来, 沉重的压在她肩头,逼得她竟都无法承受。
崔进之声音嘶哑,“我们崔家一步一步地毁在了你手上, 我到底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李述一怔,“什么?”
什么叫她“一步一步地”毁了崔家?
崔进之冷笑了一声,“你装什么无辜?五年前,我两位兄长战死南疆,背后就是你给皇上出的主意。而今你又一手毁了我重振崔家的希望。”
见李述脸色煞白,眼睛大睁,犹自不解的模样,崔进之冷冷吐出八个字来,“金杯同饮,白刃不饶。”1
“怎么,这句话不是你说的?”
这八个字砸在李述身上,一时将李述砸懵了,她没有反应过来,崔进之却已经被士兵强押地调转了头,但他犹自回过头来,目光如刀,仿佛要将李述狠狠洞穿。
*
时如逝水,短短一月,朝堂风云突变。
崔进之逼宫,带累东宫,洛府灾民叛乱的真相也被千牛卫查了出来。正元帝躺在病榻上,却气得恨不得将龙床拍塌,太子被废,别居幽闭,东宫一干人等也被清算,更遑论朝堂上那些与东宫关系甚密的官员。
东宫没落,而一手扳倒东宫的七皇子与沈孝,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尤其正元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撒手人寰,而东宫被废,储君之位空虚,接替者不是七皇子,还能是谁?
洛府的事情查清楚后,沈孝就被解了禁锢,但他需要配合千牛卫调查的事情很多,期间还多次跟随千牛卫前往洛府,将民乱尾声平息下来,以及安抚洛府民生。
当初说是要跟李述一道过大年夜,结果这许诺却并未成现实,他二人分隔两地,直到正月近末尾,年都要过完了,沈孝终于回到了京城。
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李述,结果到了她府邸外,门房却说公主今日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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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押宗室或高官的地方与刑部大牢自然要分开,这里的牢狱里关着的犯人人数少,环境相对也好些。
不过崔进之对这些并无感触,他此前又没有坐过牢,无从去比较不同监牢的装潢水平。
阴沉天光从高而窄的窗户中透进来,崔进之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尽管距离他逼宫已过了快一个月,目下已经时近开春,但天气还是极冷。牢头自然扔了棉衣进来,只是崔进之不穿。他好像感觉不到冷,靠墙坐着,避过窗户射进来的天光,将自己整个人沉浸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