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青帷
时间:2018-09-17 09:31:21

  李述笑了笑,对太子道,“可不是么,前脚捧了身八品官服,后脚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这样没规矩的人,我倒是想瞧瞧他能在御史台熬多久。”
  太子微眯了眯眼,盯了李述一会儿,才道,“平阳妹妹说的是,那就且看他能熬过久吧。”
  倒是奇了,头一次见平阳妹妹替一个八品小官开脱的,且那人还弹劾过她。她话里虽是鄙夷的意思,可分明又是希望太子暂时别动沈孝,让他在御史台慢慢混着。
  太子没琢磨出个头绪来,将疑惑先压在了心底。既然被弹劾的李述都不生气,他便不多管闲事了。
  李述见太子松口,自己也松了口气,这才露出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难得她接连两次替沈孝辩解,也算是救了他两回了。
  崔进之瞧了李述一眼,见她笑容真切,目光不免暗了几分。
  “太子,康宁长公主要您过去呢。”康宁身边的侍女走了过来,道。
  李述转头,见水榭边上女眷们正玩投壶游戏,康宁长公主朝这边挥了挥手,要他们赶紧过去。
  于是几人便往水榭边走,康宁长公主往前走了几步,道,“你们叽叽咕咕聚在一堆说什么呢?”
  太子笑着叫了一声“康宁姑姑”,道,“没说什么。”
  康宁长公主虽占了个长公主的名号,可在政事上并没有几句发言权,镇日只是搜寻男色。太子同她说政事,简直是浪费时间。
  可康宁长公主却不大乐意,对太子道,“什么事儿还不能让我知道,只告诉平阳?刚安乐还跟我说呢,说在你心里头,如今平阳可是嫡亲嫡亲的妹子,安乐都叫你忘在九霄云外了。我还不信,这会儿一瞧,原来我这个嫡亲的姑姑也被你忘了。”
  这话说得不避人,正玩投壶的安乐也听见了,对太子撅了噘嘴,转过去继续玩去了。素日都是被太子宠着的,今日太子忽然偏李述了,她不高兴。
  太子忙赔礼道歉,“皇姑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述在一边缄默不语。康宁长公主跟安乐亲近,自然对李述便不友好。刚那一番话,话里话外都是“嫡亲”这两个字,明着暗着讽刺李述的庶女出身。
  又听太子对康宁长公主解释道,“刚才就是随便聊了聊,说起新科状元沈孝来。”
  “沈孝?”康宁长公主挑了挑眉,“哦,就是上回曲江池新科宴里头,那个一身半新不旧的布衣的穷书生?”
  太子叫康宁长公主的描述逗笑了,“正是,吴兴沈家,是不入流的寒门子弟,难怪他那天穿成那样面圣。”话语里几分不屑。
  谁知康宁长公主却道,“衣裳虽破,瞧着人倒是清举。”
  李述瞧了一眼康宁长公主,她眼尖,又见后头玩投壶的一堆小娘子里头,几个小娘子看着康宁长公主正笑得诡秘——自然只有清举的男人,才能入康宁长公主的眼啊。
  那边安乐投壶落了空,不开心地跺了跺脚,太子存心要哄她,便走了过去,主动帮安乐投壶。众人少见向来稳重文雅的太子投壶,于是纷纷凑了过来看热闹。
  李述站在人群外围,看见二皇子李炎也没有去凑热闹。他一身正红色的亲王服,正盯着这边,显然刚在认真听康宁长公主和太子的交谈。
  见李述看着自己,李炎目光冷冷,回望了李述一眼,然后便转过身去,对小黄门说了句“有事先走”,竟是直接离开了宫宴。
  水榭上的喧闹声被抛在脑后,李炎脚步匆匆。
  他脑子里回响着一个人名:沈孝。
  上任第一天就敢弹劾平阳公主的沈孝,寒门出身、跟朝中世家大族没有任何瓜葛的沈孝。
  这个人,兴许是破解“以粮代钱”的关键人物。
  李述皱眉看着李炎匆匆离去。二哥这是怎么了,仿佛有什么大事一般。
  那边太子投壶正中,众人一阵欢呼,打断了李述的思路。李述回过神来,便也挂出笑容,跟旁人一样神情,仿佛将一支箭投入壶中是天下第一值得欢庆的事情。
 
 
第12章 
  太子替安乐公主投了好几次壶,太子妃又刻意哄着安乐,安乐向来是小孩子脾性,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片刻又喜笑颜开了,在宫宴上和其他女眷玩了个痛快。
  给太子妃庆完生辰,已是日头西斜的时候了,安乐已显出了几分疲态,驸马杨方便牵着她先退了宫宴。
  众人陆陆续续都走了,李述在水榭上站了一会儿,本想等崔进之一道走的,可崔进之却早早地和太子进了书房,不知又在筹谋什么事。
  李述懒怠等他,便决定自己先出宫回府。她其实不喜欢这些人情往来、假笑寒暄,每每参加完宴席都只觉得身心俱疲。
  红螺扶着李述,出了东宫往含光门走去,穿过御花园的假山,却忽然听前头有几声喧闹。李述停了脚步,不想掺和进去,正想捡别的路走,喧闹声又传进了她耳朵里: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头一回参加宴席,怎么能把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都得罪遍了?”
  说话的人语气冲冲,被训斥的人声音细弱胆怯,“母亲……我们还是回去吧,您别……”
  “别什么别?我要是不管你,以后你就要老死宫中了!你都及笄了,好好去几场宴席,寻个好夫君才是头等大事!学着平阳公主,瞧人家嫁了什么样的人,如今是个什么地位?”
  背后说起了李述,红螺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她冷着嗓子,养生道,“谁在背后嚼舌根呢?!”
  于是喧闹声立刻停了下来,假山后绕出两个人影来,一个是金城公主,另一个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看衣裳首饰,是后宫的采女。想必便是金城公主的生母了。
  金城公主颤颤巍巍地行礼,“见……见过平阳公主。”
  连一句姐姐都不敢叫了。
  她母亲许是在深宫待久了,久不见圣颜,镇日跟宫女厮混在一起,连规矩都忘了,还是金城公主拉了她一把,她才连忙跟李述行礼。
  李述淡淡地“嗯”了一声,“金城妹妹。”
  到底是叫了她一声妹妹。
  但目光根本就没落在金城公主的母亲身上。
  李述声音冷淡,“我刚听了一耳朵,怎么?你们刚好说起我了?”
  金城公主连忙摇头,“不……不是……不……”
  可她母亲却不知天高地厚,打断了金城公主的话,自来熟道,“公主耳朵真好,刚我还和金城说起您呢!金城说今日在宫宴上见您,真是惊为天人。她一下子糊涂了,不小心说了错话,惹了您不高兴,你可别……”
  金城公主忙拉她母亲的衣裳,想制止她说下去。
  李述淡笑道,“说了错话?金城妹妹今日在宫宴上说了什么错话?”
  金城公主和她母亲都愣了愣,她母亲嘴快,回答道,“就是……说您和安乐公主都给太子妃送首饰的事……”
  李述依旧挂着冷淡的笑,“我确实和安乐都给太子妃送首饰来着,这句话哪里错了?”
  那采女愣了愣,仿佛觉得李述有些蠢似的,道,“您不是和安乐公主……不太和睦么……”
  这话一出,红螺听得脸色都变了,可叹金城公主只是畏畏缩缩,她母亲还为自己的回话洋洋得意。
  李述当即便敛了眉,声音登时冷硬起来,“谁说我和安乐妹妹不和睦了?!蓄意挑拨、煽风点火,你是何居心?!”
  金城公主当即被吓得一哆嗦,她母亲也一抖,可一脸无知,依旧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这样蠢的人,哪怕是再参加一万次宫宴,只怕得罪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李述一向是不屑于跟蠢人打交道的,可今日瞧着畏畏缩缩的金城公主和她不受宠的母亲,又有些心软。
  从前她也是这样的。
  李述敛了脸上冰霜,道,“金城妹妹,你今日说的话没有一句是错的,你不用专门去向谁道歉。”
  若是道了歉,那就是将台面下的事情直接挑明到了台面上: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之间势同水火,这是真的,可谁都不能说出口来,说出来,那便是挑拨离间。
  “有些话只能憋在心里,永远不要拿到台面上来。”
  朝堂上、后宫里,这句话都同理适用。
  金城公主愣愣地看着李述,还没想明白李述这句话的意思。
  李述登时就不耐烦起来了。她平日打交道的,哪个不是朝廷上的老油条,一句话能听出三声响儿的人。她许久没跟金城这样的蠢人打交道了,竟不知她们能蠢到这种地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金城再听不懂,李述也懒得再解释了,冷了脸就往前走。
  眼看李述又一次冷了脸,金城公主不知自己怎么又得罪了她,畏畏缩缩地叫了一声,“平阳……姐姐……”声音里竟是带了分哭腔。
  听到她胆怯的声音,李述忽然停了脚步。
  “崔家三郎,你能不能……再教我一些东西?”
  怯弱的少女追在清贵的少年身后,战战兢兢地问道。
  崔家三郎君是她认识的这世间最聪明的人,一本书读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还有那些复杂的人情往来、甚至宫宴上旁人的一个眼神,他都能知道什么意思。
  他试着教她这些东西,可她总是学不会。
  崔家三郎君觉得她笨,懒得再教了,甩袖就走。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只知道他是她通向光明世界的唯一路径,她不能丢失他。于是她只能战战兢兢地向他道歉,从荒僻宫殿里一路追他出去。长长的甬道里,她求他不要抛弃他,再给她一次向上攀爬的机会。
  李述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微微叹了口气。
  她转过身来,以自己最大的耐心对金城公主道,“你已经及笄了,日后的宫宴还有很多,若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记得四个字,谨慎、沉默。”
  她昔年是这样熬过来的,金城也能熬过来。
  *
  次日清晨,御史台。
  “哼!”
  御史大夫萧降翻开桌上的奏折,只扫了一眼,便“啪”一声将折子扔在了地上。
  此时是卯正时刻,刚应过卯,御史台诸位官员们照例聚在堂中,要听上司御史大夫萧降的一番指点,这是各官署每日的例行公事。
  萧降扔了折子,又道,“这等字迹,递上去只怕污了圣上的眼!”
  摊在地上的奏折,字迹虽算不得风流,却也是端正。沈孝站在堂下,盯着那封奏折,“御史台监察御史,臣沈孝谨言……”
  他在御史台已应了十日的卯,可每回写了折子就会被萧降打下来,原因也很简单——萧降嫌他的字丑。
  御史大夫萧降五十余岁,出身兰陵萧家,那是百年风流的世家大族,书法文章都是一流。萧降本人也是当世的书法大家,写得一手好行书。
  当初沈孝的科举文章便是萧降做主审官,瞧见他的字,不必看内容,便知道不是世家子弟的字迹,恨不得直接将文章揉成团扔进垃圾堆里。
  碍眼。
  沈孝站在堂中,脊背挺得笔直,半晌不发一言。宽袖下,一双筋骨分明的手掌握紧了,末了又慢慢松开。
  沈孝终于弯下身子,将折子捡了起来。
  争辩是没有用的,这从来不是书法的问题。
  颜筋柳骨、行楷隶草,像是珍贵的书籍一样,那些名家的书帖也不是寒门子弟拥有得起的。
  世家和寒门的区别,从来都不仅仅在于金钱。
  沈孝见过萧降的字,他递给圣上的折子里,一手飞扬风流的好行书,行云流水一般。这是他这辈子都写不成的字迹,因为萧降身上,是兰陵萧家百余年的风流蕴藉。
  萧降坐在太师椅上,见沈孝沉默地像一根柱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下去,先把字练好了,再来写折子!”
  “……是。”
  沈孝回道,然后捏着折子,指尖泛白,跨出了门槛。
  他站在走廊上,转头看向东墙上挂着的太阳。卯时明明是日出的时候,可今日天气不好,初升的太阳却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仿佛日落一般。
  自弹劾平阳公主李述起,已过了十日,可这十日间除了李述找过他,他希望的那个人却没有任何动静。
  是消息滞后,不知道他弹劾李述这件事?
  不会的,对方可是能和太子分庭抗礼的皇子。
  沈孝闭上眼,不愿意去想第二种可能性——他想投诚的人瞧不起他,不愿意起用他一介无权无势的寒门子弟。
  这是他改变在朝中命运的唯一方式,若是落了空,他又该怎么办?
 
 
第13章 
  这是他改变在朝中命运的唯一方式,若是落了空,他又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他从唇部到下颌都瞬间绷紧了,愈发透出十分的冷峻。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如跗骨之蛆一般萦绕在沈孝的脑海中。这日下了卯,他便没有回家,反而去了朱雀大街。
  长安城最繁华的街道,遍地都是金钱与权力的味道,车马粼粼,锦衣绫罗者数不胜数。沈孝一身寒酸的八品官袍,格格不入地行在喧闹繁华的夜里。
  冠盖满京华,落魄的唯有他一人。
  不知行了多久,待回过神来,沈孝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仙客来酒楼门口。鎏金招牌闪烁着他的眼,仿佛在耻笑他的寒酸与贫穷。
  沈孝抬眼盯了一会儿牌匾,最终又默然地收回了眼。
  灯火灼灼的楼上,一双美目恰巧向下一瞟,正捉住了沈孝英挺的面容。楼下沈孝浑然不觉,眼看着天色渐晚,他转身就想往回走,忽然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沈大人……沈大人……”
  沈孝疑惑转身,见是个总角童子急匆匆地,刚从仙客来里头出来,边走边叫他。
  “沈大人……”
  童子小跑到沈孝面前,喘了几喘,“您可是新科状元、监察御史沈孝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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