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重新拿起画笔，徐杺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讨厌画画的感觉，明明当年被迫去学的时候心里满满都是不耐烦。
陈骁需要她画机器人的模型，琢磨着能不能做出个更好看的改良版去参加全国大赛。所以徐杺平日里只要一放学，就会偷溜到实验室，坐在椅子上边想边画，画好了再给陈骁看。
高一上学期就这么过去了，徐杺就这么不知不觉中花了四个月时间，一边瞒着家里，也瞒着学校的同学，一边在给陈骁设计机器人，还有给机器人上色。
机器人大赛在一月，所以寒假的时候，陈骁也每天往学校跑。
徐杺用各种理由骗过周蓝玉，每天下午花三个小时在学校帮他忙，然后四点半左右再匆匆回家。
比赛前一天，陈骁打量着机器人那萌萌的脸，忽然问徐杺：“你明天会来吧？”
今年的决赛在市中心大会堂举行。
徐杺坐在窗台上，正满足得抽着一根烟，闻言，她看着少年的侧脸，笑着说：“好啊。”
可第二天，徐杺起床后却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的手机不见了。
她急忙下楼去找，却发现母亲正拿着她的手机，皱着眉坐在沙发上，目光凝视着手机屏幕静默不语。
徐杺的心狠狠一沉。
下一秒周蓝玉发现了她，她面无表情，放下手机，对徐杺说：“坐下！”
那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徐杺刚坐下，手机就被重重的摔到怀里，那时候手机还是很笨重的，砸到身上很疼。徐杺拿起来，看见屏幕正停留在短信界面上，都是这个寒假里陈骁约她碰头的信息，句句简洁明了，可看在周蓝玉眼底，却句句都是刺眼的暧昧。
“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周蓝玉的语气冷冰冰的，像是她每日要使用的那堆冰冷的器械，刺得人浑身发疼，“陈骁？是不是你们班那个老不学无术的陈骁？”
徐杺：“……妈妈……”
周蓝玉打断她：“你只需要告诉我，你这寒假每次说出去和同学交流学习，是不是骗人的？是不是每天都去找他？”
徐杺抿唇，不说话。
周蓝玉的脸上慢慢写满了失望：“杺杺，你实在太不懂事了。”
可其实徐杺一点都没听进去。
她低头，看着手机里的时间。
已经八点半了。
比赛九点开始。
看着徐杺的模样，周蓝玉平复了下语气，她站起身，没收了徐杺的手机，毫不留情地按下关机键。
“今天开始就在家里好好呆着，不准出去。手机也别要了，学习为重，本来你们高中生就不该是用手机的时候。”从周蓝玉的角度看，只能看到徐杺的睫毛和鼻子，她此刻一声不吭，越乖顺，就越让周蓝玉觉得气愤，可她还是忍耐下来，并没有对徐杺继续发火，“开学我会和你们班主任联系，要不就你换班，要不就他换班，总之，不要再有往来了。杺杺，别再不懂事，他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个暴发户，还是那么不学无术的孩子……你好好想清楚，我们花钱给你读书，不是让你读成这样的，不要再让我们失望。”
周蓝玉从未一口气对她说过那么多话，话音刚落，周蓝玉就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徐杺站起来，那一刻，脑袋嗡嗡的。
她麻木地走上楼，回了房间，关上门。
八点四十五了。
她看着闹钟，又坐了五分钟。
八点五十。
徐杺突然站了起来，她打开衣柜把睡衣换了下来，然后从抽屉翻出自己的钱包，掏出两张一百块，放进裤兜里。
她轻轻打开门。
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周蓝玉大概是在书房，她对她没有防备，大概是觉得，女儿被这么严厉的训斥过后，最起码短时间内，不敢再做出格的事。
徐杺憋着一口气，快速而轻巧地走到门口。
关上门的时候，她浑身都是冷汗。
可同时，又感觉到了那股熟悉的热血沸腾。
她跑了起来。
穿过屋前的长坡，绕过胡同、大榕树……她跑到马路旁边，拦下一辆计程车。
车子快速往大会堂的方向驶去。
徐杺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就像是进入了电影里看到过的世界，周围光怪陆离，只有她无比清晰。
她的眼眶微热，很快又被她用尽全力压回去。
九点半，车子到达大会堂。徐杺在车上已经给了钱，车子一停下，她就打开车门往里跑。
跑进正厅，看着偌大的横幅，徐杺停下喘了下，才跑进侧厅。
侧厅内人站的满满的。
徐杺艰难地迈进。挤到中间的时候，踮起脚尖看了看舞台，还没有轮到他们学校。
“徐杺！”
就在徐杺愈发茫然无措的时候，有一把清亮的男声，忽然在闹哄哄的人声中高高响起，把她唤醒。
就像是第一天做自我介绍那样，中气十足，自信满满。
徐杺猛的朝左边一看，就见陈骁正站在走廊那边，朝她高高举起手。
徐杺咬着牙挤过去。
“你怎么来的这么晚？！在学校等你老半天了！”
“陈......陈骁……陈骁……”
徐杺喘着气，怔怔看着他，眼睛慢慢被雾气蒙住了，她边哽咽边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忽然什么都说不出口。
“对不起。”
陈骁愣住了。
他猛的抬起手摸上她的脸，没一会儿手掌就被浸湿了，少女的泪来的猝不及防又滚烫，那双一向温和又冷漠的眼睛里此刻藏满了情绪，像受了无尽的委屈。
陈骁忽地用手用力一抹，把她眼泪擦掉，然后看着她说：“徐杺！我让你做那么多，不是为了看你这个样子的。”
“我知道……我知道！”徐杺一边哭着，一边一个劲的点头。
徐杺真的很难过。
她知道陈骁是什么意思。
让她帮忙搬东西，让她画机器人设计图，让她来看比赛……
徐杺知道，他其实早就什么都看出来了。
她的孤独、麻木和茫然。
她的无助、胆怯与失落。
她其实从未真正快乐过。
他让她做那么多，是为了让她能真正高兴起来。虽然看起来是她在帮助他，可其实，完全相反，他为她做了太多，看似不露痕迹，可心思细腻的她，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周蓝玉说的对，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是太阳底下的人，自信、坦荡、聪敏、善良；
而她，不过是一只好看的，却什么都不会的金丝雀罢了。
此时此刻，她第一次想要挣破这笼子，却觉得自己已经遍体鳞伤，却连笼子都不能撼动分毫。
可她不后悔。
“你要加油！你一定要赢！”
他这样的人，应该属于更高的天空。
陈骁握着一手冰凉的，湿润的泪水。
他听着她哽咽的，却又坚定无比，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对她说：“徐杺，我一定证明给你看。我能做的，你也一定能做到！”
他一定会证明给她看，人只能在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时才会笑出来。
只要你想做，并且拼尽全力去做。
毕竟他们还年轻，那些什么麻木的世界，什么无情的怪物，就让它们在黑暗里伺机而动吧，他们还有力气反抗，还有力气挣扎，既然想要活得更自由更快意，那就不该停下。
因为只有人的心声，是绝对不能无视的。
他们绝不能让自己，也变成那样的怪物。
第30章 Thirty
一中得了全国青少年组机器人大赛一等奖之后, 高一下学期的开学典礼上，陈骁作为参赛者，第一次在国旗下发表讲话。
然后在所有人都意料不及中，在那天之后的隔天早上, 陈骁的父亲居然来了学校为他办理退学手续。因为这次比赛获胜，陈骁获得了日本那边一所研究院的在读资格, 只要呆上三年，表现良好，他能直接保送到日本权威专业大学就读, 继续研究机器人。
他用自己的能力和成绩让那些曾经说他不务正业、浪费时间的人闭了嘴，包括之前一直不支持他的父亲。
而在那之后, 徐杺再也没有见过他, 听说他要忙出国手续，还有和那边研究院负责人做最后的面试，办完退学手续后，陈骁再没有出现过在校园上。
只有家里对她的监视, 开始密不透风了起来，周蓝玉还差点给她请了心理医生, 最后被徐州平阻止了, 说她大惊小怪。事实上，大概也是碍于面子罢了。
可徐杺也不再管这些，放学之后还是会到实验室里躲起来, 偶尔画画，偶尔看书。
她不再为了麻痹自己而抽烟, 有时候只有学习累了，画累了，才会忍不住抽一根，让自己意识清醒清醒。
也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
而带给她这些的少年，却像是那年夏天独有的一阵风，那年夏天一过，就了无痕迹了。
五月。
这一次中段考，徐杺拿了全级第一。拿到成绩单后的周蓝玉神情放松，看着坐在沙发另一边的女儿，淡淡得说：“考的不错。”
“谢谢妈妈。”
周蓝玉观察着自己的女儿，半晌，终于说：“杺杺，你能想明白，妈妈真的很欣慰。人生的路很长，你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成长。要记住，不要再为了无所谓的人让自己陷进去，因为只有你现在学到的知识，积累的经验，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是你自己的财富，你浪费时间在别人身上，就是对自己人生的不负责任。懂了吗？”
徐杺安静得点头。
当天晚上，周蓝玉把手机还给了她。
比徐杺所预料的要更早一点。
拿到手机重新开机，果然短信和电话都已经全部消除，可徐杺还是很快就输入一串熟练的号码，给那个很久都没有联系过的人发去一条短信。
半分钟后，对方回给她一个航班信息。
徐杺收起手机，闭上眼睛。
五月三十一号，是周三。
早读铃声响起的时候，徐杺已经熟练地从已经开始拆建的旧操场一角走出学校，打了一辆车，直奔机场。
她来到陈骁给他的航班号入站口看了一会儿，很快就找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几个月没见，他头发短了，又长高了。远远看去，像跟筷子似的直直立在那里。
这个年纪的少年就像是施了肥的树苗，身板蹭蹭蹭地长得飞快。
两人目光相对，徐杺笑着走过去，看了看他身后的行李箱，问：“只有你一个人？”
“我爸刚走。知道你要来，就没让他再送。”陈骁耸了耸肩，眼睛却看着她。忽然他抬起手，用食指轻轻蹭了蹭她的眼睛下方，笑着说，“那么拼？像个熊猫一样。”
徐杺没有躲开，她摇摇头，说：“是有些累，但不要紧。”
之后是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陈骁先笑了笑，打破了这阵安静：“看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徐杺静静地看着他。
“陈骁。”她叫了他一声，然后抿抿唇，对他说，“对不起了。”
这是她第二次道歉。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还是做不到像你那样勇敢。徒劳你费了那么多心思，还差点因为我，害你被老师调出特进班......幸好你最后拿了冠军，不然我就成罪人了。”
周蓝玉去找班主任的事情是陈骁后来才听说的，不过那时候他已经在办退学手续了，所以这件事根本影响不到他，所以他无所谓得摆摆手：“就算退出特进班也不要紧，反正那也是我爸用钱把我塞进去的，我虽然做机器人厉害，可读书，和你比还是差远了。”
徐杺闻言笑了。
看着她，陈骁忽然问：“那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徐杺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
陈骁也低笑一声，似乎也觉得自己忽然那么矫情，有些可笑。他伸出手，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说：“如果你活得不开心，那么我所做的一切才是徒劳。”说完他顿了顿，然后张了张嘴，才继续道，“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那就不要让我白费这份功夫，知道吗？就没有见过比你更不让人省心的姑娘。”
“知道了。”
徐杺对他挥挥手，笑容里有许多情绪，大概是温暖，大概是祝福，反正在陈骁看来，那笑容无比真实。
“陈骁，能遇见你，真的很好。”
“再见。”
少年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徐杺觉得自己的心，有点近似心如死灰，却又无比平静。
她知道，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忘记这个突然出现在她人生中，为她带去第一束光的男孩了。
他就像一束自由来去的风，吹来的时候带给人生机勃勃，草木皆生的活力，可谁都抓不住。
她想，
愿他这样的人，今后能尽情在碧海蓝天之下翱翔吧。
只要这样想着，她大概才会拥有继续挣破金丝笼的勇气。
......
徐杺缓缓睁开眼睛。
第一个感觉是眼睛十分干涩，又涨又痛，难受极了。
第二个感觉才是这场宿醉带来的头痛。
那场回忆明明长达接近一年，可放到梦里，就像走马灯一样，一会儿就播放完毕。
人的记忆，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东西。
她愣愣地看了天花板一会儿，忽然惊醒。
因为她发现自己身上居然没有穿衣服。
被体温捂暖的被窝把她整个人卷住，一点空隙都没留。徐杺侧头一看，果然看见韩朔也睡在自己身旁，不过他什么都没盖，背对着她侧着睡着了，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徐杺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醒透。
她有些困难地把手伸出被窝，先是无语地低头看着被子下自己赤·裸的上半身，然后目光逡巡一圈，才发现自己的胸罩和裙子都搁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