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余光瞄了他一眼,真是一本正经信口胡诌偏偏还是一副郑重其事置身事外的模样。
第二幅画像扶疏身穿胭脂红绣粉红绣球花的衣裙,系着雀蓝腰带,腰间垂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银红荷包,眉如墨画,唇不点而朱,乌发盘在脑后,斜侧箍了一支四寸余长的红玛瑙榴花紫金发钗,半圈细碎的流苏顺着乌发垂落,端庄雅淡。
这是苏逍第一次换下僧袍陪她去瘦西湖赏景时她的装扮,她不期然便想到六岁那年第一次遇到臣之的场景,与此别无二致装束,萧璟身穿月白云纹长袍手执哥哥的白玉箫,雍容清贵,风流倜傥,抱着小小的她去摘山石上的杜若蘅芜……
待二人用过晚膳,扶疏坐在台阶的软垫上看着漫天繁星,与苏逍离得近了嗅到他身上清淡的檀香中夹杂着淡淡的梅花香:“为何你身上会有梅花的味道?”
“你可知寒玉梅?”
寒玉梅?剑阁有起死回生之效的寒梅点翠丹最重要的一味药材便是寒玉梅,世间难寻,极为珍贵,遂点了点头,苏逍掖了掖她身上的披风,轻声道:“我曾在寒玉梅汤泉中泡了七天七夜方捡回了一条命,寒玉梅配置的药丸我吃了十一年,如今身上的梅花气味倒是除不去了。”
她双手捉过他的大手摆弄着他修长的手指,摩挲到他手腕上那道奇怪的伤疤,极淡极淡,若稍加掩饰是决计看不出来的,她迟疑的问道:“这个伤疤是怎么来的?”
“这个?”苏逍的指腹触摸到她的指尖顺着她的手背往下点了点她手腕上被玉兰银镯掩盖的疤痕道,“你的呢?”
又来试探她?她现在是没有记忆的人怎么可能知道,遂敷衍道:“和你一样。”
他揽她入怀,蜻蜓点水般亲吻了一下她冰凉的唇瓣反问道:“和我一样?我身上的伤疤你都看到了?嗯?”
扶疏用手指拭了拭红唇,她生气了,她是真生气了,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吗?她可是自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怎么能让他言语之间如此调戏?
扶疏唇边沾着一缕濡湿的发丝不安分的在他怀中扭动,指尖若有似无滑过他的胸膛轻轻在他耳侧呵了几口气,娇媚的唤道:“夫君,你说呢?”
柔软的身躯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如兰似麝的女子体香撩拨着他的神经,明显感觉到他身形一顿,她眼角微扬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笑容,姜还是老的辣,总归互相试探是躲避不了的,她要反客为主,她现在的身体如此糟糕她算准了他不会真的对她做什么。
芊芊玉手扯开他的衣襟缓缓下滑,贝齿轻咬了一下他的下巴,苏逍轻嘶一声,一把攥住她继续煽风点火的手,声音低沉暗哑道:“不要闹了,我抱你回房睡觉。”
她媚眼如丝指尖缠绕着他垂落在她身上的墨发轻笑应道:“奴家还想看星星呢。”
他抱着她起身,抵着她的额头,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惑人的声音犹如一坛陈年女儿红让她颇有些神魂颠倒:“春宵一刻值千金。”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一句话让她耳根发烫,面若桃花,一颗心扑通扑通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什么情况?这个衣冠禽兽不会真的对她做什么吧?
他轻轻把她放在软软的被子上,她感觉到柔软冰凉的触感碰触了一下她的眉心,而后是眼睛,鼻子,脸颊,嘴角,嘴唇……
她的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薄被手心一片汗湿,身子忽然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温和清雅的声音附在她耳边说道:“睡吧,明日我陪你去摘草莓。”
扶疏如释重负睁开眼睛看着已然阖上双目神色安然的他,心下一阵柔软,眼皮慢慢变得沉重,她似乎又被他骗了,即便白日里睡了那么多她还是感觉格外疲乏,阖目便睡着了。
怀中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苏逍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拂过曾经他只能隔空描画的眉眼,起身之时她无意识的蹙了蹙眉循着温暖的地方挪了挪,苏逍眼睛之中满是宠溺之色,掖好被角,推门走了出去。
第30章
夏桑躺在玉兰花树上枕臂喝酒, 斑驳的花影打在他宽衣窄袖的白袍之上平添几分风流,侧目瞅到不知何时立于树下的苏逍赶忙抱着酒坛从树上跳了下来。
苏逍伸手接住一朵掉落的玉兰花问道:“何事?”
“谷主暂把裘媣护法软禁暗中把二公子派去了魏国。”夏桑咕嘟咕嘟喝完酒坛中的酒用袖口抹了抹嘴角,“魔音七杀折损过半, 八大护法各自为营, 眼下谷中不会有大变故,大公子让你亲自去趟金陵探查玲珑玦的下落。”
“漱儿身体未愈, 我不能远行。”
夏桑道:“你这是徇私。”
苏逍淡淡嗯了一声,夏桑无语问苍天, 无论什么事情从他家公子口中说出来总多了几分霁月清风之感, 他反倒不知如何作答, 遂叹道:“上古四大神器一一现世,大公子若无接手魔音谷之心,凡此种种不过扬汤止沸。”
苏逍转动着佛珠的手指一顿:“他自有考量。”
夏桑眼睛微眯警戒的望向曲折游廊旁的芭蕉丛, 手中竹叶镖还未飞出便被苏逍挡了回来。
芭蕉丛轻轻摇动了几下似晚风拂过,夏桑会意干咳两声挤了挤眼睛:“公子,你怎么不把真相直接告诉夫人?”
“今时不同往日。”
他眼睁睁看着她为爱癫狂而不直言相告,他眼睁睁看着她九死一生而置之不理, 他眼睁睁看着她豢养男宠而无动于衷,以他现在的身份无论他现在无论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蹉跎经年物是人非他们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推开房门, 扶疏身穿水红色亵衣披着他的银缎披风手执一把银色小剪刀正在剪灯花,听到开门声响回眸对着他笑了笑,不知是不是烛光太过柔和她眉眼之间温情脉脉。
更深露重,夜间寒凉, 苏逍忙掩上房门道:“怎么醒了?”
“等你呀。”扶疏放下手中的剪刀与他相对而立,坦然笑道:“了尘大师,苏公子,苏逍,锁魂使大人,你不是早就猜出来了么?难为你陪我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
苏逍不言,喉结微动,她手指转动着手腕上的玉兰银镯,眉眼之间一片寒凉:“为何你言行举止都要模仿臣之的样子?当年是我有眼无珠,不识锁魂使大人的真正身份,折辱冒犯之处我自当双倍奉还,可也望你不要以亡人算计试探。”
“漱儿……”
扶疏摊开他的掌心,掌纹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朵浅淡的梅花印记,她歪头轻轻摩挲了几下:“苏逍,你应该知道作为杀手的本能是什么吗?时时刻刻都要保持清醒的理智,或一招制敌,或玉石俱焚。
你看你还是让我趁虚而入了,我嘴唇上的胭脂可还好吃吗?”
苏逍反握住她的手,黑眸晦暗不明,她勾了勾唇角:“这毒你一时半会是解不了的,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也并不想杀你,我不知道你把我留在身边的目的是什么,我只是想求你一件事。”
时至今日他的算计才能让她放下戒防,她是剑阁暗影,月华宫宫主,不是当年那个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她视他为敌,虚与委蛇伺机而动才是真正的她。
他声音暗哑:“你说的事情我都会答应你。”
扶疏有瞬间的错愕,脊背一弯提裙跪在了他的面前,苏逍伸出双手扶住了她:“你这是做什么?”
“你……你能不能让我回雁月看看?”她眼睛里蒙上一层水光,贝齿咬着红唇倔强的仰头抑制眼泪涌出,“我想回家祭拜父母,我想去闵舟看看臣之,毓儿有了身孕,哥哥还活着,我……我想见他们一面。
锁魂使大人,你让我回雁月我把解药给你,如此也不会误了你去金陵的日程,一举两得。”
苏逍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神色肃冷,“我会陪你回雁月,可你现在身体未愈还不能离开我。”
扶疏冷笑:“你不怕死吗?”
苏逍轻笑用手指擦了擦她眼角的眼泪:“夫人陪着便不怕了。”
“你……”她蹙了蹙眉,张口欲说什么,长睫颤了颤对上他含笑的眼睛心口堵得发慌索性偏转了头。
他把她放在床榻上问道:“我是魔音谷锁魂使,你是不是欲杀之而后快?”
“裘媣用摄魂术控制萧赭扰乱朝纲,暗杀萧璟,坑杀十万将士封印其冤魂于月宫之下,利用坤离阵法谋划百花案,假传遗诏谋害萧玦,如此大费周章为的不过是离火珠,为的是用雁月这块集天地之灵气的地方孕育巫蛊毒邪。”
这是扶疏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同他讲话,她的凤眸直视着他的眼睛:“为了找出背后真正的操控者,萧珞赌上了雁月千年基业,亲手培植出足以权倾朝野用来掩人耳目的势力,然后一根一根掰断消除裘媣的所有戒心,为此太多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所求所愿不过还天下以太平,他们错了吗?”
巫蛊术法为开国之本,太'祖以离火珠为匙,月宫为眼,设有结界阵法驱逐邪祟庇佑百姓,故魔音谷看中的是雁月被封印其中的天地灵气。
乾坤西陵青龙白虎坐镇,朱雀玄武护佑,龙气升腾,国运昌隆,宣和初年被魔音谷侵占亦是因为其龙脉之气,他们视人命如蝼蚁试图用十万亡灵冲破月宫结界彻底把雁月变成人间炼狱。
坤离阵法,阴阳相合,分六十四卦,五百一十二种变数,循环往复,步步死路,就这样算无遗漏的把所有有可能威胁到魔音谷计划的人一个一个清除,不入轮回,集结怨气,封印其中为己所用。
“昔为离火珠,今为玲珑玦,雁月为始,天下大乱,若非大公子凌苏暗中周旋,凌昆有恃无恐魔音谷怕是真要永堕魔道。”扶疏思绪纷杂,究其缘由,是裘媣布筹,是凌昆谋划,是魔音谷一己私欲,她当杀光魔音谷所有人吗?“我不会迁怒大公子、大人。”
苏逍解下她身上的披风顺了顺她额前的碎发:“漱儿,谢谢你。”
扶疏往里挪了挪身子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苏逍,昔年我对你的救命之恩今时你对我的救命之恩,就此两清。
这具身体早已腐朽破败,接筋续脉强行续命我怎还会安然无恙?即便你内力深厚也不应如此虚耗在我的身上,我已是废人再也还不起任何人的恩情。”
苏逍理所当然道:“你是我夫人,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与人无尤。”
“我对你坦诚相待你却还要和我故弄玄虚。”扶疏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掌心同样的一朵浅淡梅花印记,离火珠已让雁月国不将国,家不成家,玲珑玦现世不知又是一场怎样的血雨腥风,“玲珑玦一事刻不容缓,我陪你去金陵,你刚刚答应会让我回雁月也不可言而无信。”
苏逍道:“你现在的身体不宜长途奔波。”
“明日启程。”
“漱儿。”
“我虽不是什么深明大义之人,也不想看到魏国成为下一个雁月。”扶疏盖上被子背朝里侧闭上了眼睛,“苏逍,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你把我这样一个负累留在身边有什么作用,若事涉剑阁你不要妄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窸窸窣窣宽了外袍躺在她的旁侧淡淡吐出两个字:“心安。”
“我哥哥是魔音七杀之一寐诀,你见过他吗?”
“嗯。”
沉默良久她又道:“谢谢你和大公子让他彻底脱离魔音谷,我哥哥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特别疼我。”
……
次日清晨,扶疏躺在床榻上动了动身子,万蚁蚀骨,反而让她如释重负,此去金陵祸福难料,苏逍不应把内力都耗在她身上。
她看着掌心处的梅花笑了笑,也不知道把他这个神医骗到没有,她这人心肠歹毒身上只会有立时毙命的毒,这并蒂同心红梅花开是她风月场中惯用来调情的手段。
她昨晚故弄玄虚把矛头指向雁月再顺水推舟试探一下他的态度,反倒把她自己搞得有点糊涂,她都开诚布公了他还是夫人长夫人短,那么一本正经郑重其事的模样连她自己都快信了。
玲珑玦现世剑阁肯定派人去金陵探访,她知他定然不肯轻易放她离开索性以退为进陪他去金陵,先从魔音谷出去然后再借机脱身。
白芍服侍她穿衣梳洗,扶疏神色如常的简单收拾了一下衣物,苏逍入内之时她正靠在黄花梨木圈椅上闭目养神,若非她额上细密的冷汗他怕是也要被她骗过去了,她睁开眼睛笑道:“可以走了吗?”
苏逍应了一声便要过来扶她,扶疏蜷握了一下已经疼得有些麻木的手指:“白芍,你扶我起来。”
白芍暗暗瞅了苏逍一眼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她勾了勾唇角支撑着桌子刚刚起身苏逍便把她整个人打横抱起,她胡乱挣扎了几下偏又耐不过他的力道:“你若再动那个心思我立马死在你面前。”
苏逍淡淡道:“我抱自家夫人合情合理。”
第31章
马车上铺了厚厚一层地毯, 格外宽敞,扶疏由着他帮她系上披风疲惫的靠着软垫试图用睡觉分散注意力,那种细细密密毫无尽头的疼痛真不如给她一刀来得痛快。
苏逍伸手拿了一本书, 她抬了抬眼皮警戒的往旁边挪了挪:“从魔音谷去金陵需要多长时间?”
“一个月。”苏逍手指卷着线装书的页角问道, “琴音有静气凝神之效,我给你抚琴可好?”
她揉了揉额头, 她现在全身疼得要命可不想听他弹什么琴,马车徐徐而行, 相对无言更觉尴尬遂点了点头。
苏逍从雕花木柜上抱下来一个古琴, 乌木如墨, 琴弦通透似月光,九羲?扶疏整个人瞬间便清醒了过来,犹疑道:“你……你要用九羲给我抚琴?”
“有何不妥?”他修长的手指按压在琴弦之上抚弄了几个音节泠泠作响, 任何人都无法把这样一把普通的七弦古琴与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九羲联系在一起,若非亲眼所见她也无法想象九羲锁魂瞬息白骨的琴音是何等的天籁之音,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于无形。
扶疏抿了抿嘴唇:“你更想听你给我读书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