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句安不知打哪搬出个木匣子,把里面东西叮叮当当全倒在书案上,同江月儿兴奋道:“我爹最爱在书桌下面藏宝贝了,月妹妹,你看,还有弹珠子呢。”
江月儿扫了一眼:匣子里最多的就是书信,剩下的就是一些玉石砚台之类黑沉沉的东西,她一件也不感兴趣。
见卢句安屁股又撅到书桌下面,不知在找什么,便将视线投到了旁边的书架上,一个一个认上面的字:“《古文观止》,《山……”
“你这个死老头子,我跟你说话呢,你聋啦!”院子外面,卢娘子的声音突然传到书房里。
“你吼什么吼?我不就是在江家说了句话吗?”卢老爷的声音,江月儿觉着,他怎么听着有些心虚啊?
“说了句话?那是句普通的话吗?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跟那姓顾的有关系是吧?我跟你说,姓卢的,你嫌命长了我不管,我的安儿可还没活够呢!成天不着家我也不管你,只求你管着嘴巴,别一开口就要了我们娘儿几个的命好吗?”
卢老爷的声音低了下来:“好了好了,你别嚷了,我知道错了不行吗?”他突然长叹了口气:“你说我那顾老弟怎么就这么倒霉呢,皇帝老爷咋就把他关了?”
啥?顾老弟?卢老爷说的是顾敏悟?他不是沉在江里早死了吗?!
江月儿大吃一惊,听卢娘子咬牙道:“你再说一个‘顾’字试试。”
卢老爷怒道:“好好说话,别动手动——咦,我书房门怎么是开的?”
原来两人说着话已经进了院子。
江月儿赶忙拽了卢句安一把,冲门口嘿嘿一笑:“卢阿叔,我叫江月儿,来找卢哥哥玩的。”
卢老爷一点也不领情,脸色黑得像炭似的,怒道:“谁让你进来的!”
好在卢句安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闻言道:“爹,是我让月妹妹来玩的,怎么了?”
对着儿子,卢老爷放缓了神色,仍是道:“女人家不能进书房!爹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卢句安是谁啊?从出生以来,他就没受过家里人的一句重话!冷不丁挨这一句,他当即就懵了。
尤其今天卢老爷当着他新结识的小伙伴的面这么训他,他立刻受不了了,委屈道:“爹你凶我!”
江月儿还没觉得有什么呢,就看卢句安张着嘴哭开了。
他一哭,卢老爷手脚便慌了,卢娘子更甚,冲过来抱着自己的宝贝金蛋蛋直叫:“你看不惯我就直说,我儿子又怎么惹了你了,招你这么对他……”
卢老爷头大如斗,指着书架:“我哪有那个意思,不是我看那个小丫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书架边空空如也,他嘴里的小丫头,早不知溜到哪去了!
跑出卢家的门,江月儿还直拍胸呢:妈呀,幸好跑得快,万一卢老爷气得要打她,那可就亏大了!她是去给阿敬打探消息,可不想把自己也赔进去呢。
随即想起今天听到的消息,喜得一蹦三丈高!
好不容易憋到回家想找阿爹阿娘说说,偏偏正院里一个人影也不见!
江月儿只好跑出院子去找人,没走两步,听有人问道:“走得慌脚鸡似的,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正是杜衍那家伙,戴着靛蓝的书生巾,背着他的书箱站在小径尽头皱眉看她。
江月儿激动得不得了,也没找他说话的茬,将他拉到路边,把自己这一天的侦查结果一鼓脑地倒了出来。
杜衍半天没说话。
江月儿笑哈哈地推了他一把:“怎么?知道自己爹好像还在,高兴傻了?”
“你就那么肯定他是我爹?”杜衍抱着书箱走进正院。
“那,那也极有可能是啊。”江月儿结巴了一下,终于觉得他不对劲了:“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
“我干嘛高兴?他要是我爹,那我爹被皇帝老爷关起来了,说明他是个坏人。他要不是坏人,皇帝老爷干嘛关他。”杜衍一摔书箱,吓了江月儿一跳。
江月儿后悔不迭:她才是高兴傻了吧?竟连这一点都没想透,害得阿敬还要为这事伤心。
赶忙安慰他:“兴许是卢老爷弄错了呢。你看,我们以前不也弄错了,以为你爹死了呢?这不他也没死吗?兴许你爹也没给皇帝老爷抓进牢里呢?”
“我说了,他不是我爹。”
“好好,你说不是便不是吧。那,这个事,要怎么办?”
“这件事,你先别告诉阿叔阿婶吧。”
“为什么呀?我跟你说,我爹本事可大了,你不告诉他,你一个人,怎么找你爹。”
“那你怎么跟阿叔说?说我爹可能是个犯人?把阿叔阿婶再吓死一次?”
“那……好吧,不说就不说喽。你有什么主意?”
“卢句安开蒙了吗?”
“开了吧?怎么了?”
“我们想个办法,让卢句安到程夫子的蒙学来读书。”
“你是想让卢句安给我们打听吗?”
“刚觉得你聪明,你怎么又笨了?卢句安能知道什么?我的意思是,认识卢句安了,我们以后不就能经常在他家出入,有机会知道更多的消息吗?”
“也是哦。那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吧。”
“……”
阿叔是大人,很多事都不方便做。何况,他自己的事,又怎么好让阿叔阿婶一再为他伤神?
寻亲寻到现在,也该他出一份力了。
第33章
杨柳县山高皇帝远的, 几百年没出过一个进士, 一般人怎会懂得, 官场中人升迁贬谪均是常有之事。在有的年代,被皇帝老爷关了牢房,非但不丢人, 还是值得大吹特吹的呢!
因此, 被阿敬那话一“点透”,江月儿就觉得:阿敬说得不错, 他有个当犯人的爹, 万一叫别人知道了, 不得笑话死他?她一定得死死守着这秘密, 不能叫他为着这事给人笑话了。
一时又唉声叹气:阿敬这叫个什么命嘛,他亲爹, 哦, 他可能的亲爹不是死了就是坐牢的,也太不叫人省心了!以后,她还是好好——
唉,等等!他亲爹被皇帝老爷抓了,在梦里, 她家也被抓了, 阿娘又说了那句话……该不会她家是被他爹连累的吧?
戏文里怎么说来着?一人犯罪, 诛连满门!连他们家收留了犯人的儿子,好像叫个什么来着……
江月儿一拍桌子:“窝藏!”对,就是窝藏!
“你窝藏什么了?”书案另一边, 杜衍抽抽鼻子:“蜜饯儿的味道,你又打哪弄来的?卢家?”
说起来,杜衍对这小胖妞寻食儿的本事也是极佩服的。因上个月她生了虫牙,杜氏便将家里的甜食锁进了匣子里,轻易不肯拿出一个来。结果他每天回家都能找到小胖妞偷藏的各种小零食,鬼知道她打哪搜刮来的!
江月儿刷地一扭头,那双宛如放射着死光的大眼睛吓得杜衍头皮一乍:“你干嘛?”
干嘛?
江月儿眯起眼睛,重重哼他一声,扭着脖子出了门!
身后,杜衍嘀咕一句:“莫名其妙!你出去干嘛?功课还没做完呢。”
江月儿又跺了一下脚:想起这事就生气!不出去的话,她马上就要给憋死啦!
不过,跟这家伙打交道这些年,她早养成了凡事凭证据说话的习惯,否则就要反给他拿了话柄。现在她虽然极其怀疑自家被他爹连累了,但她手里没证据啊!
总之,她得快些把证据找出来!
江月儿眼角余光一瞥,这家伙还悬着腕,正气定神闲地画大字呢!她这时都心焦火燎了,凭啥他还悠哉乐哉这么好过呀!
真是越想越生气,江月儿人都走出老远又蹬蹬冲回来,五个手指张开往砚池里重重摁下,“啪啪啪啪啪”,给他香喷喷,雪雪白的宣纸上连来了五个黑手印!
“你!”夫子布置的课业他马上就写完了好吗?
看见杜衍的脸色终于变得像墨锭一样黑,江月儿总算觉得神清气爽,哼着歌儿蹦哒出了书房。
留下身后杜衍暴跳如雷:“江月儿,你给我等着!”就知道这胖妞是不会叫他真有好日子过的!
小小出了这一回气,江月儿心情畅快地往她家那才打叶子的荷花池子边逛了一圈,回来的路上就把下午她在书房干的坏事给忘了。
吃完晚饭,江月儿特别自动自觉跟到杜衍住的西厢房,还眨巴着那双大眼睛问他:“让你想的主意呢?”卢句安是由卢老爷一手开的蒙,作为杨柳县唯三的举人老爷,人家能看上程夫子的小私塾吗?
程夫子可只是个秀才呢。反正,江月儿是没有底气说服卢家人的。
杜衍:“……”
江月儿见他眼睛瞪老大地瞅着她不说话,还推他:“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是不是也没想出来该怎么办?”
罢了,看在她真在给自己出主意的份上,暂不跟她记较。
杜衍道:“你以为我像你这么笨?”顺手敲她一个脑崩儿,方觉气顺了些:“你听好了——”
江月儿揉着脑门儿,心下怀疑:他是不是在公报私仇啊?
冷不丁又挨一下:“再走神就自个儿想主意。”
江月儿连忙收束心神,“嗯嗯”两声突然回过味儿来:“我是在帮你做事呢,你还敲我!不行,你快给我敲回来!不然明儿个你自己去卢家!”
“……”
杜衍的主意其实很简单。
但江月儿直到又坐到卢娘子面前,心里都还是没底的。
脸上还得笑成太阳花:“卢阿叔这么厉害,安哥哥念书也厉害得很吧?”
提起儿子,卢娘子脸上都是放光的,嘴上还谦虚两句:“哪有,也就是只会读个一两句罢了。”
卢句安都得意地仰了脸等他娘好好夸他呢,没料到他娘完全不照以前的路数来,叫他在新认识的月妹妹面前丢了好大脸!马上不高兴了:“谁说我只会读两句的?我会读好多呢,月妹妹,你听我背给你听。”
江月儿便配合地露出崇敬的目光:“那卢哥哥你快背吧。”
卢句安清清嗓子,站起来开始摇头晃脑:“天地玄黄……”一开始他背得还怪顺溜,到了“九州禹迹”时,就嗑嗑巴巴地一句要想半天,好不容易背到“枇杷晚翠,梧桐蚤凋”了,卢句安一屁股坐下来:“我背完了!”
江月儿张大了嘴:你当我没读过《千字文》啊?我滴个娘唉,你都满八岁了,连《千字文》还背不全!你天天在家读的叫什么书嘛!别说阿敬了,这是连她都不如啊!
江月儿对此行的目的当即信心大增,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安哥哥你记错了,《千字文》最后一句明明是‘毛施淑姿,工颦妍笑’。”
卢句安吃惊极了:“你怎么——”忽觉失言,赶紧道:“我就是背完了!”
卢娘子本来都面带微笑地给儿子端茶润喉了,哪晓得这江家小丫头突然不捧场了。她大字不识一个,儿子说的话哪能不信呢?就跟江月儿道:“月丫儿你记错了吧?”
江月儿从四岁开蒙,除了四书五经不学,有杜衍这个神童比在前面,几个蒙童读物她早背得滚瓜烂熟了,因斩钉截铁道:“《千字文》我每天背好多遍哩,卢阿婶,我不可能记错。不信,我们拿书来看一看就知道了。”
卢娘子还没说话,卢句安突地蹬着脚滚倒在榻上,嚎道:“我不管,我就是背完了!就是背完了!”竟一言不合耍起了赖。
这样的孩子,江月儿在严家演武场里看过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是以她就斜着眼看卢娘子“心肝儿肉”地连声安抚卢句安,等他略微安静些,又问道:“安哥哥,卢阿叔平时怎么教的你呀?《千字文》我五岁时就学完了,你怎么还在学这个?”
卢句安便是脸皮再厚,也知道羞了:“我爹就是这么教我的,你去问他呀。”
江月儿想到卢老爷昨天的黑脸,心里也直打怵,一时还真不敢站到他面前。转转眼珠,又道:“那卢阿叔教得太慢了,我家阿敬还没你大,都开始学作诗了呢。”
“你家阿敬?”卢娘子不能相信:“他才六岁就会作诗了?”
江月儿骄傲道:“那有什么稀奇。他们夫子说,阿敬与别个不同,待他四书五经读得再熟些,会单独教他制艺哩。”
嫁给卢老爷这些年,卢娘子耳濡目染,也懂了不少科考之道,听得一惊一乍地:“你家阿敬真有那么厉害?比我家安儿还厉害?”
江月儿险些没笑场。
她是不知道,卢家搬到县城来这些年,因卢娘子一向眼高于顶,旁人家都不乐意跟她来往,她足不出户的,以为杨柳县还是她乡下地方,十里八乡的只有他们家一户读书人,人人都要捧着她哩。
旁人又顾忌他家的举人身份,谁敢在举人娘子面前多嘴多舌?
这回叫江月儿戳破真相,卢娘子哪能马上相信?
江月儿胸脯又挺高了些:“我家阿敬当然聪明了。我就是整天被我家阿敬比着,才五岁就把《千字文》都读通了。要是安哥哥跟跟我家阿敬在一起读书,指定比我会的还多!”
说完这话,她忽然感觉卢家母子神情都有些不善,就迟疑了一下,听卢句安不满道:“你是说你家阿敬比我聪明了?”
你还听得出来啊!
江月儿憋笑憋得好辛苦,方道:“你又没跟我家阿敬在一处读过书,我哪能知道?”
卢句安不满道:“我肯定比他聪明。你把你家阿敬叫来,我跟他比比。”
我滴个娘唉,你连我都没比过,还想跟我家阿敬比?
江月儿生怕给他看出来,赶紧板住脸:“不成。我家阿敬每天要学习,他没空来你家。你要想跟他比,就去程夫子那读书,包准你们从早比到晚,比到你听见‘比’字就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