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杜衍冷笑一声,然而,还不等他说话,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捂住他的嘴。毫无预兆地,他突然想起那年他被人贩子扔到河里,也是这只软乎乎的小手抓住他,才抓住了他的一线生机……
他的心软了一下。
江月儿拿衣襟狠狠一擦眼泪,狠狠盯着他:“哦?是吗?你这个胆小鬼,你连喜欢我都不敢承认,还好意思说你以后会保护我,你少唬人了!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怕你的身份连累我?”
嘴上一松,那只小手已经拿开了。
杜衍当即就要张口,江月儿慢慢道:“你可想好了再说。如果你说不是的话,我保证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问你一句,也不会再缠着你。我爹和我外公的事也不用你管,我数三声。”
杜衍:“……”这是两件不同的事,你拿这两件事来威胁我不许说不是,这是不合规矩的!
“一,二,三!”
“阿叔和外公的事,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管。”他道。
江月儿面上绽开个灿烂的笑脸,道:“你没说不是,那就是是了,哈哈哈!这两件事你想不管都不行啦。”
杜衍:“……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从小这丫头就是这样,偏偏他还每次都吃这一套!
江月儿瞪眼:“我怎么叫胡搅蛮缠?你若是不喜欢我,我才不会找你管我们家的事。你若是喜欢我,这些事你不管我还要找你算帐呢。还是说,你怕我爹的事太大,想早点脱身,所以想尽办法要跟我撇开关系?”
杜衍:“……你别乱说!”
看见他这手足无措的表情,江月儿心情大好:“本来就是啊。你当回顾家人,最多不能当官,万一跟着我们当江家人,说不定哪天被官兵捉住,没了性命呢?”
杜衍:“……”这些天他一直纠结在他无法科举一事上,倒没想过,江家的事有可能比他家还严重。
既然阿叔不是犯罪,应该牵连不到她身上。但就怕阿叔当年得罪权贵太严重,对方非要拿了他们全家才能泄愤。
这样的话,倒不好再把她嫁出去了。万一她胡里胡涂嫁了人,反而把婆家也连累了怎么办?
而且,阿叔得罪了什么人,他心里必然有数。这些年他放任他和月丫儿的流言到处传,从来不澄清,除了之前的原因之外,说不定也怕贸然结亲给人招祸,在等着她梦里真相大白的这一天。
阿叔是个襟怀坦荡的人,他不会答应随便移祸别家。只怕他送他和月丫儿到松江外家,未必没有寄希望于他们能在这里躲过一劫。毕竟这里是他们的外家,已经撇不开干系了。而且杜老爷曾经出仕,说不定对方在这里会有所顾忌。
明明两个人谈到的是更加可怕的问题,杜衍这样一想,心情却不知怎么地,还变好了一些。
“不嫁便不嫁。”他缓缓吐出这五个字,心里的那块石头好像也搬开了一样,轻松许多。
江月儿偏不领他这个情:“我嫁不嫁你说了算吗?真是,你是我的谁啊?”
杜衍向来知道这丫头从小伶牙俐齿,也不与她多说,只道:“在这件事查清楚前,你是不适合随便嫁出去。”
他不是个轻易会改变主意的人,江月儿也不是。
她冷冷道:“这事跟你没关系,你管不着。还有,我会早些禀明阿爹,让他帮你联系顾家人,好送你回家。”说完起了身。
杜衍大吃一惊,拉住她:“不行!”他还没决定怎么做好呢!
江月儿冷笑道:“你说不行就不行?嘴长在我身上,我爱怎么说怎么说。”补充一句:“而且,我这都是跟你学的啊。我说不好就不行,你说不好才行,好霸道好威风呢。”
杜衍竟被她讽刺得有些脸红,见她起身往外走,赶紧拖住她:“你别任性好不好?”
“谁在任性?”江月儿道:“阿敬。我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把事情想得这么复杂?我知道你喜欢我,你骗不了我。可你就为了那点能不能出仕的事再三伤我,你明明知道我不在乎这个。阿敬,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叫你多伤几回,也会难过的。你就为了这个非要让我难过吗?让我不痛快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江月儿难得地没有哭,她一双轻灵的大眼睛仍像以前一样,如小溪一般一眼能望到底,可那眼睛的最深处藏着最易碎的东西。
杜衍匆匆调开眼神:“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你觉得我需要吗?啊?就像你一样,你需要我告诉阿爹,帮你寻亲吗?”
江月儿没等到回答,气得一甩手就要走,却被紧紧攥住了。
“这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道,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还是那么软……
“你别后悔才是。”她说。
“我不会后悔。”杜衍道。
“哦?是吗?”江月儿突然发出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声,转过头来:“那你先唱首歌给我听听。”
杜衍:“……”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思路!
江月儿看他像见鬼一样瞪着自己,一昂头:“怎么了?不行吗?我生气了,要看你唱歌跳舞才能解气。”
杜衍:“……我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
杜衍就看她突然笑得更灿烂了:“那正好,不用我费神点歌了,就那首《十二季花》吧。”
杜衍的脸当即绿了:“不会!”那么久的事她为什么还会记得????那是他想起来就恨不得把自己挖洞埋了的黑历史好吗?
“哼!那我还是给阿爹写信吧。”
杜衍权衡再三,见江月儿神态坚决,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心想,一回生二回熟,豁出去算了:“……那你可不许说出去。”
江月儿当即拖了凳子:“你快跳吧。”这人害得她这些天吃不好睡不香,只叫他唱个歌,可真是便宜他了!
看他抬着袖子作了个起势,江月儿叫了声“等等”,拿起书桌上的笔“叮叮”敲两下:“好了,我来给你伴奏,放心了吧?你不是一个人。”
杜衍:“……”大半夜的,外公外婆家房子这么小,他们又是唱又是打的,会不会被发现哪?
但这丫头坐那虎视眈眈的,就是不行也要行啊!
杜衍咬咬牙,举着袖子先转了个圈:“一月呀……”他提心吊胆地一直唱到“六月里荷花迎风摆”,都没听见院子里有什么动静,不由放了心,见这丫头板着脸笑也不笑,不由对她抛个媚眼:“采莲邀伴南湖去,小小轻船慢慢摇来哎~。”
江月儿不知怎地,一下想起了那个红船清波赏月的晚上,脸刷地红了,不等垂下头,窗外一声怒吼:“衍哥儿你大晚上的不睡,鬼叫什么呢?”
屋里两人都大惊失色:这声音就像在门外,为什么墨生他们没一个提醒的?
杜衍强自镇定地收拾一下开了门,屋外,米氏,严小二,杜老爷,王叔王婶,甚至包括宿醉的兰少爷都一个不少地站在他窗前,瞪着眼睛看他。
“外公外婆,你们怎么来了?”他看了两眼:之前还在吵架的三个下人没一个在门口守着的!他们都哪去了?
杜老爷年纪大了,有点耳背,嗓门就特别大:“一院子人都听见你鬼叫,你还——”他挥着胳膊舞了两下:“你这跳的啥?”
“……驱邪,”他艰难地道:“我觉得最近有点不顺,驱个邪。”
米氏便道:“傩舞是随便跳的吗?你要是觉得想驱邪,等我明天带你去找个神汉来。”
杜衍赶紧道:“不用了,外婆,我就是随便跳跳,您千万别多操心。”
米氏哪是那么容易就劝得住的:“也是,家里最近事事不顺,老头子,你说,我们要不明天去光明巷子里请祝大神来家里跳跳神去去晦气?”
杜衍:“……”
两个老人说了他几句便回去睡觉了。
严小二神情诡异,道:“原来你不止娘娘腔,私底下还有这个爱好啊?”一副大丈夫不跟你计较的姿态:“有这种见不得人的爱好平时过得很辛苦吧?看在这个的份上,之前你瞎勾搭月妹妹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说完,一搀身边的醉鬼:“茅房在那边,你瞎走什么呢?”杜家的房子不够,他跟兰少爷今晚挤在一个屋里睡。应该是对方想上茅房碰上了。
杜衍:“……”
江月儿在屋里死命捂着嘴,差点没笑闭过气儿去:“哈哈哈哈,这可不是我说出去的!”
杜衍黑着脸:“……你笑够了吧?”
江月儿勉强憋住笑,头点了一半,又哈哈狂笑起来:“没笑够,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现世报啊,前两天这人害她在山上丢了大人,今天老天爷就还了回去,可见上天还是公道的,哈哈!
这天晚上的最后,江月儿是被杜衍撵出来的。
荷香和莲香原还担心她会不会气出毛病来,后来看她们小姐比平时睡得还快,睡前还胃口很好地点了顿夜宵,就知道肯定是没问题了。
他们原本先在门口守着,但小姐之前一直在屋里好像在哭,姑娘家面皮薄,荷香说,小姐肯定不愿意他们听见这些事。几个人便商量着站远了些,谁知道少爷后面怎么会突然发了疯,还引了这么些人来看……他们完全没办法及时通知屋里的两个人……
两个婢女相视一眼,此刻分外同情墨生。
到了第二天早上,每个人看杜衍的眼神都很诡异,除了因为宿醉,想不起昨天发生了什么事的兰少爷。
杜老爷留兰少爷用了早饭,吃完早饭,兰少爷急着告辞,听江月儿道:“我跟你去看看夫人吧。”
兰少爷眼睛一亮:“你是想帮我劝劝我娘?”
江月儿翻翻白眼:“你看我像要劝的样子吗?而且你觉得我劝得了她吗?我觉得,兰夫人要做这个决定肯定很不容易,她现在一定很艰难。我虽然帮不了她,但说说笑话逗她开开心也好。”
兰少爷沉默片刻,勉强道:“你这样,倒像我是外人,你是她女儿一样。”
江月儿想搭他的顺风车,不好顶他,便道:“这你可就错了。我对我爹娘才不会客客气气的,有什么说什么,正因为兰夫人不是我娘,我才待她客客气气的。要是她是我娘,我娘想跟我爹和离的话,说不定我比你闹得还厉害呢。”
兰少爷挑挑眉毛:“你昨天可不是这样说的。那照你说,我该再闹大点?”
江月儿生怕让他想歪了,连忙摆手道:“你可别瞎领会我的意思。我娘和我爹跟你娘和你爹可不一样,我爹待我娘可好了。我爹这么好的相公,她要是还想和离,那不是傻吗?我作为当女儿的,怎么能让我娘犯傻,好让别的女人进江家门捡便宜呢?”
“你爹待你娘好?怎么个好法,让你这么偏着你爹?”兰少爷原本都要走了,还摆出了副促膝长谈的架式。
江月儿怕他勾起谈兴不走了,道:“这个我一时半时哪说得完?不如我们上了马车再说吧?”
兰少爷刚一点头,就见这丫头欢快无比地回头招呼另外几个人:“阿敬,二哥,兰少爷答应捎你们去望江村了,快来搭车啊。”
兰少爷:他没这么说过吧!
不过他对这几个人映像都不差,也就没说什么。
一坐上车,就催着江月儿说说她爹娘的事。
一说起杨柳县的家,江月儿的笑容都变暖了:“我小时候还住在河边的木楼里,我记得家里没钱请帮佣,大冬天的,我娘还用井台里吊出的冰水洗衣裳。我爹可心疼了,每回换了脏衣裳,他都不让我娘动手,说女人家不能浸凉水,非让我娘留给他来洗。可我娘说他外面有一摊事要忙,怎么能回家了还洗衣裳呢?何况他在县衙里做事,传出去人家不得笑话他?每回都趁我爹不在,偷偷把衣裳洗了。还有一回我娘手烫了,我爹给她费了好大的劲,找来半瓶玉容膏——”
“玉容膏?那不是供品吗?”兰少爷惊道:“你爹在哪弄的?不便宜吧?”
“是啊。”江月儿的思绪已经飘回到了那栋泛着柏木香味的小楼:“足花了我爹两个月的月俸呢,就因为我爹说,我娘最爱美,要是留疤了,肯定会不开心的,他就眼也不眨地找别人淘来了小半瓶。”
“贫贱夫妻百事衰。”兰少爷道:“你家里这些事,只要有钱,轻易就能买到。”
江月儿很是不忿兰少爷的口气,怒道:“那有钱能让你爹给你娘焐脚吗?我爹能!有钱能让你爹给你变着方的做玩具吗?我爹能!有钱能让你爹天天跑三条街就为了给你买最喜欢的酥油泡螺吗?我爹——”
“好好好!你爹能你爹能行了吧?”兰少爷算是知道了,爹娘是这小丫头的炸点。
不过细一想想:“那你的意思,是我娘想让我爹像你爹那样?”
江月儿剥了个桔子塞嘴里:“我哪知道,反正,我们那十里八乡的,只要知道我爹和我娘的人,没有一个妇人不羡慕她的。”
兰少爷埋下头来,突然拿头哐哐撞了两下桌子,吓得严小二差点跳起来:“兰元淳,你要干嘛?!”
兰少爷揉揉头,声音低下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江月儿也不明白他忽然又发什么疯,她欢快地吃完一个桔子,还招呼车厢里的其他人:“这桔子不错,你们也尝尝啊。”
兰少爷:想不下去了……他自暴自弃地抢过一瓣桔子,道:“那我该怎么办?”
江月儿问他:“你爹娘和离你还是你爹的儿子吗?”
兰少爷瞪眼:“当然!”
江月儿又问:“你爹娘和离你还是你娘的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