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杜老爷也吓得不轻,尤其看到那一长溜的傅家人也跟着傅书静抱了抱拳,请傅书静原谅时,老半天没回过神来。
不过,他毕竟经历过一些场面,稳了稳神,道:“光你们道歉还不成,你们这些年见人就瞎说,不知道抹黑了我们家多少次,我家的恶名早就顶风传出了三千里地外。人人只知道我家恶名,不知道你们道歉的事,有什么用?”
杜老爷性情宽厚,言语间竟没有多少怨怪之意。也是,他以为与傅家的恩怨已经成了死扣,怕是想不到还有解开的一日吧。
傅家人看来早有准备,一个看上去有些憨厚的中年人道:“杜老爷不须担心这些,给您道歉是我们该作的。从您家离开后,我们会挨家挨户地跟附近人家说明,必不使您再受冤屈。”
杜老爷想了想,却道:“谣言总是越传越黑,你们若是刻意解释反而会传得更厉害。罢了,左右我家没受太多影响,你们族长只给我写一份认错书,有人再传时,我把这份认错书给他们看看,你们再同傅家坊住的街坊们把事情说清,这事便算两清了。”
几个傅家人交换了下眼色:没想到杜老爷的主意比他们先前想得更简单。傅家坊里住的大部分是傅家人,各家带个口信就差不多了。剩下几家一走,基本今天一天内就能把事情都办得妥妥当当。只是,这个认错书……
傅书静道:“认错书我来写吧。事情原本就是我家老太太惹出来的,是我没做好,跟族长没关系。”
傅家的几个长辈相互交换了个眼色,暗暗点头:这孩子还是有些担当的。
杜老爷想了想,也道:“也行,不过你写的认错书要有你们族里的长辈们签名作证。”
一场延续几十年的恩怨竟然在一个上午就烟消云灭,江月儿又是好奇,又是感慨,道:“他们家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婶在里外穿梭着倒茶,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笑道:“听说啊,不知道是谁找到了傅家教书的那位秀才公,跟他说,如果他们全族再造谣两榜进士,就去学官那告状,非告得削去他们族人的功名不可!秀才公当然怕了,把傅书静当天骂了一顿,让他们快些解决此事。”
江月儿恍然:“原来如此,这么简单的话,外公怎么没想到呢?”
王婶就叹气:“老爷啊,不是我说,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肯定是不好意思去求人呗。”忽然想到,面前这位还是老爷的外孙女,忙道:“表小姐,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啊。”
江月儿笑:“我知道,王婶你跟外婆说一声,我出去一趟。”
王婶忙问:“表小姐你去哪?”
“书画铺子。”江月儿大声答了一句,招呼荷香和莲香出了门。
她是昨天路过书画铺子时,想到以前阿敬的同窗不是总写字寄卖吗?那她的画说不定也可以寄卖呢?
想到就做,江月儿抱着她那一堆宝贝画,去了家里最近的一个书画铺子。
这类铺子除了读书人外,一向没多少人爱逛,江月儿让荷香摇醒打磕睡的伙计,问道:“你们这卖不卖画?”
伙计上下打量她一眼:“是小姐的字画要卖吗?”
江月儿刚要答是,想起之前好像听兰夫人说过,闺阁家的字画最好不要流落在外,忙摇摇头:“不是,是我哥哥的。”
“哦,”伙计往里叫了声:“齐师父,有人卖字画,您来看看。”
里屋里走出个弓着腰的小老头,这老头眯缝着眼,眼睛几乎要贴到画上去。
江月儿心情有些忐忑,看他半天不说话,等得着急,便问道:“怎么?这画有问题吗?”其实她更想问,您到底看不看得清这画啊?
老头摇摇头,将画放到一边。又照着先前的姿势看另外一幅,没过一会儿,将画放到先前那一幅的上面。
江月儿询问地看站在旁边的伙计,伙计体贴地道:“这是没瞧中。”
荷香“啊”地一声:“这是我们小,我们少爷花了好些天才画得的,怎么没瞧中呢?看这画多好看哪!”
她只在到江家之后略学过几个字,实在夸不出多少有份量的话。
伙计看江月儿这么好看的一个小姑娘,听见他说话就像要哭出来了一样,难得生出了些不忍,道:“小姐,我们书画铺子做读书人的生意,要收画也要有个门槛吧。您这画虽说画得热闹,可富贵气太重,不合读书人用。或许您拿到集市去,那些喜欢花啊朵的夫人小姐觉得喜欢,会买两张回去呢?”
江月儿:“……”这伙计看得还挺准,她不就是喜欢花啊朵的小姐吗……
她今天拿来的画不多,伙计跟她说两句话,那头已经看完了,齐先生先瞪那伙计一眼:“规矩呢?”
伙计忙赔着笑:“对不住,我不是看这姑娘快哭了吗?就多说了两句,您别怪我多嘴就是。”
齐先生咳嗽一声,指着她那幅秋牡丹道:“这幅画你愿意卖的话,我出一百文。其他的,小姐还是另寻买家吧。”
“一百文?”江月儿惊叫一声,苦了脸:“我连买纸买颜料的钱都赚不回来,齐先生,您不能多给点吗?”
齐先生摇头道:“这画,要不是我觉着皴染的技法有些新意,或许会有读书人喜欢,一百文我都不想出,怎么样?小姐卖不卖?”
江月儿倒是想卖,可那也太亏了吧。她都没多想,招呼了荷香两个:“算了,我去别家看看。”
还没回头,听莲香先叫一声:“少爷,您怎么来了?”
一只手接过江月儿手里的画卷,低首时,那人悄声在她耳边笑道:“一百文哪,你知道去梅州船钱要多少吗?”
江月儿知道不该问,可还是没忍住:“多少?”
这人闲闲笑道:“少说也是五两银子吧。啊,你怎么咬我?”
江月儿松开嘴,看着上面的牙印,心气略平了些,哼道:“这是在教你,别得意忘形。荷香莲香,我们走!”
早就想咬他了,今天终于得偿所愿了,哈哈!
第52章
052
江月儿保持着雄纠纠气昂昂的战斗姿势走了还不到一百米, 突然想起一件事, 拉了身边那人到角落里耳语:“傅家的事是你做的?”
杜衍笑而不语。
江月儿早猜到这是他的手笔, 此时得到当事人的证实,不喜反忧:“那傅家的事解决了,你这是要走了?什么时候走?”
杜衍原本还想逗逗她, 看这小丫头眼中的惶急和害怕, 心不由软了软:“三天后。”
江月儿倒抽一口气:“这么快?!”她上哪找路费去?
倒不是她被杜衍所激,决定自己赚路费跟去梅州, 而是她不用想就知道, 她阿爹她阿娘, 还有她外公外婆, 甚至是舅舅舅妈都绝不会同意她跟着去梅州的。
所以,如果她想去梅州, 只能自己想法子去。哎, 要是早知今日,她就把阿娘平日里给她的零花钱攒起来,不至于到要用的时候,一文钱都掏不出来嘛!
而且她很怀疑:“我阿爹其实是没同意你去吧?”
“我刚去信,回信还在路上。但是船期不等人, 我决定先不等回信, 上船再说。”
江月儿“呸”他一声:“少骗我了, 分明是你怕阿爹不同意,想来个先斩后奏。”
两个人从小一道长大,对方想干嘛, 一对个眼色都知道,听江月儿这样讲,杜衍摸摸鼻子,只好认了。
好在这丫头一向说话算话,杜衍料定她筹不到这么些钱,与她道:“那你别在家给我嚷嚷出去了。”
江月儿“哼”地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有自己的计较,跟杜衍道:“那你从今天起搬回家来住,我保准不说。”
杜衍挑在今天回家就有这个意思,他怕傅家认了这件事后还有要善后的,早决定在上船前回杜家住一段时间,看看情况。
听江月儿这样讲,顺势便道:“那好,记得别乱说啊。”
江月儿“嗯”了一声,留下荷香:“你这几天就去伺候少爷,看着他别让他离了你的眼前,他要不见了,我就找你算帐。”
杜衍“嘿”地一声:“你还监视起我了?”
江月儿理直气壮道:“谁让你总骗我的,你活该!”说完,不由分说地带着莲香蹬蹬跑了。
留着杜衍跟荷香大眼瞪小眼,荷香忐忑道:“少爷?我们现在去哪?”
杜衍往杜家的方向看了看,见前头那丫头都快出了巷子,一挥手:“跟着你们小姐。”他倒要看看,她还能有什么招!
江月儿能有什么招?她带着莲香,俩人连走了两家书画铺子,莲香嘴巧些,走了几家看出了些门道,到第三家的时候,好说歹说,总算卖出去了一幅画。
就是那幅秋牡丹的,卖了半两银子。
江月儿虽说仍不满意,可这半两银子比先前的那一百文高多了,而且,她赚钱了啊!
抛去纸墨颜料,半两银子一幅画她妥妥赚了啊!
这样一想,江月儿就高兴起来,连走路都带起了风,直到——
那混蛋在她出门时,低声在她耳边笑道:“还差四两半银子,剩两天了,怎么办呢?”
江月儿一甩头:“哼!”完全高兴不起来了呢!
杜衍闷笑着跟在她后面,看她还能折腾出什么招来。
走了好几家,剩下的画她都没卖出去,江月儿索性叫莲香跑一趟,给她先送回了家。
她自己实在是走累了,看见路边有卖冰果饮的,一问价钱,只要十文,江月儿十分大方地掏出了四十文钱,请两个婢女和那混蛋一人喝了一杯。
结果那混蛋接了杯子,摇头晃脑地先说了句:“现在连半两银子都没有了,可怎么办?”好像他真为自己有多着急似的!
“不想喝还给我!”江月儿怒伸手。
被那混蛋端着杯子往后一转,一口便喝了半杯,笑道:“有人请客我为什么不喝?我不是在操心这请客的人怎么想法子筹银子吗?”
江月儿很有气势地喝了句:“你闭嘴!”看莲香跑了回来,迎上去问她:“可都拿来了?”
莲香犹豫片刻:“哪拿得来呢?王婶就在院子里,我拿什么她都看得见。我只能拣些小巧些的拿出来。”
江月儿让她打开帕子,上头只有一条蝴蝶钗,一对银丁香,还有几条链子,不觉叹了口气:“希望这回能行吧。”
杜衍也把他大头凑了过来,一样样看过来,惊道:“你让莲香拿这些东西做什么?你不会是想当当吧?就你这些破烂,能当出两文钱吗?”
江月儿虽然不缺吃不缺喝,但她留头都没两年,先前她爹娘给她买的钗啊朵的都是几文钱从货郎担子里买来的,能值什么钱?
江月儿不是不知道,可不是病急乱投医吗?她再不想想办法,自己真要被阿敬扔在松江了!
江月儿也没想着瞒他,只作听不见他说什么,领了莲香往幡旗上写着“当”字的当铺走去。
杜衍跟在后头直笑:“你不先拜拜财神爷再进去吗?今天你这些东西要当得出去,得是被财神爷摸了头才有的运道吧。”
听他呱噪了一路,江月儿早烦他烦得要命,叫两个丫鬟将他拦了,自己拿着东西进去问了问。
当铺的大朝奉要不是看在她穿着尚算光鲜的份上,怕不是要把她撵出去!
江月儿碰了一鼻子灰出来,想起今天一天的收获,眼睛都灰了,耷着个脑袋闷头直走。
杜衍看她可怜,终于说了句人话,伸手揉揉她的小髻:“挣钱原本就不简单,你也别灰心——”
江月儿一把拍掉他的手,道:“我才不灰心!你等着,我肯定能赚出这份钱。”
杜衍跟了她一整天,对她的能耐也有了数,认定她这回是折腾不出什么了,难得大度一回,笑:“好,我等着。”
一看他就是在哄人!
江月儿气呼呼瞪她一眼,拉着莲香走了:“别理他!”
怎么才能赚到钱呢?
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江月儿抱着被子都还在想。
她想啊想,想啊想,想得头都开始发晕了,也没想出来。
昏昏沉沉中,她觉得她好像已经登上了去梅州的船。两边浪涛滚滚,船上人声笑语不歇。江月儿站在船头,望着两边倒退的山峰,只觉得灵感涌动,真想作画啊!
突然,脚下的甲板剧烈地晃动起来,船上行人开始尖叫着跑动。
江月儿站在原地,看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江月漫过了她的鞋子,打湿了她的裙子,耳边不知道什么人在叫:“快跑啊!船舱破了!”
船舱破了……
江月儿猛地坐起身来。
第二天,清晨
杜衍是被门外急促的敲门声叫醒的。
墨生问了声:“是谁?”
“是我,墨生,快叫你们少爷起来,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说。”
墨生一开门,江月儿衣服都没穿整齐,几乎是扑到了他面前:“衍哥儿,你不能坐船去梅州!”
杜衍早猜到她今天要折腾,偏不问她,示意墨生出去,只道:“不成,我船费都已经交了。”
“那就退了!”江月儿急道:“你交这么快干什么?我跟你说,那艘船不能坐,要翻的!”
杜衍神色凝重起来:“你慢慢说。”
只听了个音儿,杜衍就知道,必是这丫头又开始做那梦了。她不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
江月儿做过几回梦之后,江家人也掌握出了规律:她一般情况不做梦,只有在自己或家里有人有危机时才会梦。
从上次做梦的时间算起,她已经有五年没有做过类似的梦了。
江月儿尽量将所有的细节都回忆完整,急道:“肯定是我们去梅州的船出事了,阿敬,这回你就别去了吧,命要紧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