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确定是去梅州的船?你连船钱都没弄到吧?”
“这——”江月儿卡壳了一下,怒道:“你别小瞧人!”
杜衍皱眉道:“这是小不小瞧你的问题吗?你好好想,是不是去梅州的路上发生的事?”
他这样一追问,江月儿也不确定起来:以前她梦里所有的信息都是别人说出来的,可之前的梦里,她只顾着看景高兴去了,根本没留意别人说什么啊!
“好吧,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感觉这就是去梅州的船,你别坐船了,真的。”
对江月儿警告,杜衍还是听得进去的,他答应道:“好,我今天就去把交的定金要回来。还有,你最近也别坐船了。要是阿叔他们让你回家,你也要走陆路才能回去,明白吗?”
江月儿道:“那还用你说?你快去吧。”
跟杜衍交代了这些话,江月儿又回房梳洗了一下,跟外公外婆吃了早饭,就听王叔来报:“老爷,兰家庄来人,说来接咱们表小姐去一趟。”
江月儿想起来,自己先是答应过秋玫今天会去陪陪兰夫人的,虽然她这里还有不少事,但总不好食言,便道:“王叔,你跟来人说一声,说我收拾收拾就走。”
杜老爷跟米氏知道兰夫人的身份,虽说杜老爷远离官场有不少年了,但心里明白,能认识这样的人物,对外孙女会有极大的好处。因此并不拦她:“你去吧,早些回来。”
江月儿回了房,发现昨天被自己翻得乱七八糟的画卷都还搁在书案上,灵机一动,对莲香道:“这些先别收拾了,再抱去兰夫人那请她看看吧。”
莲香自然照做。
于是,隔了一天后,江月儿又抱着一堆画到了兰家庄。
秋玫看了笑道:“江小姐还真是刻苦呢,这天天抱去抱来的,不辛苦吗?”
江月儿另有打算,事到临头,反而还怯了,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秋玫视线一正,忙下去蹲了个礼:“大少爷。”
兰少爷正从游廓的另一头走过来,看见江月儿抱着一大堆画,差点被画卷埋住的样子,不由笑了:“听说你从我娘那骗了幅好画,你是怎么骗的?”
“我没骗!”事关名誉,江月儿要不能由着他胡说,道:“我是问夫人讨教画道,夫人愿意送我的。”
兰少爷根本没听她的澄清,从最上面的画卷中取出一幅,随便翻了翻:“技法生涩,布局局促,用墨过于浓艳,你这也叫画道?”
江月儿虽然不知道兰少爷知道多少画道,但他现在说的话跟兰夫人昨天告诉给她的差不太多,想来他于此道也不是一无所知。
对于可以帮到自己的人,江月儿向来不吝求教,闻言便问道:“那你说说,我该怎么改改?”
兰少爷瞅她一眼,拐了个弯:“今天怎么还谦虚起来了?想听我指点对吧?那你随我来。”
江月儿赶紧跟上去,跟秋玫说了声:“秋玫姐,你跟夫人说一声,说我晚些去她那。”
秋玫在后头“哎”了两声,见江月儿头也不回,只好跺跺脚,叹气道:“叫都叫不回来,江小姐啊江小姐,你是合该有此劫啊。你是不知道我们少爷是什么人,你要是知道,看你还敢跑那么快吗?”
对秋玫在她身后嘀咕的那些话,江月儿一无所知。
她跟着兰少爷到了他住的院子,看他将自己的画往石桌上一搁,就着桌上放的茶,拿根指头蘸了水,在正中点了点:“看见没,这一处蜜蜂,你翅膀画得不对,蜜蜂的翅膀在采蜜时不是全收起来的,而是略收,你看看你,这画的不是蜜蜂吧?它翅膀呢?还有这里,石蒜……”
兰少爷吧啦吧啦说了一气儿,才发现旁边这丫头一句话没出,不禁抬起头,奇道:“你怎么不吱声呢?”
江月儿哭丧着脸:“我的画!”
她这幅《采蜜图》画了好几稿,这是她几天来最满意,觉得画得最好看的一稿,却被兰少爷拿手指头蘸着水,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全毁了!
兰少爷竖眼:“有本少爷指点你画技,你不知道感恩,还心疼你那破画?!”
说得江月儿低了头,不防又被抽走一幅:“我看看这幅。哎呀,你这幅就更差了,这画的什么呀?江不像江溪不像溪的。”
“是河。”江月儿争辨道:“怎么看不出来是河了?”
兰少爷嗤笑:“你还不服是吧?你看这里,你若是河,这河里哪一个地方没有舟上人家?你这里我就没看见!还有啊——哎,你拿走干什么?”
江月儿忍无可忍,拿手绢擦拭着被兰少爷新晕出来的墨色:“我的河为什么要有舟上人家?就没有不行吗?”
“没有就不行!那就是假河,你画的假景!”兰少爷还生气了:“你画个东西至少你要看到吧?你若是没看到就画出来,不是骗人吗?”
“你才骗人!”江月儿怒道:“我就看见没有舟上人家的,凭什么天下道理都是你的?把画还我,我不让你看了。”
再一看那两幅画的墨点被她越擦越多,眼看就毁了,想起昨天那么辛苦才赚到的半两银子,悲从心来:“我还指着这画卖银子的,就叫你随随便便给毁了,你赔我画来!”
说完,哇哇大哭。
兰少爷被惊得不轻,叫道:“是你说让我指点你的,怎么现在又怪起我来了?”
江月儿哭声不减。
兰少爷看旁边的从人,问道:“难道我真做得过分了?”
从人没说话,但是那眼神不就是“少爷我知道你在欺负人家小姑娘,放心我不会说的”吗?
兰少爷:“……”
江月儿哭着站了起来。
兰少爷吓了一跳:“你去哪?”
江月儿肿着眼睛,道:“我找兰夫人评理去。”
兰少爷赶紧拽住她:“不行,我娘这几天心情不好,你别去烦她。”
江月儿怒道:“那我还心情不好呢,凭什么要被你烦哪?”
兰少爷:“……好好好,我错了行不行?”
江月儿就一句话:“认错有什么用?我画都毁了。”
兰少爷瘸着条腿,又不敢十分拦她,都快急晕了,见江月儿都快走出了院子,只好道:“你不是说你卖画吗?那我把你这两幅画买了。”
江月儿停了下来:“真的?”
兰少爷恨不得拍胸脯:“真的!”
“那你给多少两银子?”
兰少爷伸出一根手指头,犹豫片刻:“十两?”
江月儿在心里连道侥幸:刚刚见他老半天没出声,她差点直接问了兰少爷准备给多少两,现在他说十两,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了?
她生怕他反悔:“好,十两银子一幅,说定了!”
兰少爷惊叫:“谁跟你说的十两银子一幅了,我是说——好好好,十两就十两!”
江月儿立刻破涕为笑:“快拿银子来。”
看见她这样,兰少爷终于怀疑了一下:“你是不是早就准备好讹我了?你这画还能值十两银子?”
江月儿马上沉了脸:“不值是吧?那我还是拿走吧。”
兰少爷急忙一把按住画轴,干笑道:“十两就十两,绝无二价。”
一时叫人拿了银子,江月儿看他十分肉疼的样子,问道:“你不是很有钱吗?二十两而已,怎么心疼成这样了?”
兰少爷哀声叹气:“你知道什么?我家有钱又不是我有钱,我每个月都才五十两的月钱,给了你,就剩三十两了,够干什么呀。”
江月儿咂舌:“三十两你都不够用?你天天干什么呀!我娘一个月还只给我一百文钱,我有时候还能剩点呢。”
兰少爷道:“你懂什么?爷们天天在外面行走,哪个花销不大的?出去吃顿酒,二两银子没了,买点笔墨,三两银子又没了。你看吧,上回我看中了一种香,买了还不到二两,就花了我八两银子。”
“八两银子?!”江月儿吓得差点跳起来:“你买的什么香?抢钱啊?!”
兰少爷抬眼哼笑道:“知道自己没见识了吧?以为我买的香是你们用的熏死人的劣制香料吗?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用香,可讲究着呢。”
江月儿心里极是好奇,但她看不惯兰少爷这副“尔等乡下人”的嘴脸,撇嘴道:“我才不信,吹吧你,说不定你是被谁当冤大头骗了呢?”
兰少爷又哼一声:“算了,今天少爷我有时间,给你见识见识。看看什么是我们这等人家用的香。”
一拍手,早有机灵的捧了一套香具出来。
兰少爷在铜盆里净了手,这才打开装香的拿子,用香匙舀出小半勺,放到白纸上,示意江月儿来闻:“闻到没?这香味益清益雅,有如幽兰般如隐如现,却又挥之不去,隐有缠绵之意,闻起来就是极上等的香料。八两银子,值了!”
江月儿早在兰少爷打开香盒的时候就呆住了:这什么幽兰,什么缠绵哪!这明明是她差点熏了茅房的东西,阿敬那家伙天天用些药铺里最便宜的香药香料在那捯饬,他一个月月钱也才一百文,能用到什么贵重香料?她敢肯定,兰少爷手里的这些,绝对花不到一钱银子!
她早该看出来了,兰少爷他就是个冤大头啊!还是闪闪发光的那种!
江月儿看兰少爷的眼神立刻炙热了不少,兰少爷感觉到了,得意问道:“怎么样?服气吧?”
江月儿连连点头:“服气服气!”当冤大头当成这个样子,当然得服气了!
她在那一瞬间一下明白了很多:原来,阿敬的路费是这样筹措的啊!那么……
江月儿看兰少爷的眼神当即升级到了火辣的程度,兰少爷顶着她的目光还有些压力大:这丫头这么看我,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不对吧!她的心上人不是姓杜的那个小白脸吗?
江月儿可不知道兰少爷心里想得这么歪了,她望着他,情不自禁地带上了自己最甜蜜的笑容:“兰少爷,你不是说你最近很担心兰夫人吗?”
兰少爷没弄明白,话题怎么拐到了这么歪的地方,但:“没错。怎么了?”
江月儿的声音也甜甜的:“我这里有个主意,你想不想听?”
兰少爷搓搓自己手上的鸡皮疙瘩:“你说。”
江月儿笑眯眯地伸出手,兰少爷一愣,听她道:“那一两银子一个主意。”
……
小半刻钟后,江月儿揣着鼓鼓囊囊的绣袋走出来兰少爷住的地方。
兰少爷真是个大方人哪,说一两银子就一两银子,短短的一炷香时间,她就赚了三两呢!加上之前赔她画的那二十两,她手上已经有了二十三两多的银子了呢!
对于让兰少爷花这么多钱买她的主意,江月儿可一点也不心虚:谁让他没事就爱看人笑话?看完了还到处大嘴巴跟人说的?活该他破回财!
这回别说去梅州了,就是从梅州到松江打两个来回都没问题了呢!
这孩子太高兴,只算了路费,还忘了,这一路去梅州花费的可不止是路费钱。
不过,江月儿的目的就是凑够路费,至于其他的,不是还能路上边走边想办法吗?
一想到回去就能看到那家伙的脸色,江月儿兴奋地在兰夫人吃水晶蒸饼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兰夫人便道:“看来,我这个老婆子叫江小姐觉得无聊了。”
兰夫人已经很久没叫过江月儿“江小姐”了,江月儿立刻知道自己心不在焉的叫兰夫人生气了,忙打起精神,跟兰夫人道了个歉:“对不住了,夫人。我是想到,后天——”
“后天怎么了?”
江月儿赶紧把到嘴的话拐了个弯:“我是想到后天就要离开松江了,我太开心了。”
“离开松江?你要回杨柳县?”兰夫人问道。
江月儿嘿嘿一笑, “其实夫人也可以到别的地方走一走嘛。”
兰夫人道:“我小的时候,我爹行商,带着我不知道走了多少地方。像京城,扬州,苏杭,我都去过,还有哪可去呢?”
江月儿心说:这些地方我一个都没去过,你们富贵人家的愁事我可理解不了。
见兰夫人还等着她推荐,灵机一动:“你可以去我们扬柳县啊,你不是跟梅夫子神交已久吗?”
兰夫人眼前一亮,又有些犹豫:“我就这么直接去,会不会不太好?你们梅夫子会见我吗?毕竟我和离的话——”
江月儿原想说,梅夫子不是那样的人,但一想到梅夫子那严厉的面容,好像她是不爱见些闲人,又有些不确定了。想了想,道:“那你可以说去我们女学应聘当先生嘛,梅夫子肯定会见你了。现在我们女学多了好多学生,梅夫子一个人可应付不来,早就说要另招先生了,可女学的先生哪有那么容易招?您若是以这个理由去,梅夫子肯定不会拦着您。”
她越说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殷殷看住兰夫人:“您觉得怎么样?”
兰夫人认真想了想,笑了:“你这还真是个点子,或许真的可以呢?若是成了,我该怎么谢你呢?”
江月儿想说,你就用银子谢我吧。她现在想起来,早上她同阿敬千叮万嘱,不叫他坐船。走陆路肯定比坐船贵啊,不知道她那二十三两还够不够呢。要是不够,这回可去不了梅州啦。
好玄忍住了,笑道:“只是一个主意,还不知道成不成呢。夫人用不着谢我。”
用过午饭,两人再说一番闲话,就到了江月儿告辞的时候了。
临告别时,兰夫人还与她道:“等我和离后,我去杨柳县你家做客,若是发现你的画技没有进步,我可要罚你啦。”
江月儿心虚地笑笑,什么也不敢说。怕她追问自己,忙问她:“看夫人说得这么轻松,兰大人是答应了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