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县由于水道复杂,且民风淳朴,往日极少有捕役巡街,可见陈大人这段时日对县城治安多重视。
若是这样都无法打击到拐子,很有可能是,这些人有恃无恐,或是真正的亡命之徒。这两个可能,无论是哪一种,对他们这些有孩子的家庭而言,都不是好事。
杜氏当机立断:“明日赛龙舟,两个孩子就在家,哪也不去。”一抿嘴:“罢了,初六的热闹我也不去凑,还有,这几日严家都先不必去了。”
这正是江栋的意思,他一指放了一桌子的七巧板和鲁班锁,笑道:“我就是怕这几日把孩子们关在家里,他们不高兴要吵得我头疼,才买了些东西哄哄他们。”
杜氏还不了解他?也不与他分说,起身出了门。
端午节过后,天气便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
蒲县丢了几个孩子,以及县衙里怀疑最近几个县来了一伙拐子团伙作案的事终究传开了。这段时日,县城风声鹤唳,包括十里街有孩子的夫妻俱把年幼的孩子管束起来,轻易不肯放出门,街市上孩子们打闹的声音顿时少了不少。
因为听不见隔街小娃们的嘻闹声,连被关在家里出不得门的江月儿心都定了不少。
这些时日,杜衍习字,江月儿被她阿娘拘在家里做针线。少了外界琐事打扰,再有了杜衍做榜样,两个孩子的进步都很快。
杜氏很满意。
即使心知肚明杜衍给月丫儿代刀了不少针线,杜氏的这份满意依然不打折扣。
杜衍是个贴心的孩子,他便是给月丫儿代作针线,也想办法哄着她学着做了不少。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孩子们间的小官司,只要问题不大,杜氏向来不会多加干预。
杜氏的舒心日子只持续到十天后严家再次派人请江月儿的时候。
十天里,严家其实来过不止一次人。
只这一次楼管家亲自出马,不光带来了丰厚的礼品,还留下了一席话:“老爷出去跑船前就一再交代过,一定要我把江小姐再请回去。江夫人您也不必担心孩子在咱们家不自在,老爷都说过了,若是谁敢给江小姐不痛快,他就让谁一家子不痛快。何况老爷这回跑得不远,顺风的话,不出半月便能回来了,您不能让我在老爷回来后都还都没能请回江小姐吧,这样的话,小老儿可就难做了。”
这次严老爷出船,船里还有一批江栋托关系借贷采买来,托严老爷寄卖的货物。
虽说朝廷只规定了为官者不许经商,县衙书办只是不入流的吏员,若是低调一些,也不是不行。
楼管家是在隐晦地提醒杜氏,不要过河拆桥。
人家话都说到这一步,杜氏自然再不能跟前一次一样随口打发人走。
于是,隔天早上,江家的两个孩子再次踏入了严家大门。
那个时候,江家已经新添了一个姓白的婆子和一个叫阿青的使女。
江月儿还记得严家的那两个讨厌鬼,但由于那两次她不但没有吃到亏,还让严家兄弟吃了她不少亏,加上还在那吃到了很多好吃的蜜瓜,因此,她一点也不抵触到严家再次习武的事。
楼管家早早地领了人迎出来,跟江栋打声招呼,又逗江月儿:“江小姐,这回还要我抱您进去吗?”
江月儿一点也不客气,摆摆手:“不啦,管爷爷。我现在可有力气啦,能自己走,您别累着。”又虚虚溜她爹一眼,小小声:“等我没力气的时候,管爷爷你再抱我呀。”
楼管家哈哈一笑,送走江栋,看江月儿忽然耸耸小鼻头,问道:“管爷爷,你这有什么味道?好香呀!”
楼管家疑道:“香味?哦对了,十米开外的正街上开了家西洋点心铺子,想必味道就是从那飘出来的吧。”
西洋点心铺子?江月儿咽了咽口水:那是个什么铺子?点心好吃吗?
楼管家看她一脸馋相,便道:“江小姐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西洋点心,我使人给你买来。”江月儿有多爱吃甜食,她只来过一回,楼管家便再清楚不过。
江月儿却摸摸小肚腩上的肉,嘟着嘴摇摇头:“不,管爷爷,我不吃了。”再吃,还被人叫小胖妞,这多不好呀!
她这点小纠结,在楼管家眼里就不是个事。他老人家在这一点上跟其他老人家看法没什么不同,小孩子胖点儿多好看哪,瞧江家小姐这一身圆圆的肉,看着就喜庆得很!
可江月儿这回主意挺正,不管楼管家再怎么劝,她说不要,那就是真的不会再要了。
楼管家转念一想,甜的吃多了也坏牙,遂不再多说。
江月儿这回是如愿了,可心里那叫一个难受啊,一整个上午连揍讨厌鬼都没那么有劲了呢。
到了江栋来接他们的时辰,楼管家又亲自把他们送到了严家大门处。
闻着空气里缕缕不绝的甜香味,江月儿眼睛就自动定在了香味的来源处,听店里的伙计大声招呼:“新鲜松软的白雪蛋糕,酥油泡螺……”
白雪蛋糕,酥油泡螺……那都是什么好吃的,她怎么一个也没听过呢!
江月儿耳朵竖得高高的,等江栋船靠了岸,她连人家的吆喝了些什么都记住了,还一字不差地学来给江栋听。
引得江栋一乐,也逗她:“这么想吃,阿爹给你买几个来。”
江月儿的意志受到了更大的考验,可她仍是经受住了:“不要!”想了想,跟她爹商量:“阿爹,我不吃。明天,你让我在那多闻一会儿,就当我吃了,好不好嘛?”
江栋哈哈大笑:“好!怎么不好?”于是,这一闻又是小半个月。
传说中的人贩子在几个县都销声匿迹了,杨柳县人也慢慢解除了防备。
因此,江月儿每回去西点铺子都能碰上几个跟她一样闻味治馋的“同道”。
她也不大跟别的孩子说话,就出严家时,拉着白婆站在店门口悄悄张望两眼,等江栋到后便登了船一道回家,倒是省心不少。
这一日,江栋下了衙照旧来接一双儿女。
船还没走多远,江月儿突然“呀”了一声,指了岸上一处,同江栋道:“那个人怎么抱着孟柱子在跑?他爹娘呢?”
孟柱子正是江月儿在点心铺前认识的小子。
江栋顺着女儿的手指望过去,心中顿时一紧:“月丫儿,你认识那个抱着孟柱子的人吗?”
“不认识。阿爹,怎么了?”
江栋心说:怎么了,出事了!
第11章
那人穿一身灰衣,头上戴着顶破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孩子被抱在怀里,也看不见头脸。
江栋怕贸然出声反而会打草惊蛇,悄声让船夫靠岸,问女儿:“你肯定那是孟柱子?”
江月儿道:“我不会认错的!我刚刚才见过他,还听他说,鞋上那块蓝色补丁是他姐给他补的,他嫌弃他姐手艺不好呢!”
船猛地撞上岸,江栋扔给船夫一串钱,道:“你去多喊些人,把孩子追回来。”
几个人摇着撸顺流而下,岸上那人一直没离了他们的视线。船夫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揣了钱满脸义愤地跳上岸:“放心吧,江书办,我一定不让那孙子跑掉了!”
江衍怕人贩子还有同伙,自己留在原地不安全,一手抱着江月儿,一手牵着杜衍,急往严家方向赶。
此地离严家不过一射之地,只要拐过那条巷子,到严家门口,父子三个便安全了。
江月儿也觉出了不对,压低声音问她爹:“阿爹,那个人是不是拐子?他是不是抓了孟柱子要卖了他?”
江栋一听他闺女这声音不对,侧头一看,这小丫头那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哪像有点害怕的样子?
他正要警告女儿两句,忽觉背后一阵劲风袭过,颈后突然剧痛,整个人顿时“砰”地砸倒在了地上!
直到看见杜衍被人从背后捂了嘴抱着跑,江月儿才想起来放声大哭:“阿爹,弟弟!”
这时,不远处有人在叫“抓人贩子”,江月儿又想起来跟着叫一声“抓人贩子”,又哭一声“阿爹,弟弟”,跛着条腿追了两步路,又回头望一眼江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抱着杜衍的人却跑得极快,江月儿人小腿短,还等她犹豫,便见那人跳上那艘他们坐过的乌篷船,就手将杜衍倒提起来,往河道里一插,又是一插!
江月儿“啊”地大叫一声,见那人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柄尖刀割断缆绳,再刺向河里的杜衍!
“我的天爷!江老爷,江小姐,这是怎么了?”
严家的人终于出现在了巷子的另外一头。
江月儿这才敢哇哇哭着往外跑:弟弟被坏蛋扔到河里,已经快沉下去了!
后面人乱哄哄的:“快留两个人把江老爷抬到医馆去,剩下人跟上!”
江月儿眼里只剩下了河里那片沉浮不定的蓝色布衫,杜衍挣扎着,被河流的力量推动着,向河道中间飘去,眼看将要不知将他带往何处。
好痛,好冷……杜衍奋力挣扎着:他就要死了吗?可是,他一点也不想死!他不想死!
“弟弟!”一只小手突然拽住了他的手!
是……是,小胖妞?
杜衍努力睁大眼,视线被小胖妞那张哭成了花猫的胖脸占据。
傻瓜,也不怕被他拽下来……他轻轻地扬了下唇角。
………………
三天后
杜氏送走探病的客人,返身上了楼。
楼上,一大一小两个病号相对而卧。
江月儿站在床头,背着小手给她爹背诗听:“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牧童,牧童——”
“牧童遥指杏花村。”
杜衍一口说出了答案。
江栋瞪他:“我检查你姐姐的功课,你别插嘴!”
杜氏站在窗边,便看见,江栋一调开眼神,杜衍挑挑眉,对江月儿作出了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态。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都学会串通作弊了?”杜氏嘀咕着进了门。
江栋就问她:“来的是什么人?”
“衙门里的刘捕头。”杜氏看一眼杜衍,道:“他来说说那个案子的进展。那个要杀衍儿的丁二,因他身上担着些其他干系,两人虽然合伙做这没下稍的生意,但从不在一处行卧,那丁大瞒得紧,要不是他自己跳出来,县衙还不知道这两伙人竟是一路。因此,丁大被抓没几天他就知道了。后来,他从街坊嘴里打听到丁大被抓完全是衍儿的关系,一心想着要为他哥报仇,端午节那时候就盯上了他。”
“那他胆子可真够大的,光天化日的,也不怕事没干成,反而把自己搭上去了。”江栋哼了一声。
杜氏道:“他原也谨慎,这不是看前些日子咱们把孩子看得紧,他没找着机会下手吗?因为最近我们县风声紧,他的同伴催着他赶紧走,原本他想再拐两个就走的,谁知你们就不巧撞上去了。”
“那他也不怕被县老爷抓住吗?”江月儿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句嘴。
杜氏竟没斥她乱插话,接着道:“他怕什么?陈大人这回都审出来了,这人在家乡犯了好几桩命案,活到现在已经赚了。再杀个把人根本不在话下。”
再,再杀人?!江月儿吓得一哆嗦,不敢说话了。
杜氏趁机吓唬她:“所以,阿娘平日不许你们随便出门,不许你们跟生人说话,那都是有道理的。看你以后还敢不听阿娘的话!”
江月儿想起那天看见弟弟被人扔进水里的那一幕,直着眼睛,脸彻底白了。
江栋赶忙将女儿揽进怀里抚着她的背安慰,埋怨道:“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干什么?”
杜氏也有些后悔自己说过了,赶忙展开手掌,道:“陈大人还托刘捕头给我带了这个东西。他说这是那个丁二交代的,他们掳来衍儿的时候,从他身上搜到的。”顿了顿,又道:“难怪丁大说不出衍儿的来路,原来孩子根本不是他拐来的。”
这东西指肚长短,是一枝白润通透的小玉笔。
江栋托起这枝玉笔,却一皱眉:“怎么这块地方花了?”
杜氏一错牙,恨恨道:“这丁二倒有些见识。他见这枝小笔上有一处与其他地方不同,猜测这地方必是什么徵记,他怕有人见到这东西认出来,便想着把这徵记磨了再出手。”
江栋叹气,把笔递给对面伸着脖子急得恨不得跳起来抢的杜衍,道:“你多看看,看还有什么能不能想起来的。”
杜衍捧了笔,向江栋手指的地方看过去,一个缺了一点的“雇”字跃入眼帘。
雇?
作者有话要说:
慢慢来,谢谢大家留言哈,这几天比较忙,等我有空回
第12章
半晌,杜衍摇摇头:“想不起来了。”
“你再想想嘛。”江月儿歪着脑袋同他一道看那笔,倒比他还着急的样子。
杜衍摩挲着温凉的笔杆,舍不得递还出去:“阿婶,我能把它再留些时日吗?每天放在身上,兴许哪天我就想起来了呢?”
这孩子,很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
杜氏心中怜惜,柔声道:“这原本就是你的,你收着便是。”
杜衍却迟疑了一下:“行吗?阿婶,这不是证物吗?能让我拿走吗?”
杜氏一怔:“你怎么知道证物不能随便拿走的?”
杜衍也一愣:“我,我不知道,就是,就是觉得该这么说,突然就说出来了。”
杜氏与江栋对视一眼,江栋温声道:“拿着罢。既然刘捕头送还回来,说明这枝玉笔衙门已经用不着了,你好好收着,没事的。”
杜衍便笑了,他侧过身体,想将玉笔搁在枕头下面。却是牵动伤口,痛得低哼了一声。
这孩子说来也幸运,那日丁二原想置他于死地。本意是捉到人便一刀攘了,偏听到有人喊捉拐子,以为事败,急得一时没掏出刀来,后头严家人来得也快,匆忙间胡乱捅了他一刀,却正好捅到他胸腹中央,那一处巧揣着一本书册。被书一挡,就只是受了点皮毛小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