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们去京师,没有阿敬,也没有阿娘,还有什么意思呢?”
没错,因为顾敏悟尚在病中,即使阿敬还没有正式地被认回顾家,他也得留下来侍疾。两个孩子有生以来第一回被分隔了万里。
看见女儿闷闷不乐的样子,江栋不是不心疼的,但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不是说了吗?已经去信给你阿娘,她会跟我们在京师会合的。”
江月儿叹了口气:“阿娘什么时候到啊?我真的好想她和外公外婆。”
江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了笑:“你想想,你现在走了,就不用面对阿芹了,不也挺好?”
江月儿略有些心虚地道:“我有什么怕的?我给她留了画稿的。”
江栋哈哈一笑:“留什么?石头精的故事吗?”
江月儿一囧:“阿爹你就别笑我了。”
江栋想起顾敏悟躺在床上,看他一幅接一幅地看江月儿画的石头精,那副气得被噎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就想哈哈狂笑:他跟顾敏悟同在京城住了这么久,两代祖父同朝为官,顾敏悟小他八岁,从小就是他同龄人的楷模,他从来没在对方脸上看到诸如“气急败坏,怒火攻心”的模样,十分新鲜。
江月儿以为她阿爹是在笑她江郎才尽,被她阿爹笑得终于恼了:“阿爹我不理你了!”一跺脚,回了自己的船舱。
江栋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轻轻一叹气:京城,京城将会有什么迎接着他们呢?
江月儿却没有江栋那么深的忧虑,回了船舱,她想起她跟阿敬在码头上分开时答应他的话,开始给他写信:“阿敬,今天我在船上吃了一种炝拌蟹,你知道吗?那蟹居然是生拌的……”
她给阿敬写的信也沿续了以往啰哩啰嗦的风格,吃喝拉撒睡,她除了出于小少女的羞涩没写过“拉”之外,一天里发生的大事小情都写在了信里。
到金州寄信时,那信厚得江栋都嫉妒了:“怎么给那臭小子写这么长的信?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江月儿道:“就是我平时干了什么就写进去了啊。阿爹你要是不信的话自己看呗。”
她这么坦荡的态度让江栋舒服了一点,还是嘀咕一句:“以前也没看你给我写这么多。”
哦!阿爹是小心眼发作了啊!
江月儿嘿嘿一笑,声音甜甜地来安慰她爹:“以前都是在赶路,好辛苦的。我现在不是在坐船吗?每天那么多时间,我不用赶路了,肯定要多写点信啊。你看,我给外公外婆和阿娘的信也这么厚呢。”
江栋摸摸信封,终于不说话了。
从梅州到京师比从松江到梅州还远,江月儿记得,她坐了三回船,转了三回山路,在路上走了快两个月,才终于到了京师。
站在京城的大门口,江月儿抬着头,震憾不已:“这就是京城吗?好大啊!”
身边有人讥笑一句:“又是一个乡下人。”
江月儿虽然不觉得乡下人有什么不好,但这人明显是在笑话她,她想也不想,回击道:“又是一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你这小丫头——”那人大怒,居然伸起了手臂要来打她!
江月儿没说话,她身前的两个卫兵迅速挡在她面前,喝道:“你想干什么?”
那人还怒道:“这小——”
他没说完话,被身边人一拉:“你不要命了?看看这是什么人?”
那人嘀咕一句:“什么人?还能是梁王府的人不成?”
江月儿把他的话收入耳中,见自己获了胜,也不与那人再计较下去,看前面的队伍开始松动,乐呵呵地爬上了马车,跟卫老爷笑道:“狐假虎威的感觉可真棒啊!”
卫老爷脸色好像不大好,听见江月儿的话,虎着脸道:“还到处瞎蹿吧?跟你说了,京城里到处都是贵人,别随便冲撞人。”
江月儿一仰脖子:“您可听见了?不是我冲撞他,分明是他冲撞我。再说了,我怕什么,不是还有您给我当后台吗?”
卫老爷常觉得,如果他不是生在皇家的话,他应该当个心性平和,不喜出头的富家翁才是最好。
江月儿这样的性格原本他并不喜欢,可人跟人投了缘,就是难说。
看见她得意的小模样,卫老爷也是一乐,只是跟平常的长辈一样,心里越是喜欢,越是要贬损几句:“别得意太久了,这京城里,我又不是一手遮天。”
江月儿瞪大眼:“什么?您别说来吓唬我,您的话都不管用了,那谁的话还管用?”
卫老爷神色阴沉片刻,又笑道:“所以说,让你别太猖狂,什么时候,低调点都不是坏事。”
江月儿本能地觉得目前车厢里的气氛有点危险,也不抬杠了,诺诺点头表示受教:“行,那我都听您的,咱们悄悄的进城,绝不出一声。”
卫老爷失笑:“让你低调点,不是让你去做贼,你这丫头,真叫人头疼。”
两人说笑两句,马车拐了个弯,停了。
车夫在外边说:“老爷,江家到了。”
卫老爷的神色严肃起来:“你家到了。我给你们的这队人你到哪都不能离了他们的视线,知道吗?”
说完,卫老爷又觉得他说了废话,就凭这丫头的运气,恐怕他该担心的是打她主意的那群人吧。
卫老爷离京这么久,他敢说,京里大部分的高官,以及与皇室亲近的勋贵肯定多少都知道了点消息。
这里头心思浮动的人可不少。
但他自从在金州遇到了这丫头,那些人就没有一个能到得了他身边。
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遇灾,落水,掉陷阱。据内卫的消息,好像有一队人居然在平地里迷了路,跟他们生生错过了!
要说这里头没有这丫头那运气的功劳,卫老爷是一个字也不信。
江月儿却十分慎重:“行,我明白的。您刚回京,肯定有很多事忙着,过两天我去宫里看您。”
卫老爷失笑:这丫头说得,像她去的地方不是皇宫,而是她自家的菜园子似的。
不过,她这样随意亲近的态度让卫老爷很喜欢。
他示意福寿给她一块令牌:“那你可记得你的话,要是我发现你没来看我,到时候我可要找你的麻烦了。”
江月儿接了令牌,随随便便放到兜里,满口答应:“放心吧,我一定去的。皇宫里有那么多好吃的,我一个都还没吃过,不亏死了吗?老爷,到时候您可得让他们拿点拿手菜出来,别小气啊。”
外头,马车车厢被轻轻敲了两声。
“月丫儿,到家了。”江栋站外面听闺女叽哩呱啦说半天,像是舍不得走一样,生怕卫老爷一个心血来潮,跟她闺女说“你这么想吃,不如随我现在进宫吃个够”,那就完蛋了。
江月儿只好依依不舍跟卫老爷道了别,跳下了马车。
等江月儿一下马车,卫老爷的神色立刻恢复了原先的端凝如仪:“走,回宫!”
江月儿却站在自家大门前直咂舌:“我的天,这是我们家?这是首辅住的地方?”
眼前这宅子结满了蛛网,宅子上方的匾额掉了一半,几乎看不清上面写的“江宅”两个字。
江栋站在前面,亦是感慨万分:“是啊,这就是我们家,进去吧。”
上面挂着的大锁早就锈蚀不堪,江栋微微一拧,那锁就断了。
江月儿随着江栋进门,偌大的宅子里尘烟密布,到处是杂草,充满了衰败之气。
她看她爹仿佛伤怀异常的模样,说道:“阿爹你别太伤心,至少咱们的宅子还在这,慢慢修便是。”
江栋低语一句:“现在那些人,该动起来了吧。”
“什么?阿爹?你说什么?”江月儿没听清。
江栋道:“我说,趁现在天还没黑,赶把屋子收拾出来好住。”
江月儿顿时失去了安慰她爹的兴致,抱怨道:“这么破,要怎么收拾嘛?”
江栋取笑她道:“是谁听说我们家房子是七间九架房,说是没住过,非要今天搬进来住住,尝尝什么滋味呢?”
江栋因为父亲是首辅死在任上,又是先帝关系不错,死时不光得了个“文忠”的谥号,还封了个“礼信侯”的虚衔,是以,他们的宅子可以有侯爵建制。
江月儿听阿爹吹了一路,早就心痒痒了。
谁知道,竟然实情是这个样呢。
她嘟着嘴抱怨她阿爹一句:“要不是您骗我,我能说要住这吗?”
江栋正要说话,前院里突然跑进来一个人:“是江老爷家吗?”
江栋点头:“你是?”
那人手上架着个鸟笼,与他笑道:“我们少爷听说您要回来,嘱小的给老爷送些东西来。”
见江月儿视线落在鸟笼上,跟她笑道:“这是少爷给小姐解闷用的。还有其他东西稍后就到。”
“你家少爷是谁?”
那人只道:“我家少爷姓顾,说老爷小姐知道的。”
姓顾?是那臭小子?
好家伙!真会献殷勤啊!
江栋心里升起莫大的危机。
069
江栋臭着个脸不说话, 江月儿看那鸟生着灰眼黄喙, 站在鸟笼上时不时抖着翅膀, 好不精神,不觉就心生几分喜爱,问他:“这是什么鸟?”
那人笑道:“这叫画眉鸟, 叫得可好听了, 小姐您要不提着看看?”
江月儿还没说话,江栋咳了一声:“荷香, 把那鸟笼挂廊下去。”
见女儿瞅着他, 不由脸一黑:“这鸟刚来咱家, 也不知道带没带什么病, 能随便拿了看吗?”
话虽如此,江月儿总觉得, 她爹似乎是小心眼又犯了, 在故意找茬。
当然,在外人面前,她还是很给她爹面子的,也不与他争,问那提鸟笼的人:“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回来?”
那人年约三十来岁, 生得一副伶俐相, 见自己似乎不怎么受主人家待见, 也不怎么慌,脸上还挂着笑,恭恭敬敬对江月儿道:“说也巧了, 三天前我们刚接到少爷从梅州来的信,小的就嘱咐人时刻在府上盯着,今天看见府上来了人,猜着就是老爷和小姐回来了,赶紧来伺候。”
对阿敬的信来得比他们到京城还快,江月儿并不吃惊。
她从金州到京城的这一路并不是单纯在赶路,如果遇到当地比较出名的景点和小吃,她就会伙着卫老爷去逛一逛,他们几乎是在比原定时间多了半个月才到京城来。
她就问:“你们少爷还有什么话交代吗?”
那人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她,笑道:“这是少爷先时写的信。”
一只手伸过来把信截走,江栋一把撕开信封,装模作样看看信,递给目瞪口呆的江月儿:“你也看看吧,那小子在梅州说在准备举业,近两年到不了京城。”
江月儿无奈地翻翻白眼:她爹真是越来越讨厌了。
她接了信也懒得看,直接问那人:“你们是在京城做什么生意的?”
那人道:“就是个小门脸,什么都做些。”
“那是在哪?怎么你们这么快就到了我们家?”
那人顿了顿,方道:“因为我们的门脸离江家不远,就在前巷的岔道那。”
江月儿回想了片刻,惊道:“是卖香烛纸扎的那家店子?”
她这一路走来,只看见前巷岔道那有这一家店。
那人没想到江月儿眼那么尖,笑容一滞:“就是那。”一般人都会嫌这种店子晦气,这位小姐会不会也嫌弃他不吉利……
不过,顾家世代为宦,肯定会有不少结下的仇敌。到顾家出事时,墙倒众人推,顾家在京城的根基被连根拔起,最后只有这间纸扎店,那些贵人们嫌晦气,而且位置也不怎么好,才勉强保住。
他却想多了,江月儿根本没这么婉转的心思,她兴致勃勃地问他:“那你们还给别人做丧事吗?”
还不等那人回答,江栋先喝江月儿:“没事乱打听什么?家里还有好些事要忙,先收拾好了。”
江月儿只好嘟嘟嘴,不作声了。
那人赔着笑正要说话,门口忽然吹吹打打地来了一大堆人。
为首的那个人没要人通报,指挥着身后的门抬着彩缯纸马道:“听闻江少爷回京,我家主人特来遣我相贺。”
这是砸场子的啊!
能这么下人脸,还一回京就送人死人穿用的东西,这人能会是谁?
尽管早做好一回京就会被梁王刁难的准备,江栋还是气得不轻:“你给我滚出去!”
那人还想说话,卫老爷留给他们的那队兵丁已经涌上来就要动手!
那人看情况不对,原还想丢几句话刺激刺激江栋,现在也不敢说了,丢下一句:“姓江的,你别得意太久!”撒腿就跑!
不跑不行啊,姓江的不知道在哪请的人,连鞭子都抽出来在半空中挥得啪啪响!
王府里只知道人回来了,没想到他还请了这么一队凶神恶煞啊!
那人跑了,丢了满地的纸人马,风一吹,一卷纸扎招魂幡绕着圈开始乱飘,飞到了江栋面前。
江栋一语不发,将那招魂幡一撕两半。
江月儿拦着他,道:“阿爹,别撕啊。你看这些纸扎做得多好,那谁——”她转头招呼那人一声。
那人脸上的笑有些难看:“小姐,小的叫李大江。”
江月儿道:“李掌柜,你不是做纸扎铺子的吗?这些东西不就是你铺子里该卖的东西?正好,你抬过去放你铺子里卖吧。”
李大志:“……”这纸人纸马做得再好,那也是给死人的,这小姐不觉得晦气?
他心里嘀咕,也不知道江家招了哪路神仙,一回京城就被人这样恶整。
江栋眼睛一亮:“对,你把那纸人纸马给抬去卖了,记得从大路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