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任太子的赵沣是个多疑的人,又处处盼着自己做出点成绩,让天子满意,韶王不笨,自然懂得怎么避其锋芒。
“所以你们就在御前打一架?”赵幼苓干笑两声,瞪眼道,“义父以为自己还是十几岁的小郎君不成?万一假戏真做打伤了怎么办?我看义父身上的伤,也不像是韶王做戏留下的。”
胥九辞微愣,显然没料到会被义女训斥。
承恩也吓了一跳,左右不是,半晌可怜巴巴喊:“小娘子,你……你别生师父的气。”
赵幼苓气的很。
韶王是什么人?他当年手里好歹握着一部分府兵,又自幼习武。她年幼的时候就时常听见王妃奚落又和人争抢花娘,跟人大打一场的韶王是个混子。
一个混子,又会功夫,哪是胥九辞能打得过的。
“他确实不是个东西。”胥九辞冷着脸,悄悄把受伤的胳膊往后挪了挪,“赵檀这个混账,私底下说好了只是做戏,真动手的时候,还挺用力的。”
见赵幼苓又要瞪眼,胥九辞补充道:“我揍了他的脸!”
赵幼苓:“……”
这么听起来,是不是觉得自己挨的揍一点都不吃亏?
这一头,父女俩就谁讨了便宜还在瞪眼,却不知另一处,韶王仰面躺在贵妃榻上笑嘻嘻地在描述自己怎么勇揍“佞臣”,一旁的丫鬟辛苦忍笑,拿熟鸡蛋小心翼翼在滚他被揍得发青的脸颊。
崔氏闻讯赶来,瞧见这副其乐融融的样子,气得浑身都哆嗦:“嬷嬷说,王爷为了我,与胥九辞在御前争执,继而斗殴。我还想着王爷肯定受了伤,说不定有多难受,可看起来,王爷倒是乐得自在!”
“王妃,当心身子!”
见崔氏扬手就打了丫鬟一巴掌,后面紧随而来的崔嬷嬷忙上前扶住崔氏,半拦半拖的将人往后扶了些。
崔氏恶狠狠地瞪着跪在地上哭泣求饶的丫鬟,再看从贵妃榻上坐起身,满脸不耐烦的韶王,更觉得委屈。
“为了十七郎,我的命都差点丢了,王爷难道对我就没有一点怜惜吗?”崔氏哭得浑身乱抖,“月子里,王爷才收用了两个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的宫女,现在又看上这个贱婢了?”
崔嬷嬷想拦,没拦住,崔氏已经怨恨地喊出话来:“我看王爷在御前闹这么一出,为的不是我,而是为了胥九辞的那个义女吧?!”
“母妃慎言!”
不等崔嬷嬷再劝,赵臻已经沉着脸从门外走来。
跪地的丫鬟哭着喊了声“世子”,赵臻眉头皱起,挥手让她退下。崔氏想拦,对上赵臻黑沉沉的眼。
“冬日湿冷,母妃才刚出月子,别染了一身寒气,回头过给十七郎。”赵臻冷声道。
崔嬷嬷此时覰着韶王父子俩的脸色,赔笑着将仍旧想要抱怨的崔氏强势往门外扶,口中还在不断劝说:“王妃莫要这时候惹王爷不快,那个胥九辞是大佞臣,王爷就是看上谁家的小娘子,也看不上太监家里的。”
她口舌伶俐,崔氏似乎真就被她劝住,拧着眉头便走了出去。
“你母妃越来越糊涂了。”韶王抬手想要揉揉眉头,手指一不留神碰到脸颊,疼得直皱眉。
赵臻在旁坐下:“母妃的出身毕竟摆在那里,父王何必与她置气。”
韶王哼了一声:“你母妃的心眼太小了些,十七郎出生前和胥九辞的义女起了冲突,到现在出了月子还在记仇。如果不是知道那小娘子年纪小,又是胥九辞的义女,她是不是还要折腾一番,毁了人家的名声。”
赵臻没有回应。
赵幼苓和崔氏的冲突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十七郎虽然不是足月出生,但与赵幼苓并无任何关系,太医早已叮嘱过胎位不好,孩子可能会早出生。崔氏执意要出门一趟,这才出了当时的意外。
可崔氏似乎认定了十七郎会突然出生,自己会难产,都是因为碰上了那个小娘子。
赵臻的突然沉默,叫韶王有些在意。
“大郎在想什么?可是诗会上碰到了不痛快的事情?”韶王问。
“父王还记得十一娘的生母吗?”赵臻询问。
韶王略有不解,想了想:“不大记得了。”韶王府的女人,他能记住的不多。
他又道:“大郎怎么突然想起这人?十郎说,十一娘刚入掖庭不久,就染病没了。九娘也在吐浑兵打进京城的时候失踪了。”
见韶王对两个女儿浑然不在意的样子,赵臻叹了口气。
“父王,儿子应该找到十一娘了。”赵臻道,“她和谢柳谢老先生一起,就在胥大人的府里。”
第52章
韶王府的灯火几乎亮了一夜。
赵臻并同父同母的妹妹赵元棠、弟弟赵誉都坐在韶王的书房里, 丫鬟熬了醒神汤给他们送来。
“人还没来?”韶王问道。
丫鬟一脸茫然, 摇头:“尚未见有人回来。”
“去书房外候着, 有人来立即通报。”韶王说着, 喝了口汤。
丫鬟应声退下, 走到门边,又怯生生地抬头看了眼父子几人:“王妃那……刚派人来过,说是天都快亮了,王爷……要不要回去歇息。”
“呵, 又是那几个仆妇?崔氏真是越发没用了,让几个下人耀武扬威,天天帮着出谋划策。”韶王冷笑。他脸上还带了淤青,看着滑稽,可没人敢笑。
听他说来, 屋子里除了赵臻, 姐弟二人面色都有些怪异。
崔氏是天子指给韶王的继妃, 饶是手足三人对这位母妃并无多少好感,可顾忌到身份, 该给的敬重还是给的。
只是崔氏有时做事, 的确太小家子气,颇丢人现眼。
从前韶王府用来赏赐下人的金簪,到了崔氏手里,就成了宝贝,去年还拿一支送给了韶王手下一得意武将的妻子。
拿下人花样寻常的帕子,当亲手绣出来的送给赵臻的妻子和赵元棠。
连说着给世子做衣裳, 在铺子里和人发生争执的布料,还是临时听仆妇说要拍拍世子马屁,才匆匆忙去随便买的……
丢人现眼的事情多了,韶王府上下只愿她当个纸糊的王妃。赵臻娶妻前,掌家的是仍未出嫁的赵元棠,成亲后内务就落到了世子妃顾氏身上。
顾氏也是天子指婚。顾家是没落的将门,顾氏自小马背上长大,耍得一手刀.剑。嫁进韶王府后,将王府上下打点的面面俱到,崔氏虽不满,可.荣.华富贵没少了她,她便一心扑在怎么生个儿子巩固地位上了。
“十郎那边,确定十一娘入掖庭后不久,就染病没了。”赵臻打破书房内的空寂说道。
掖庭那样的地方,几乎日日都会有尸体被抬出去。染病死的,被打死的,自己把自己吓死的,还有受不了折磨自尽的,什么样的死法都有。更何况,韶王府出事那年,推算起来,十一娘才四岁。
四岁入掖庭,五岁染病没了,这在任何地方听起来都觉得只是意外。
但如果,人真的没死呢?
“十郎那时候年纪也小,说不定这事他已经急得不清楚了。”赵元棠看向韶王说道,“父王见过那位胥小娘子吗?”
当初韶王从宫里带回来女人不是一次两次,赵元棠是嫡女,对这些伏低做小,只求着男人垂怜的女人没有任何好感。况且十一娘的生母是个谨小慎微,不怎么在人前露脸的,她现在去回想,模模糊糊一张脸,只是性格似乎不错。
“都说十月怀胎,我记得十一娘是不足月就出生了。别的弟弟妹妹六个月的时候眼睛都能跟着人了,被姨娘们抱着来见父王,一个个反应快的很。十一娘却呆呆的,总是生病,一直不怎么在人前露面。姨娘们背地里常常嘲笑十一娘是个药罐子,母妃倒是很喜欢她,有时还会召了她们母女俩来说说话。”
赵誉仔细回想不多的记忆。
“我记得母妃说,十一娘长得很像她生母,长大后会很漂亮。”
韶王的心情不算差,但也明显称不上好。
他是对庶出的几个儿女没有那么多的慈爱。当初的意外,他只能保下三个孩子,余下的庶出子女,他自然知道要么死要么充入罪奴。但他平反后头一件事,就是恳求天子释放关在掖庭的三个孩子。
当年留在宫里的钉子传话说,除了九娘、十郎、十一娘,余下的孩子全都被处死。这三个孩子因为年纪太小,进了掖庭。
时过境迁,钉子已经废了。连孩子也只剩下侥幸活下命跟着逃到南方的十郎,九娘失踪,十一娘几年前病死。
听赵誉说起发妻曾经说过的话,韶王脑海中这才晃过一张脸。
“十一娘的生母,是嬗姬。”他说道。
韶王话音落,书房的门被敲响。
赵臻应声,门从外面推开,一探子模样的男子躬身走了进来。
“王爷,都查到了。”
“胥九辞的那个义女,的确是从掖庭带出来的。王爷曾有一妾,名阿嬗,教坊出身。嬗姬和胥九辞关系不错,彼时胥九辞还是教坊使。有教坊的老人证实,当年的确很多人觉得那孩子,长得像嬗姬。只是当时的胥九辞咬定她是个阉奴,养在身边以阉伶教养,所以并未察觉出什么问题来。”
书房里又一阵沉寂。韶王陷入沉默,赵元棠和赵誉也是四目相对,满脸震惊。
唯独赵臻,想着那个失了父母照顾,却仍旧光彩照人的少女,心里明白胥九辞那人对她是真的很好。
因为阉伶,对一个因罪充入掖庭的女孩,是最容易被胥九辞保护起来的理由——
阉伶不会变声,终其一生,都保持女孩般的音色,容貌也往往偏柔和。
“但调查下来发现,天禄十一年的时候,吐浑兵攻破京城,教坊里的人逃的逃,被俘的被俘。那位小娘子似乎曾被人掳走过。”男子说道。
韶王蓦地瞪眼。
男子又道:“直到一个多月前,小娘子才出现在汴都,同行的就是谢老先生跟老先生当年收的徒弟。”
听到这些,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一刻。
“他们是如何走到汴都的?”赵臻忽的问道。
“这个……一时还没查到。只是大约能猜到,是关外有人帮忙送了他们一程。毕竟大胤通往关外的路,直到和吐浑议和,才重新通畅起来。在那之前,除了商队,无人敢冒死经过吐浑人占据的地方。”
屋子里的人点了点头。
赵臻拧眉半晌,忽的看向韶王:“父王准备接十一娘回来吗?”
天色放亮的时候,东跨院的主屋里有了起身的动静。
不过月余,从前清冷的东跨院越发有了人气,小院子里廊下挂着几盏素面灯笼,婆子起早就吹面了里头的蜡烛,这会儿正悬在廊下随风摇晃。
廊那头,已经胖了一圈的狗崽撒腿噔噔噔跑过,在房门外两腿直立,两条前腿不住挠门。
院子里洒扫的婆子们忍不住笑开,就见门拉开,狗崽踩着门内丫鬟的脚背,一溜烟跑了进去。
丫鬟“哎呀”一声,婆子们笑盈盈地打趣两句,就见门后,穿着织锦长罩衫的少女抱着狗缓步走了出来。
“小娘子。”
一院子的下人齐声问安。
赵幼苓微微颔首,伸手的丫鬟已经捧来了白狐裘衣,见她走到廊下,忙展开披上。
“义父醒了吗?”赵幼苓问。
“一个时辰前主子爷就醒了。”
赵幼苓秀眉蹙起:“他又不好好睡。”
下人们不敢应答。
赵幼苓抱着狗就走,嘴里吩咐道:“将早膳都送到义父房里。我陪义父用早膳。”
仆妇得了眼色,忙躬身往厨房去。
等赵幼苓走到胥九辞的院子,早膳已经跟着端了过来。
胥九辞哭笑不得地看着作势要盯着自己用膳的义女,不得已搁下手里已经看了一个时辰的簿子。
早膳是粥配胡饼,父女俩吃得了粗的也吃得了精,倒是相对而坐,就这么几下吃完了桌上的东西。
赵幼苓搁下勺子,眼角一抬,扫过胥九辞手边的簿子。
“陛下不是命义父在家好好反省么,怎么手头还会有事?”
胥九辞接过承恩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指尖:“司礼监是十二监之首,主管天子文书、印玺、宫内礼仪诸事。陛下只要一日不撤了我的官职,我一日就是他身边的掌印太监。”
赵幼苓心疼道:“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义父还是先暂时放一放,免得身上不舒服。”
她说完,又恼了韶王:“义父应该在他脸上多打几拳,省得他又出来祸祸人。”
胥九辞难得展颜笑了笑。
他把簿子往赵幼苓手里一递:“看看。”
赵幼苓吃了一惊,稍稍迟疑,见他点头,这才接过簿子展开。
那其实也不算是簿子,只是因密密麻麻写了许多。
从吐浑左贤王与戎迂大可汗结亲,特勤叱利昆迎娶了左贤王之女娜仁托雅,写到叱利昆护送废太子赵昱回大胤后返回戎迂不久,娜仁托雅诞下一子。
又写吐浑左贤王意图嫁外甥女给戎迂大可汗的继子呼延骓,结果遭到呼延骓拒绝。
写叱利昆几次和呼延骓闹不和,关系岌岌可危……
越写到后面,赵幼苓越担心起远在关外的呼延骓。
那个鹰一样的男人,不会臣服在吐浑和叱利昆的脚底下。越压迫,他越可能硬扛着反抗。
“你曾说过这个叫呼延骓的男人帮过你很多。”胥九辞说道,将簿子拿回,“他如今有些麻烦。但他的麻烦,不及吐浑和戎迂联姻带给大胤的麻烦大。”
赵幼苓嗯了声,问:“吐浑还会再来打大胤么?这次戎迂会不会……帮他们?”
“如果那个叫叱利昆的戎迂特勤成了大可汗,戎迂就可能会重新融入吐浑。他和左贤王,都是野心勃勃的人,他们不会放过江南这块令人垂涎欲滴的大肉。”
赵幼苓有些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