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很疼么?”她在自家人面前脾气总是比在外要好上许多,此刻说话语调温柔,带着浓浓的忧心,“白日里的马球赛是蓝队赢了。婳姐儿心里愧疚,就把她赢的那份彩头一并托我给你带来。”
见赵幼苓脸色还有些难看,赵元棠的脸上就露出几分内疚来:“是我没照顾好你,叫你出了这样的事。”她顿了顿,“回来的时候茯苓说你还睡着,所以我才准备晚些过来。倒是父王提醒我,说你夜里一定有客人在。果真如此。”
赵元棠并不追问呼延骓的身份,只让身后的丫鬟将彩头捧到了赵幼苓的面前。
不算大的朱漆宝盒里,银镀金点翠镶宝石凤鸟花卉纹钗、金累丝镶青玉镂空花簪、金类累丝的鹦哥架步摇……好些叫人看得晃眼的首饰都摆在了里头。
“这些是小姑姑和婳姐儿的彩头,姨母也想再添一些,叫我给拒了。”赵元棠说着,将盒子关上,转身交给了茯苓,“那球是崔四打的。崔家先前叫皇爷爷训斥了之后,在城里好一阵没脸。也不知那崔四怎么和安定痴缠,缠来了这次马球赛的名额,混进了队伍里,想在人前表现表现,好叫太子入眼。”
这计划是好的,只可惜球技不行。不光没帮着红队拿下比赛,还把球打进了御楼,伤着了女眷。若不是御楼今日没有天子和皇后,伤只怕那崔四脖子上的东西,就要掉了。
“伤了你的事,太子妃虽有意隐瞒,可到底还有小姑姑在,又有父王的冷脸,宫里很快就知道的消息。崔四不是马球队的,从前也根本没进队和那些少年郎君们一块打球,安定帮他混进球队的事,一时也瞒不住。叫天子好一顿发了脾气,太子的脸都快撕掉了一层。”
赵元棠这么说,见呼延骓始终坐在廊下,问:“我这样可打扰了你们?”
“嗯。”赵幼苓没答,呼延骓简短地应了。
赵元棠一噎:“这里到底是大胤,夜色深深,这位殿下不如明日再来。”她不如韶王,得知这么个人会夜探可园,哪里放心得下,自然要过来看一看究竟。
呼延骓看着眼前这对姐妹好一会儿,眉头渐渐拧起,想到大胤的风俗究竟与戎迂不同,还是忍下了。
“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
明日是不必再来了。
自呼延骓这一晚翻过墙头回去,韶王府的护卫们防火防盗外,还多了个任务,就是防某个身份尊贵的外邦来使翻墙头。
夜里不行,白天更是不成。也不知韶王究竟同鸿胪寺都说了些什么,自那日起,鸿胪寺上下就外邦使臣们来访的事越发上心,白日里时不时就请人在汴都到处走一走。
今日逛个茶楼,明日看个戏,总而言之不给人得闲的时候。
然后,日子就这么安然地到了同天节当日。
天子的寿诞在四月初十,今年又是大寿,自然比往前更早的就拉开了帷幕。朝堂上,尤其是礼部、太常寺、太府寺、鸿胪寺等衙署的官员更是忙得晕头转向。
初十这日,尚书省为首带领官员,前往相国寺为天子拜佛敬神。之后,文武百官及受邀的女眷们进宫,赶赴天子的赐宴。
宴前,由太常寺奏鸣礼乐,迎接天子与皇后的到来。
年过七十的天子,早已垂垂老矣,精神也不如从前。就连皇后,尽管已经进行了精心的打扮,但看起来也不再年轻。
天子与皇后,自结发至今已有五十余年,从不到二十岁时携手,经历风风雨雨到如今的年头,说感情不过寻常,但算得上是关系融洽的同盟伙伴。天子即便再宠爱后宫,再喜爱贵妃,也愿意在这种场合给皇后体面,叫人与自己站在一起,接受天下人的朝拜和祝贺。
礼部的仪官向着前来贺寿的朝臣们宣读手中的长卷。声音清越庄正,无人敢在这时候对仪官有什么不敬。
赵幼苓就站在女眷中,听着远处的仪官开始宣读诸方进献之礼。
外邦使臣们在仪官的安排下,依次向天子献礼。因人数众多,从寿礼的大小,到献礼前后的列队排次都早有礼部和鸿胪寺先进行了安排。鸿胪寺的官员为此瘦了一大圈,唯独不受影响的,应该是还在处理家中长辈后事的鸿胪寺卿了。
外邦使臣们陆续上前贺寿,赵幼苓在其中见到了阿泰尔,也见到了作为陪同的呼延骓。
在一干模样寻常的使臣当中,兄弟俩十分打眼,自然就叫还是头一次见他们的人多看了几眼。就连天子都与皇后指了指他俩,低声交谈了几句。
等使臣们献礼罢,仪官又宣朝臣进万寿酒。这一下接着一下,直到礼部安排的所有议程都走到了尾声,底下无论朝臣使臣还是受邀女眷,均都松了一口气,恭送天子及皇后的离开。
待两位走后,便立即有太监宫女引众人分别往乾心宫和光禄寺摆宴的地方去。
各国使臣与天子近臣自然是去了乾心宫。那些未能去到天子面前的大臣们虽心有遗憾,可一想到不必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吃喝,便又愉快起来,拱着手欢送另一波人往乾心宫去。
赵幼苓身上的伤刚好。药油上了好几日,才终于叫她的胳膊肩膀能够动得幅度大一些,不至于疼得冷汗直掉。
尽管如此,跟着韶王进宫赴宴可以,面前的酒却是说什么都不允她喝。
不能喝酒,她就老老实实吃菜。
乾心宫的菜,是御膳房的手艺,比光禄寺处要好上许多。天子与皇后更衣后出席,不过吃了几口,便龙心大悦,赏赐了几道菜往光禄寺处送去。
赵幼苓的筷子也在那几道菜上多流连了几回。她才搁下筷子,身后就被人轻轻捅了两下。她回头,赵婳一手拿着酒盏,一手仍在戳她后背,笑嘻嘻道:“就这么好吃,好吃得你都停不下来了。”
赵幼苓笑了一下,指指她桌案上快空了的一盘菜:“表姐也吃了许多。”
“啊,前几日家中长辈身体不适,我陪着吃了几天素。”赵婳可怜巴巴道,“好不容易见着道荤菜,当然多吃了几口。”
她大大咧咧的模样叫赵幼苓心底越发生出亲近来,索性同身侧的赵元棠说了说,转身和赵婳坐到一处。
赵婳仰头喝了口酒,指指坐在太子妃身侧的安定公主,压低声音问:“崔四的事你知道了吧?”
赵幼苓看一眼安定公主,笑:“知道。”
安定公主几次和崔四发生牵扯,叫太子大为光火。天子虽不喜她的言行,可到底是太子之女,便将火再度发到了崔家身上。
崔四不愿科举入仕又不是个老实人,天子打算把人丢出汴都,丢给已经外放的崔荃,不想安定公主得知后,在东宫又哭又闹,又跑到皇后面前,说什么非卿不嫁。
不过几天功夫,已经闹得满城皆知。崔家还真有蠢人觉得这是个机会,商量着想向太子提亲,还是韶王派人将崔家呵斥一番,才没叫事情更严重一些。
赵幼苓这几日待在王府养伤,不便外出,可义父却将安定公主在宫里的那些笑话都送到了她面前,好叫她在养伤之余,不至于太过无趣。
再加上有个处处想着叫女儿乐一乐的韶王,跟一听说崔家出事就龟缩起来的王妃,她自然就将安定公主和崔四的事知晓的一清二楚。
“如今,安定公主一心想要下嫁,太子怎么会允许公主嫁进崔家这样的门第。那崔四又不能弄死,死了谁不得都联想到东宫。可公主这般丢脸,再留着,只能叫东宫的脸面被人丢了一次又一次。”
赵婳说着,凑到赵幼苓耳边,“听说,太子打算把公主送出去和亲了。戎迂不是打算求娶公主吗,太子舍了她,明面上说是心疼寿光公主体弱多病,不好远嫁。”
赵幼苓听着,精致的眉扬了扬:“陛下和皇后应允了?”
她说完,视线落在已经从席间站起,摸摸头摸摸脸,整了整衣服,这才走到人前的阿泰尔,忍不住抿唇:“公主只怕不会答应。”
第82章
“那是谁?”赵婳托腮问。
“戎迂六王子, 这次代表戎迂大可汗来祝寿的。”赵幼苓道。
赵婳一听, 放在桌案上的手屈指敲了敲:“和亲……就是要嫁给他?”
大胤对西北关外的吐浑, 南边沿海的倭人向来是深恶痛绝, 有着血海深仇。而对于向来中立的戎迂, 从来关系平平,不疏远,但也不十分亲近。
戎迂的中立,建立于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的基础上。一旦有了些许利益上的冲突, 戎迂不用多想,就可能会倒向吐浑。
毕竟,戎迂当年便是从吐浑分出的一支,即便有着各种方面的不和,但缺乏强兵的戎迂如果为了自保, 或是发起进攻, 必然少不了吐浑的帮助。
反而言之, 如果戎迂和吐浑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也一定会依靠大胤, 向大胤请求兵力的援助。
“听说戎迂之前那位同陛下关系不错的大可汗死了, 这个就是新的大可汗的儿子?我记得,好多年前,魏大人还出使过戎迂,转眼物是人非,称王的人都换了一遭。”赵婳嘀咕道。
赵幼苓抿唇:“出使过戎迂的魏大人……是那位鸿胪寺卿?”
“是呢,不就是韶王府那位魏侧妃的生父。”
王府中的那位魏侧妃对许多事, 向来置身事外,也很少会向韶王邀宠。可也许是因为容貌的关系,叫崔氏和甄氏很是放在心上。
赵幼苓想着魏氏,赵婳又道:“不过魏大人出使戎迂都应该是二十来年前的事了。如今的戎迂,就算魏大人在这儿,估计也认不得跟前这些戎迂来的使臣。”
说话间,阿泰尔已经走到了人前,恭恭敬敬向天子和皇后行了个戎迂人的大礼。
与呼延骓能正常进行汉话交流不同,阿泰尔的汉话坑坑洼洼,听着实在叫人吃力。为怕在人前出丑,他索性说的都是戎迂话。自有鸿胪寺的官员在一旁为他向大胤天子翻译。
“这是来自戎迂的六王子阿泰尔殿下。”
因为先前献礼的时候已经介绍过,官员简单地又提了一遍阿泰尔的身份。
官员紧接着又介绍站在阿泰尔身后的男人:“这是戎迂的骓殿下。”他顿了顿,补充道,“是老可汗的外孙。”
见呼延骓的视线往他身上落,官员头一低,擦了擦冷汗。
戎迂王位更迭的事,天子自然知晓。对于老可汗的外孙和大可汗之子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这等事,天子也心知肚明。
见了兄弟俩一前一后站在人前,天子眯着眼,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戎迂的男人看起来比大多数汉人都生得高大一些,肤色略深,眼神坚定,看着就很强健。
“你父汗身体可康健?”靠着鸿胪寺,天子同阿泰尔寒暄了几句。
阿泰尔略有些紧张,扭头看了呼延骓一眼,这才回答道:“父汗身体健康,谢陛下挂念。”
阿泰尔说话的样子略显得有些笨拙,尽管有鸿胪寺的翻译,自己说着最熟悉的戎迂话,但也忍不住咬了几下舌头。
天子并不在意这样的失礼,反而慈爱地笑了起来:“王子行六,可有婚配?”
满朝文武都知道,戎迂这次来祝寿,还打算向天子求亲的。这一会儿,戎迂的使臣还没说话,天子先问了这事,难不成还真的打算……
所有人想着,将视线都投向了坐在天子下手的太子夫妇。
东宫如今,子嗣众多,尤以安定公主最为得宠。此时与夫妇俩坐的最近的,也是闹得满城风雨的安定公主。
谁都知道,因之前出了点事,安定公主吵着闹着要下嫁崔家,太子丢尽了脸面,却也不想便宜崔家那样的门第,就曾在天子面前提起,说让安定公主代替寿光公主和亲。
天子倒还不曾答应,只是眼下看着,竟似乎也是有这个意思……
赵幼苓也跟着看了过去。
安定公主本就憋着一口气,满脸的不高兴,也不知旁人都说了些什么,后知后觉地抬起脸来。
说实话,太子的这个女儿生得确实不错,又为祝寿特地穿了一身绿罗织金的的衣裳,衬得肤白如雪,轻盈灵秀,很是靓丽。
赵幼苓就这么看着,看阿泰尔也和人一道往她身上看了一眼,回过头事,半张脸都已经红了。
“男人,总归是喜欢漂亮的。”赵婳在一旁啧舌,“就安定那张脸,他都能脸红成这样,怎么不回头看看我们。保管他看完了血溅当场。”
赵元棠这时都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回头看了她俩一眼,嗔怪道:“胡说什么。这是陛下寿诞,小心叫人听见了。”
赵婳吐吐舌,靠上赵幼苓的肩头:“你刚才说安定不会答应?为什么?”
“安定公主不是哭着喊着都要嫁给崔四么。”赵幼苓低声到,“崔四模样生得好,又是一副风流倜傥,很不为五斗米这样的样子,仿佛天底下所有污秽都不该由他沾身。她既喜欢这样的,又怎么会愿意嫁去戎迂,嫁给那副样子的戎迂王子。”
赵婳看看正听着宫女在耳畔解释的安定公主,又看看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回答天子尚未婚配的阿泰尔,撇了撇嘴。
阿泰尔这幅样子,赵幼苓怎么认不出他是一眼就看中了安定公主。只是论长相,崔四的确比阿泰尔要生得好许多,单凭这一点,安定公主就不会答应和亲。
这么想着,就听见鸿胪寺翻译罢,太子身边传来了一阵骚动。
“我不嫁!”
骚动来得突然,不少人好奇地望了过去,就见安定公主激动地站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冲着太子吼:“父亲明知道我想嫁的人是谁,还非要把我推出去,帮那个病死鬼挡亲!”
她气急了,竟也不管不顾,指着阿泰尔就骂:“不要脸的东西!一个靠着别人的施舍才能存活的小国,竟然还妄想娶大胤的公主!做梦!”
她说完,还抓起桌案上的一只酒盏,也不管里头还倒了酒,直接砸向阿泰尔。
酒盏划出一道弧线,酒水在半途洒尽,然后砸上了突然挡在阿泰尔身前的呼延骓。
太子脸色骤变,一把拽过安定公主,呵斥道:“胡闹!”
他赶紧丢下女儿,向天子拱手:“父皇,念在安定年少,请父皇原谅她这一次。”
太子话音落下,赵幼苓就看见自家父王拿酒盏遮掩,不屑地撇了撇嘴。
她再去看阿泰尔,虽然有呼延骓护着,没叫酒水狼狈地淋了一头一脸,可他再听不懂汉话,这时候也已经明白过来,他一眼看中的姑娘并不喜欢他,甚至于可以说是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