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期闻言把视线从岸边收回,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用还,这大概也是我们最后一次为你花钱了。”
说到这里,他语气有些怅然,“到了南方可以分地,你要独自立户出去,算是真正安家立业。”他自己也是一样,没有了陈香,他就是家中值得可靠的壮劳力,以后奶奶和弟弟妹妹都得靠他了。
这件事他和老叶氏私底下商量过,他们不可能把陈香一直留在穆家,总有把他放出去的一天,穆子期相信陈香肯定会同意的。
如果有选择,一般的人不会想去做人家的奴仆。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考虑。
他盘算了下自家的财产,在林县卖完房子又买了些物资后,当初还剩下一只玉镯和八十两银子。在清水镇住的那半个月有少许花费,之后卖毛驴、铺盖等东西,把属于刘家的那份还给对方,剩下的收入只有五两半,现在交完船费六十两后,全身上下只有二十四两了。
之后安家落户都需要钱,所以这二十四两并不算多。至于玉镯子,他觉得能不当的话还是不当为好,这毕竟是老叶氏用过的饰品,起码要给她留个念想。
“大郎,我不离家。”陈香一听,猛地摇头,“我不走,我能帮忙干活。”语气很是惊慌,又赶紧望向老叶氏,发现对方正在门口那里对着远处比划,根本没往这边看,顿时失落起来。
“你都十七岁了,迟早要离家。”穆子期没有不耐烦,反而耐心解释,“你娶妻后总不会还和我们一起住吧?就算你肯,你娘子也不一定乐意,你以后还会生儿育女开枝散叶。”他突然想起陈香刚才说的十五两,难道……
他的视线转向正在清点行李的瑞珠,果然,只见两人的目光一对,随即又飞速转移,瑞珠还算白皙的脸蛋霎时变得通红,见穆子期正瞪圆了眼看过来,不由得羞涩地扭过头去。
穆子期:“……”
怎么感觉自己像是错过了一个世界?这两人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他左思右想,还是没发现有什么预兆。
算了,不想了。
“把钱收回去,真要给的话,等你什么时候发财了再还不迟。”穆子期推推他的手。
陈香无奈,终究还是把银钱收回去了。
不久,船快开的时候,码头那边突然发生混乱,似乎有人想强行上来,新上船的人本来还在担心,但一阵枪声响起后,那边很快变得鸦雀无声。
“这是火枪吧?大夏那边的火器真是不一般。”刘延知专注地看了好大一会,这才低声道,“大金的火器就不中用,时常哑火。”他关注这方面的消息,了解得比较清楚。
穆怀恩以前是县里的典史,穆子期对大金国的武器也了解一点,知道县里用的还是弓箭、砍刀之类的冷兵器,并没有见过火枪。
这时候,最后一艘小船靠近,等小船上的人爬上来后,他们脚下的船只很快就扬帆启航。
穆子期等人看完热闹才回到自己的舱房躺下,等船开动后,旁边的穆子清突然搂住穆子期的胳膊,嚷道:“哥,你看到了吗?大船开走了。”
“嗯,我感觉到了。”穆子期打了个哈欠,“快乖乖睡觉,我困了。”说着就侧过身拍拍小家伙的脊背,把他的小被子拉高一点。
“大哥,你说去了那里我们能有自己的房子吗?那里的人会不会很凶?”穆子清却扭了扭小身子,伏在他怀里小声问道。
“未来会很好的,有我在呢。”穆子期打了个哈欠,同样对未来的生活怀抱着期待。
就这样,这一路上除了吃饭时间放一下风,其他时候他们都会待在房里极少出去,尤其是听说下边二层有人得病被扔下海后更是如此,连和隔壁舱房的人交谈的心思都没有。
听说那人被查出身上的病能感染后,穆子期等人就算是外出上茅厕都会戴着口罩,每天必喝一小口自带的醋。要不是船上不能自己开火,他们恨不得自己煎汤药来预防。而对于船上执行的严格消毒措施,就算再折腾也全盘接受,毫无怨言。
这样的生活一共过了十二天,船终于在广南省的某处港口停下。
阳春三月,这时的广南省气温已经上升,天上的太阳照得人全身暖洋洋的,老叶氏等人颇为惊奇地四处观望。
不过他们和那些流民才刚刚见识到码头的繁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先被送入隔离院。他们不是最特殊的,穆子期就看到只要是船上回来的人都要进入这里。
隔离院的占地面积极大,分成几大区域,房子是红砖黛瓦,看得出是新建的,院子里新种的小树才刚刚定根。
他们首先要学会排队,那些瘦骨嶙峋的流民似乎已经被教过,在挨了几次棍打后,想一拥而上的人立即变得顺从起来。相反,一些自动投靠过来的人反而吵吵嚷嚷,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才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学会排成一条线。
穆子期看到这一幕,眼角抽了抽,心中却充满了喜悦。
排队挺好的,否则这么多人要登记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穆子期帮忙指挥自家人在前面排队,如此一来,很快就轮到他们登记了。
“名字。”坐在桌子后面的年轻男子抬眼看了看穆子期,在他头上的短发停留了一会,温声问道。
“穆子期。”
“来了几口人?”
“六口。”
“年龄、性别、擅长做什么?识字吗?”年轻男子又是一连串的问题丢出来。
穆子期愣了愣,怎么觉得自己在填个人信息登记表?想归想,还是老老实实说了,当听到穆家去世的穆多田是举人,父亲是秀才时,年轻男子抬起头来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笔顿了顿。
“祖上可有在大金国当过官?”年轻男子微笑解释道,“放心,当过也没事,咱们大夏可不讲究这些,我们就是做个登记,几天后还得给你们办临时户籍。”
穆子期一听,一瞬间闪过了许多思绪,各种各样的想法充斥着他的脑袋。不过眼前不是他发呆的时候,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回答道:“我爷爷没做过官,倒是我父亲以前是县里的典史,在山贼攻城中不幸去世,加上县里受灾,咱们这才逃荒过来。”
年轻男子点点头,在白纸上记录下来,接着又一一问过老叶氏等人。
穆子期看到他写的简体字,心下稍定。
等登记完,他们每人领到一个带着号码的木牌,这时候就是男女分开了。
穆子期拉拉老叶氏的手,轻声安慰道:“奶奶,没事的,人家要你做什么你们照做就是。”
“奶奶不怕。”老叶氏被孙子一说,略有些紧张的心情顿时缓和下来,忙拉着穆圆圆、瑞珠和刘小妹跟着穿着白衣的中年妇女往右边的门走去。
穆子期等男子踏入左边的门,一进去他们就愣住了,只见这个大大的院子里到处都是光头。
“头上有虱子的话要剃头或剪短,身上的衣服都要洗过消毒,你们一一照做就行了,不用怕,不要觉得羞恼,大家都是男人。”领头的白衣男子笑眯眯道。
穆子期当然不怕,在一众扭扭捏捏的男人中,他显得格外地利索以及……大方。在他的带领下,他们几人剪短了头发,在竹管下冲了一个热水澡,又踏入泡有药材的水池里泡了一刻钟。
泡完澡后,穆子期觉得整个人总算是活过来了,心中充满了喜悦之情。他现在的要求越来越低了,能在十几天不洗澡的情况下泡个澡已经觉得是一件极为享受的事。
等洗完澡后,他们先去饭堂喝了一碗不知名的汤药,再就着咸菜和野菜吃掉两碗粥,然后就得洗自己的衣服,还有他们的行李,也要喷上一些刺鼻的消毒水。
穆子期见到自己湿淋淋的棉被时,觉得这些从老家带来的棉被可能只能用到这里了,还不知道这里的太阳能不能晒干呢。再看他的财产,发现一动不动,完好无损。
他心里稍松了口气,不止是他,他旁边检查行李的人同样如此,也只有那些流民无所谓,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除了身上的衣服几乎什么都没带,此时他们吃饱喝足,已经处于感恩戴德、痛哭流涕的状态。
如果这是游戏的话,穆子期觉得他们对大夏的忠诚值肯定蹭蹭蹭地往上涨,因为他们现在享受的这些都是免费的。
一连三天,他们在这个院子里呆着,哪里都不能去,也不能和那边的女眷见面。而最让大家痛苦的是,他们一天除了吃喝拉撒外,剩余的时间都在上课。
是的,上课,会有人给他们讲解大夏的风俗习惯,以及要遵守的律法等,包括之前就听过的在路上人和车要靠右走,垃圾要丢进垃圾筐……穆子期发现大夏的这项政策挺好的,起码可以让他很快就了解到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三天后,学得晕乎乎的他们确认没有染上时疫,终于可以出院了。
不同于流民们任由官府安排,穆子期等人还是有自主选择权的。
没有想过在城市多待,穆子期想到自家的银子,还是决定到乡下种地去。在比较过各个地方的待遇后,经过商量,他们终于选定了一个地方。
第24章 选定地方
在大夏, 管理流民的有移民司,属于原来的户部, 现在的民政部管理。
此时的移民司办事处,宽大的院子里早早就挤满了人, 让这个带着几分凉意的清晨显得格外热闹。
穆子期手里捏着几张微黄的纸从拥挤的人群中费力地挤出来, 在这不算冷的温度下,他竟然出了一身热汗。
“大哥, 在这里!”不远处的树荫下,穆子清跳起来挥动着小手, 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穆子期听到了忙看过去,见是老叶氏他们坐在那里朝这边张望,就抬脚走去。
“大郎,赶紧趁热吃。”老叶氏把买来的肉包子递给他, 又从怀里掏出手帕替他擦汗。
穆子期观察到老叶氏以前的习惯回来了, 在逃荒时擦汗可不讲究这些,直接袖子一抹。
穆子清和穆圆圆则围着他团团转, 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恨不得马上变出一把扇子帮他扇风。
穆子期对着他们笑了笑,问道:“你们吃过了?”随手把皮薄馅多的肉包子塞进嘴里,一边把手中的纸张递给老叶氏。
只见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印着一些小字, 都是可以选择的村落,包括地点、周围环境等,每个地方只有寥寥数语,并不详细, 其中的优惠条件略有差别,分给的土地没有一刀切,而是按照当地的田地面积和大约承载的人口来决定分配的田亩数。
比如说穆子期知道和他们同一批的流民,如果被分到南洋,那每个人就可以分到二十亩地;如果是琼州,那里有很多地方没有开发,气候湿热,土地能分到每人十亩;而在广南省的话,离政治中心的阳城越近,分到的地就越少,有些地方甚至只有一亩。
穆子期等人没有经受过湿热的天气,他怕老叶氏和两个小家伙受不住,自然不会再往南边选。
当然,想分到阳城附近是非常难的,这里已经被前面几批的流民、从南洋回来的人、本地的人占据了。
穆子期在隔离院通过学习,才知道大夏这个政权建立的时间已经有十五年,只是之前一直在夷州、琼州和南洋地区偷偷发展。三年前百越省、广南省发生特大洪灾,官府刮地皮刮得太狠,两省的巡抚、总督救灾不力,加上当时正好碰上疟疾流行,一时之间,这两省处于水深火热中。
趁此机会,等洪水退下,一直“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大夏终于露出獠牙,不到两个月就把两省攻下。直到此时,大金国才从金迷纸醉中抬起头来正视、观察这个对手。
半年后,福省同样被攻破,这次是堂堂正正和大金国交手取得的胜利。这下子,大金国再也坐不住了,开始想方设法给这边找麻烦,包括在内地散布的歪曲传言,还有设下路障不许百姓逃过来等等,这些都只是两国之间的小小交锋。
大概因为如此的对立关系,现在的广南省户籍管理得非常严格,对流动人口的管理也同样如此。如今官府给他们三天的思考准备,时间一到,他们的临时户籍就失效,不能再在城中逗留,除非他们花钱续时间,否则被抓到只能去挖矿了。
穆子期他们昨天刚刚从隔离院里搬出来,在吏员的提醒下,他们到官府开设的客栈暂住,等决定去向再离开。
正沉醉在肉包子的香气中,陈香终于从人群中挤出来了,他刚才是站在人群里听吏员的解说,而穆子期则直接拿走宣传资料。
等候已久的瑞珠赶紧递上包子,让老叶氏看了忍不住一笑。
她把资料还给穆子期,笑眯眯道:“眼睛都不好使了,这字太小,看得我头疼。”她也是识字的,做闺女时认识几个字,能看账本。到了穆家后,被穆多田教着练字、写诗,前者还好,后者就不行了,她脑袋里压根就没那根弦。
“纸张的质量不错,要是在宁安县,这样的一刀纸至少要五十文钱,可我看这里的纸竟然是免费任人取用。”陈香几下就把包子吃完,找了个垃圾筐把油纸丢掉后才凑过来一看,立马说道。
“大夏和大金不同,这里的人格外有精神。”这时候,刘家兄妹走过来了,这话是刘延知说的。
他同样是剪短了头发,在隔离院那个环境中,谁也没有提出说不要剪头发,毕竟许多平民的生活条件并不好,头上和身上的虱子多得是,反正头发剪短了可以再长,这里没人规定你是长发还是短发。
不过在看惯刘延知束起长发的穆子期眼里,眼前的少年五官看起来更加俊朗,这让脸蛋还有些圆的他颇为欣羡。
“刘大哥,你们打算去哪?是留在城里还是到乡下?”穆子期见到他们很是高兴,连忙问起来。从隔离院出来后,因为客栈的缘故,两家没有住在一起。
两家一路走来早已结下深厚的感情,如果今后能在同一个地方生活的话,那就再好不过,可以互相扶持。
“我们准备去乡下,城里什么都不给,还不如把户籍落在村里,起码能免费分到地。”刘延知微微一笑,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更何况,家里的银钱不多了,在城里居住花费大。”
最重要的是,大夏规定新进流民除非能在城里买下房产,如果是租房住的话,那得住满三年才能办理正式户籍,享受大夏子民待遇。
“我们也是这般想的。”穆子期深有同感,家中的几张银票已经成为废纸,要不然他们何至于此?他可不认为种田是件容易的事,他又不是没在乡下待过,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他都曾经居住过,自然知晓种田的收入有多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