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觉得穆子望过得比我好,我恨不得有章姨娘那样的娘亲。”穆子期又刺了她一句。
叶氏闻言,更是面无血色,视线漂移,眼神没了焦距。
穆子期暗叹了口气,嘴里却继续咄咄逼人:“娘,如果你真疼我的话就同意了吧。我真的不介意成为一名庶子,咱们家的庶子过得多好啊,有双份的疼爱,我羡慕极了,你说人家怎么就那么好命呢?”他找遍全县,发现还是他们家的庶子日子过得潇洒。
“嫡庶之分……”叶氏突然捂着胸口,看向穆子期的眼神极为复杂,带着不信和渴望,声音低低的,问道,“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些话?”
“只有您才觉得咱们家好好的。”穆子期几乎忍不住想翻个白眼。
“咱们家谁主持中馈?”
“咱们家谁受宠?谁过得好?走出去谁更像爹的嫡子?”
……
穆子期连连发问。
叶氏呐呐不能语,神情更是黯淡下来,全身几乎瘫软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大受打击,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一下子被人抽走了。
“做章姨娘的儿子多好啊,反正您那么宽容善良大方,就算做错事了也不怕,这不,爹一和你说两句好话您就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就连自己立命安身的嫁妆都能拱手奉上,末了还要问别人一句‘够不够’?我看就算今天我死了,等爹回来,章姨娘哭两句,再夸您两句善良大方,堪称咱们县嫡母的楷模,我爹再朝您多笑两声,您就觉得是我这个儿子命不好,是我活该,死了也白死,您转眼就跟别人和和气气,嘘寒问暖去了!”
“反正您不缺儿子养老。”
要说穆子期最不满的就是这点,从小到大只要他和穆子望有争执,最后被要求退让总是他,就因为他是大哥!此外,如果他和穆子望生病,叶氏一定会对穆子望嘘寒问暖,给他寻医问药,相比之下,他可能真的不是叶氏亲生的。
前世只在新闻里听说过这样的母亲,没想到他有生之年竟然真的碰上了!这是什么样的运气?
如果是感情好的兄弟就罢了,可现在他们是吗?嫡庶对立,他爹又向着那边,别人能甘心吗?就是同母的兄弟还有偏不偏心的问题呢,更别提他们同父异母了。
这点觉悟他还是有的,从懂事开始,就不指望和那边和平相处。
“我不会的,不会的……”叶氏不断地摇头。
叶氏痛苦地闭上双眼,心里一阵阵抽疼,嘴巴无声地张了张。
穆子期看到她这样,抿了抿嘴,想张口说些什么。
“大郎!”叶氏突然尖叫一声打断他未完的话语,她捂着胸口,痛苦地说道,“你这是在对娘不满!你不知道,你这一声声、一句句……这是在剜娘的心啊!”
穆子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往日的一幕幕不断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若是以前他肯定会头疼欲裂,话语也不会如此刻薄,可今天他真的忍不住了!
看来前世的记忆真的对他造成很大的影响。
“你是我亲生的儿子,这世上哪有不爱孩子的娘,只是你爹一向不欢喜咱们两个,我往日对那边好是为了我们母子的生活,我以为你能懂,能理解。”叶氏大口喘着气,一脸的无奈和痛苦,“要不是为了你,娘也不会……不会讨好那边。”
让儿子退让,她心里也不好受啊。
大概是情绪过于激动,叶氏的另一只手猛然间扫落刚才他喝水的茶杯。
“咔擦……”茶杯破碎的声音传来,让穆子期和叶氏的视线不由得转向地面。
看着碎成几片的茶杯,青砖上有着点点湿润的痕迹,穆子期摇摇头,沉声道:“不,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名声……如果你把我放在心上,你不会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不止一次说过我的真实想法。我想要的是在发生争执时你和章姨娘一样安慰自己的儿子,给自己的儿子出气,我想在我生病的时候面对的不是指责而是疼爱。”
他不想天天被自己的亲娘拿去和别人比较,人各有所长,还未恢复记忆的他觉得自己就算不能科举,但只要从现在开始努力,就算从事其他行业肯定也能养活自己的家人。
覆水难收,他知道今天说出这些话终究会伤到他们母子间的情分,可穆子期真的不愿意再忍受下去了,他不想向那边再次低头,以前人小的时候被压着道歉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觉得这次事件已经关系到性命问题,不能随意含糊过去。
“大郎,你……”叶氏又说不出话来,情绪一激动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穆子期见她面色青白,也怕她出什么意外,就伸手过去想拍拍她的背部。
“你别碰我!”叶氏坐着后仰,躲避他的碰触,伤心欲绝地瞪着他,“你怎么能……怎么能说出这种摧人心肝的话……我这是为了,为了你好啊!”眼泪再一次流出来,刚刚还没消肿的眼更红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为了大郎好!我看大郎说得对,你是为了自个儿好!”一道中气十足的低喝声猛然从两人的身侧传来。
穆子期寻声望去,定睛一看,只见房门口站着一位拄着楠木拐杖的老人,她身穿深青色斜襟襦裙,黑中带白的发丝整整齐齐地梳起,面如满月,肤色还算白皙,保养得宜,但眼角细细的皱纹还是出卖了她的年龄,此时她看向叶氏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和不满。
穆子期一看到她,心里顿觉一酸,一股说不出的委屈充盈胸口,他连忙扯着嗓子,朝她那边伸手喊道:“阿奶,您可回来了!呜哇……人家身上好疼啊,穆子望他们把我推下假山!我差一点点就醒不来了!”立马告状,动作熟练无比,这是条件反射。
老叶氏一看到自己的心肝掉眼泪的样子,心就立即抽了起来,手中的拐杖随手一扔,几步就冲了过来蹲在穆子期面前,双手虚虚地环在他周围,急声问道:“哎呦,我的乖孙,大郎,你哪些地方疼?”手想碰又不敢碰,特别是看到大孙子额头上绑着的白布,还有脸蛋上的擦伤,心里更是疼得厉害。
这是在要她的命啊!
“奶,呜呜……我哪里都疼。”穆子期却不顾自己身上的疼痛,猛地伏在老叶氏的怀里,哭道,“我差一点点就见不到你了,呜呜……我好怕,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二郎和舒妹妹要那么对我?”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老叶氏一听,心里也是一酸,颤抖的手抚着大孙子脑后披散的长发,眨眨眼,把眼泪逼回去,低声咬牙道:“别怕,奶奶给你讨回公道!”
旁边的叶氏刚才被老叶氏推了一把,此时正呆愣地望着他们俩,不敢说话。
老叶氏把穆子期扶起来:“乖孙,咱们先躺回床上,大夫就快来了。”
她话音刚落,就朝门口招招手,叫道:“三郎、圆圆,快进来。”
穆子期半躺在床上,只见门口小步走进两个五六岁的小娃儿,两人手牵着手,一男一女,容貌有九分相似,身形有些瘦弱,但眉眼漂亮,长得又好看又可爱。此时他们的神情怯生生的,飞快地瞄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叶氏,接下来直接看向老叶氏和穆子期,小声叫道:“奶奶,大伯娘,大哥。”
见是自己的堂弟堂妹,穆子期表情一缓,连忙应了一声。
“我刚一踏进府里就碰到两个小东西在前院那里蹲着,来龙去脉我已经问清楚,喏,要不是三郎和圆圆看到你倒在地上,指不定你还得在后院多躺一会,你这个娘有跟没有一样,半点不中用。”老叶氏一说到这里就满是后怕,要是穆子期出点什么事这让她怎么活啊?
“姑,我……”叶氏嘴巴蠕动了下,终于弱弱地开口。
“你闭嘴!”老叶氏低喝一声,满是不耐,“我迟些再跟你算账!”其实心里已经绝望了,要是能教好的话她早就教了,何必等到现在?
没过一会儿,穆子期就发现屋子里涌来了几个下人,有热水奉上,有热粥等着,有大夫看着,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紧接着,西院那边的人来请罪了。
第3章 前尘往事
老叶氏暂时没有理会这些请罪不请罪的问题,章姨娘爱站就让她站着。此时她正紧张地盯着孙大夫的表情,生怕有什么不妥当。
穆子期心里也有些紧张,虽然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他觉得自己身体应该没有大问题,但没有听到大夫的诊断终究还是不安心。
“等伤口结痂就该好得差不多了。”在询问过穆子期头疼不疼、晕不晕的问题后,孙大夫收回放在他脉象上的手,捋着银白色的胡子安慰道,心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刚才大郎生气,我怕他头疼……”老叶氏神情却没有放松,自家大孙子这个头疼的毛病一直让人担心。
“想知道顽疾有没有痊愈,得看过段日子有没有复发。”孙大夫从穆子期小时候就开始给他看病,对他的情况极为了解,但因为病情的古怪,他一向对此无可奈何,加上为人严谨,因此也不会轻易下结论。
穆子期却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再次觉得自己觉醒前世记忆后脑袋不会再疼了。想到今后不用再经历那种痛苦,他高兴极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不要轻易放过罪魁祸首,哼,不给他们一个教训,他们以后肯定会更嚣张。
相比之下,一旁的老叶氏和叶氏却满脸喜色,看到穆子期的痼疾有一点好转的迹象,这让她们很是开怀。
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详细问完伤口的注意事项,也不用药童帮忙煎药,穆子期的贴身小厮陈香已经是这方面的熟手,孙大夫稍加提点就差不多了。
把孙大夫送出房门后,老叶氏仍然没有理会站在庭院里的章姨娘,她回房搂着穆子期,轻轻地摩挲他的脑袋,慈爱地说道:“乖,喝了药好好睡一觉,其他什么都不用管,现在先躺下,可怜咱们大郎,有这样一个娘亲,连病中都不得安稳。”
“姑妈……”从内室里走出来的叶氏不安地唤了一声,心里觉得委屈。为何在姑妈眼里,每次错的都是她?又看向儿子,见他神情乖巧地躺在床上,面露孺慕地看着老人,浑然没有刚才的横眉竖眼,却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感觉到祖孙俩之间流露的感情,这让她忍不住鼻子一酸,再想起刚才儿子说的那些剜心话,简直是欲哭无泪。
“有什么事等会再说。”老叶氏瞪了她一眼,又摸摸穆子期的额头,想起外边面露恭敬的章姨娘,再次恨铁不成钢。
比起章姨娘的为人处世,自己这个侄女真是不值一提。哎,都怪娘家的人把她养得太单纯了。
等老叶氏把屋里的下人挥退后,穆子期强撑着精神和自己的堂弟堂妹说了几句话,让他们乖乖吃糕点,自己则很快就陷入沉睡中。
没办法,和他娘亲的那场大战可是很耗精神的。现在他奶奶被小厮陈香请回来,他就有了靠山,当然可以安心休息。
不过心里还是很不舒服,虽然刚才那场大战,看似他占了上风,但回想起这十年来的生活,伤心还是无法避免的。
唉,叶氏不是不疼爱他,只是在她的心目中,显然父亲更重要。
这一世,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是痴迷的。他无法理解。
临睡前又看到乖巧地坐在圆凳上,捏着桃酥吃的两个小家伙,穆子期再次感叹,没爹没娘的孩子就是乖巧,完全没有熊孩子的脾气。
他想起自己的身世,却也觉得自己有爹娘其实也没好到哪去,一个偏心偏到咯吱窝,一个圣母到阳光普照,都是让人无奈的存在。
不过这次的事还真得感谢两个小家伙,他们今年才六岁,是本地少有的龙凤胎,还是他二叔的孩子,今年六月二叔外出走商被山贼杀害,二婶上个月病逝,临终前把孩子托付给他们家。前几天要不是两个小家伙去后院玩耍看到自己倒在地上,紧接着去叫人的话,估摸着他要受的罪更大。
这世道,太乱了!人命,也太脆弱了!
想到如今的世情,穆子期本来想思考未来的,可沉重的眼皮和隐隐作痛的身体却让他精力不济,抵抗不住睡意,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直接睡下了。
*
不知过了多久,穆子期被喊起来喝了一碗药汤,在他奶奶的轻拍下,再次陷入昏头昏脑的睡眠中,只是身体到底不爽利,加上隔音不好,卧室外边厅里的声音还是传到这边来了。
“孩子都病了你还有心思描红画眉?大郎摊上你这个娘真是倒了大霉,可怜我家大郎那么好的孩子,你怎么忍心?别人家的孩子生病,做娘的恨不得不吃不喝在旁边侍候,你还有心思装扮?”老叶氏的声音即便压得很低,但语气仍然很重。
“姑,我没有不关心大郎,我也是两天没睡,只是今天夫君要回来了,我见脸色不好就稍稍用点脂粉掩盖。”叶氏细声细语地解释,要不是穆子期了解她,还真不一定能听清她的全话。
……
“你不用解释!我不想听!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又把责任推到大郎身上了?你真的关心大郎?想想前两年我花费心思请来的先生被你推给别人,到头来你反而怨大郎不上进。有你这样吃里扒外的娘,他怎么能上进得起来?”
“我没有把先生推给别人,先生原是两个一起教,是大郎性子暴躁,叫他坐在凳子上好好读书他都做不到,又时常顶撞先生,让先生生气。二郎天分比大郎好,先生喜欢他我也无法。”
“二郎,二郎!你嘴里除了二郎还有谁?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我就是前车之鉴。”后面一句话低低的。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穆子期的头脑清醒了。
他心里恻然,内心深处也有些不好意思。事实上,别看他口口声声说什么嫡庶之分,其实他本身也是庶枝出身。没错,他爹穆怀恩是庶子。
穆家在当地算是有一些名望的人家,在几代人的努力下,家里积攒有七八百亩地,有五间位置不错的商铺,他爷爷生前是举人,和奶奶老叶氏的感情不错,两人婚后育有两子,可天有不测风云,古代养孩子的风险太大了,他的两位小伯伯分别不到两岁夭折,之后的半年时间,他奶肚子里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毫无疑问,穆家急了,最后协商的结果,是在曾祖母的安排下从外边抬回一名良妾,也就是他的亲生奶奶李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