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的时候,钟建国出去一趟,他不在家,宋招娣围着几个孩子转,也没留意外面的事情,小声问校长:“出了什么事?”
“上面下达文件,令我们肃清学校里的歪风邪气。”校长叹气道。
宋招娣皱眉,不可能就这么一点事:“然后呢?”
“钱团长要跟姚老师离婚。”校长话音一出,宋招娣不禁瞪大眼。
宋招娣恐怕自己没听清楚:“跟我一起教初一数学的那个姚老师?经常帮我照看我们家三娃,还给三娃做过一双棉鞋的姚老师?”
“是的。”校长点了点头。
宋招娣不明白:“为什么?我记得姚老师说过,她和钱团长是革命夫妻,结婚有二十年了。再过两年孩子都要结婚了。”
“姚老师以前是资本家的女儿。”校长道,“钱团长要跟她撇清关系。一旦两人离婚,就坐实姚老师是黑七类当中的资本家。
“姚老师没法在学校里上课,离开翁洲岛,外面世道这么乱,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出去该怎么活啊。”
宋招娣深吸一口气:“建国没跟我说,离婚的事是不是还没定?”
“鲁政委没有批钱团长的离婚申请,前天还找我了解姚老师的情况。”校长道,“如果因为姚老师以前是资本家的女儿,我就要出证明姚老师有问题,那咱们这个学校里,也只有小宋你一人没问题。”
宋招娣指着自己,不敢置信:“我没问题?”
“我家以前是富农。”校长道,“这几位老师家中不是富农,就是跟资本家有过来往。真这么查下去,只有小宋你家祖祖辈辈是贫农。”
宋招娣皱眉:“祖上做过什么,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出身不正。”校长道,“没法教学生。”
宋招娣有心理准备,也没想到真要这么查:“听校长的意思,暂时还没人来查?”
“姚老师都要离婚了,这不是早晚的事么。”其中一语文老师道。
宋招娣摆手:“不见得。我听说上面不准地方掺和军部的事,咱们学校是子弟学校,地方革委会应该不敢来查。他们不来查,只要军部不管,大家就不会有事。”
“那钱团长干什么要跟姚老师离婚?”一个年轻的老师问。
宋招娣嗤一声:“因为他怕姚老师挡了他升迁的路。”
“这——”校长着实没想到,“小宋,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宋招娣:“学校没有人向部队反应姚老师有问题?”
“没有!”校长道,“我们巴不得大家不提祖上的事。”
宋招娣:“鲁政委来找你了解情况,说明军部那边一开始也没觉得姚老师有问题,也就说明这一切都是钱团长自己搞出来的。
“能让他抛弃发妻,除了为了升官发财,我想不出别的。”顿了顿,“还有一点可能,他看上别人了,想借机休掉糟糠之妻。”
“小宋同志说得有道理。”校长想了想,“可是咱们要保全姚老师,也没有钱团长思想不端正的证据啊。”
宋招娣:“这个好办。”
第23章 招娣下套
校长已有两个晚上没睡好,整个人比早两天老了七八岁,仿佛直接从中年步入老年。宋招娣轻飘飘的四个字让等着她长篇大论的校长噎了一下:“小宋,姚老师的事不是她个人的事。”
“对的。”一位中年男老师帮腔,“姚老师一出事,学生也会借机闹事,到时候学校势必得停课。”
宋招娣:“我从不说谎。校长,这位老师,你们该去发新书就去发新书。学生问起姚老师,大家统一口径,就说姚老师病了。”
“小宋真有办法?”校长想不出她能有什么法子,提醒道,“此事不宜声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宋招娣点了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不过,我想提醒大家,如果学生上课开小差,请大家不要随意打骂学生。”
“我们会注意方式方法。”校长道,“小宋,不需要我们帮忙?”
宋招娣道:“不用。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几年大学就白上了。”
众人猛然想到,最年轻的中学老师宋招娣是个大学生,若不是大学被迫停课,宋招娣极有可能留校任教。再不济也是个高中老师。
校长起身:“宋招娣同志,拜托你了!”说着话,弯下腰。
宋招娣吓一跳:“使不得,使不得,校长。”
“我帮你领着三娃。”其中一位三十出头的女老师开口。
宋招娣摆手:“有他在才好办事。学生问起来,我就说三娃拉屎了。回家给他洗屁股。”
有位父辈已经被下放到农村的老师望着宋招娣的背影忧心忡忡:“她一个没经过什么事的小青年,能行吗?”
“她不行?咱们只能等着革委会来查。”校长道,“咱们应该相信小宋。”
宋招娣走出初中部就去小学部。
幼儿园和学前班跟一年级相邻,学前班的老师会教一点东西,幼儿园就是个托儿班,几个老师看着孩子玩。
宋招娣到托儿班门口,看到二娃跟着老师在学折飞机,叹了一口气,就把他喊出来。随即去学前班找大娃。
大娃跑出来就问:“找我干什么?”
“找你自然是有事。”宋招娣道,“去把你的书包拿过来,咱们现在回家。”
像极了钟建国的那双大眼里尽是希冀:“不用上学?”
“不用。”宋招娣跟老师说一声,就带着两个小孩回去。
天气变暖,又可以种菜了。段大嫂洗好衣服,就用毛巾包着头发,开始翻地。听到熟悉的声音踮起脚往外面一看,二娃蹦蹦跳跳正往屋里跑。
段大嫂想也没想,扔下锄头走过来:“小宋,怎么突然回来了?”
“婶子,我正想找你。”宋招娣把三娃递给大娃,“领着弟弟在屋里玩,我跟奶奶说些事。”随即走到院子里。
段大嫂见她刻意避开孩子,忙问:“出什么事了?”
宋招娣把钱团长和姚老师闹离婚的事大概说一遍,见段大嫂想开口,宋招娣抓住她的胳膊:“婶子,听我说完,姚老师不能离婚。姚老师被打成资本家,开了这个头,其他老师也跑不掉。他们出事了,就没人教咱们的孩子。”
“我知道。”段大嫂说出口,愣住,“你特意跟我说,是想让我去劝劝?”
宋招娣:“想离婚的人是钱团长,不是姚老师。这事你劝不了。婶子在这边面子广,我想请你帮我打听打听钱团长跟哪个女干事走得近。”
“你,你的意思……”段大姐往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人,“你怀疑钱团长生活作风有问题。”
宋招娣:“不是我怀疑他。我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找人打听过,钱团长最小的孩子都上初三了。可以说三个孩子都不用他操心,妻子又贤惠,他为什么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
“摘清自己好升官?他上面是我刘叔,刘叔还能再干十五年。为了十五年才能轮到他的师长一职离婚?除非他的脑袋被门夹了。所以,我认为只有作风问题。”
“那,我现在就去?”段大嫂问。
宋招娣:“这事越快越好。鲁政委已经找过校长谈话,由于校长还没出证明,两人暂时还没离婚。如果钱团长执意要离婚,校长也没法再拖下去。”
“这个小钱,他怎么想的啊。姚老师也教过刘萍和刘苇,我以前听两个孩子说,姚老师特别温柔。学生捣蛋,她都不好意思大声数落。”段大嫂皱眉,“还是个知识分子,多好的人啊。”
宋招娣心想,好女人最容易碰到人渣:“婶子,您别感慨了。除了学校里的老师,我只告诉您一人,您必须得帮我保密。”
“别看你婶子没上过学,我也是上过战场,跟鬼子周旋过的人。”段大嫂道,“这点小事对我来说真不算什么。”
宋招娣敢找她,自然是知道她不是普通的家庭妇女,笑道:“拜托婶子了。”
段大嫂挥挥手,就去女人最多的卫生院。
宋招娣回屋把大娃叫到跟前:“认识钱团长吗?”
“不认识。”钟大娃好奇,“你找他干什么?”
宋招娣:“不找他,我找钱团长的小儿子钱庆华。大娃能不能去找你的小伙伴,问问谁认识钱庆华,偷偷把他找到咱家。”
“后妈,你怎么跟特务头子似的?”钟大娃望着宋招娣,满眼怀疑。
宋招娣噎住,这孩子难不成是“打倒小日本”、“打倒老蒋”玩多了:“我要做一件非常隐秘的事,连你爸爸都不能告诉。钟大娃,你是个六岁的小男子汉,这个任务能不能完成?”
“林中一定认识。”钟大娃不想被宋招娣看扁,“可是林中在学校。”
宋招娣:“我猜你一定有办法把他们喊出来,而且不惊动任何人。”
“当然!”钟大娃不假思索道。
宋招娣:“现在就去,回来的时候从你刘爷爷那边过来,别让林中的妈妈看见,否则她会追着你问找林中做什么。”
“好。”钟大娃答应下来就往学校跑。
部队子弟学校里家属院非常近,钟大娃迈开小短腿,没用十分钟就到了林中所在的五年级。勾勾手把林中喊出来,就叫林中帮他找钱庆华。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学生都在学校里,并不认识钱庆华的林中到初三班级门口喊一声,钱庆华,你爸找你。就把人喊出来了。
瘦瘦高高的钱庆华到门口,没看到他爸,左手一个小不点,右边一个半大小子,懵了:“你们是谁?”
“找你有事的人。”比他矮一个头的林中拽住钱庆华往外面扯。
翁洲岛是东海舰队的地盘,岛上非常安全。钱庆华又看找他的人是两个小孩,一起上也打不过他,干脆跟着两人出了学校,看看他俩要干什么。
到钟家门口,钱庆华明白了:“钟大娃,我爸在你家?”
“没有,我,我娘找你。”钟大娃把人推进去,“林中,谢谢。”
林中摆摆手:“不客气。下次你家再做什么好吃的,帮我偷点出来,我还帮你。”
“好。”钟大娃满口答应,“我晌午去找你。”
十二岁的少年露出一嘴大白牙,眼角余光注意到他家的门动了,拔腿就跑。
钱庆华从他妈口中听说过宋招娣此人,更加疑惑,宋招娣有事不找他妈,找他做什么?
宋招娣没绕弯子,把大娃和二娃赶到楼上,就问:“庆华,你希望你爸和你妈离婚吗?”
“你怎么知道?”钱庆华脱口而出。
宋招娣挑了挑眉:“别管我怎么知道。我问你是不是跟你爸一样,瞧不上你妈?”
“我——”翁洲岛上除了渔民就是军属,没什么人可批斗,导致这边的孩子对“革命”很陌生。钱庆华很早就知道他姥爷家有钱,但从来没人跟他说过,不能跟他姥爷一家来往,不禁犹豫片刻,“我爸说我妈是资本家的小姐。”
宋招娣:“你妈妈也是一名党员。组织允许她入党,说明你妈妈的身份没有问题。军队允许你妈妈随军,也说明她没问题——”
钱庆华其实也想不明白,他妈怎么就成“黑七类”了,没容她说完就忍不住问,“那我爸为什么说不跟我妈离婚,我妈会连累我们全家?”
宋招娣把她的猜测说出来,不顾钱庆华满脸震惊,继续道:“你是想要个比你大不了几岁的小妈,还是想要你妈?”
“我,不可能!”钱庆华瞪眼道,“我爸根本不是那种人。我,我就不应该过来。”说着,转身往外走。
宋招娣已经料到他会很激动:“等等。你爸爸真不是那样的人,我就劝你妈妈,等她跟你爸离婚了,我让她去我们村。我们村是个山窝窝,革命派不去那儿。
“可是我已经听到风声,你爸跟一个女同志走得很近。我之所以把你找来,便是想让你偷偷查查。没有这种事,我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我凭什么帮你查我爸?!”钱庆华觉得这事简直莫名其妙。
宋招娣笑笑,拿起桌子上的信:“你不去查,我就把这封信递给军区司令,就说你爸生活作风有问题。”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钱庆华不敢置信瞪大眼,“你都没经过查证就污蔑他人——”
宋招娣十分光棍:“我忙,没时间查证。一旦这封信递上去,你爸有没有问题都会停职接受检查。”
“那如果我查出来我爸,他——”
宋招娣:“我听姚老师的,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停顿一下,“钱庆华,你妈如今已四十多岁,从来没干过农活,你想你妈后半生在农村度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掉了。”
死字一出,钱庆华心中的天平瞬间倒向他妈。
宋招娣看准时机,继续说:“你妈这么多年一直随军,几乎没跟娘家人相处过,就算你姥姥、舅舅是资本家,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们农村有句话,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从你妈嫁给你爸的那一刻,就是你家的人,百年之后也是葬在你家祖坟里。
“姚家如今只是把她当成一个亲戚。只因为亲戚是资本家或者富农,就必须得离婚,全国有一半夫妻都得离婚。”
钱庆华仔细想了想,他妈的确没回过娘家。因为要上课,还要照看他们兄妹几个,两年能回去一次就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