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追问道:“另外那个年纪大点,胡子都花白的老人呢?”
姬淮摇头:“这个我不知道是谁,但父皇听到边牧描述那人,神色都变了。”
很难得看到父皇脸色变化那么大,那么那个人的身份必然有蹊跷之处。
就在此时,景元帝在玄衣卫的密切护卫下,去了玄衣卫营的地牢,顺着长长的甬道,走到了尽头。
尽头这两间牢房是用玄铁铸成的,一般都关押非常重要的人员,春水楼楼主闫浩瀚关押在左侧的牢房里,右侧的牢房里关押着那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这是边牧凭借直觉做的,他觉得能和春水楼楼主闫浩瀚平起平坐的人必然不是小人物。
以霍顿为首的一队玄衣卫在五米之外站岗,景元帝身边只留下边牧陪同着,两人还未走到,就听到谈话声。
“师弟,早就劝了你,做谋士,谋定而后动,且万不能做遗臭万年之事。”说话的白胡子老头一脸唏嘘。
另外一个声音颓丧道:“我只是想证明自己。”想证明自己不比师兄差,这样他就可以在父亲坟前自豪的告诉他,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景元帝冷冷道:“所以,这是你们师兄弟博弈?拿天下百姓、大周将士博弈?”
他整个人出现在两间牢房之间,地牢里光线依旧明亮,牢里的人一致抬头望着他。
“谋士,好久不见!”景元帝看向右边牢房的人的眼神很复杂,这个人叫叶浩初,是当初他的谋士,那场夺嫡之争,叶浩初居功至伟,只是在他登基之后,他留下一张纸条就消失不见了。
当初叶浩初离开时,也即将五十岁了,十多年后的现在,他应该将近七十岁了,果然已经很老了。
“但,朕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此种情况见到你。”
叶浩初也百感交集道:“是啊,在下即便算计天下人心,也算不到有朝一日我会出现在这里,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主公再见。”
边牧顿时想起十年前师父说过的话,说陛下当年有一个非常厉害的谋士,叫叶浩初,他算无巨细,陛下能当上皇帝,他居功至伟。
景元帝望着叶浩初,还等着他的解释,他心底是不相信这样一个风光霁月之人会在十多年后变成一个不顾天下百姓安危,枉顾大周将士性命的恶徒。
第159章 血脉
叶浩初也望着景元帝,一时间都有些热泪盈眶,他激动地说:“在下是怎样的人?主公应当清楚,在下怎么会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他剧烈咳嗽了一阵,缓过了来,神情有几分颓败道:“主公,很抱歉,在下发现师弟所作所为时,已经晚了。”
叶浩初大限将至,十多年前不告而别之后,他就没想再见当年的主公,主公登基为帝,他这个谋士的使命就结束了。
也或者是不想给主公卸磨杀驴的机会吧,总之他们君臣谱写了一章乐曲,那都是他们记忆里最美好的回忆,他不想破坏这份美好。
但老师于他有再造之恩,不亚于父母之恩,所以在发现师弟作为之后,他还是来京城了。
当然他不是想救师弟,就算让他能救,他也没法违心要救他。因为边关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他们有些人本来不应该死的,但都是因为师弟,他们死了,师弟万死难辞其咎。
景元帝松了口气,不是谋士所为,他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就落地了。
牢房里传来剧烈咳嗽的声音,突然叶浩初吐出一口脓血,他本就是凭着意志力坚持到现在,见到主公,他便再也没有坚持的理由了。
景元帝眼睛瞪大,沉声命令边牧:“把牢门打开。”
边牧犹豫道:“陛下不可……”
“打开!”景元帝沉着脸道。
边牧咬咬牙,打开了牢门,但手卧着腰间的长剑,随时准备攻击的状态。
左边牢门里闫浩瀚立即扑到铁门前,惊慌道:“师兄,你怎么了?”
景元帝站在叶浩初面前,叶浩初看到面前一双靴子,他靠墙抬起头来,叹笑道:“主公,让你见笑了。”
景元帝看着面色突然衰败的人,一时间就算有再多的话也无从说起。
叶浩初继续说道:“主公,当年在下没有要您的封赏,那么今日在下厚着脸皮提一个要求。”
景元帝嘴唇翕动,他很想什么事情都答应他,但他现在是皇帝,要对得起这个皇位,对得起天下百姓,所以他想他提的要求,他无法答应他。
“主公应当知道在下的老师是何等的人物,所以在下希望主公不要把师弟的身份公布出去,在下要为老师留一片清名。”
景元帝一片愕然,随即蹲下-身,伸手抓着叶浩初的手臂,叶浩初一把抓住他的手。
一个双手硬朗,一个双手干枯如树枝,非常清晰的对比。
“我答应你!”闫浩瀚一定要死,不过他的身份不重要,既然谋士不想让自己老师死后多年还被蒙羞,那就为闫浩瀚化名吧,反正世人不知道他的真名。
叶浩初笑了,说道:“主公这么干脆,那在下就得寸进尺再提一个要求,外面那几个孩子,虽然做错了事情,但都是师弟逼迫的,他们本是好孩子,主公饶他们一命。”
景元帝微微皱眉,叶浩初目光看向边牧,说道:“这便是司正的徒弟吧?没有想到司正年纪不大,比我还先走一步。”
司正,景元帝之前的暗卫统领,与叶浩初自然是相识的,两人当年关系还非常不错。
“不过那几个孩子被耽误了,让他们出去,也做不了什么别的事情,主公就让他们跟着司正这徒弟吧。如果它日他们有任何反叛之心,陛下再杀之。”
闫浩瀚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了,抹着眼泪嚎道:“师兄,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死。”
叶浩初目光看向他,说道:“师弟莫怕,等去了地府,我陪你一起向老师负荆请罪。”
他的目光转而看向景元帝,脸上是轻松的笑意,说道:“主公,作为这辈子最后一次探听消息,在下告诉主公一个好消息,应该能助主公打开现在的僵局。”
叶浩初再是咳嗽了一声,才道:“哀敬太子还有一子存活于世,在下记得当年哀敬太子有一侧妃怀胎数月,九个月早产,后来报的是难产,母子惧亡。”
景元帝眼角瞳孔放大,空着的右手不自觉拽紧拳头,他仿佛想明白了朱康成为何隐忍十五年,是认为少主子已经长大成人,不需要他们了,他们就该为主子报仇了吧?
“哀敬太子可能是想到会出事,先一步为自己留下了一条血脉。”牢房里全是叶浩初的咳嗽时,他的脸色更加灰败了。
当然哀敬太子不过是预防罢了,如果他失败了,还要一子活着,血脉未断。但如果成功了,那么他就是九五之尊,在他有那么多儿子的情况下,而且未来肯定还能有不少儿子出生,区区一个庶子并不重要。
“…咳咳咳,在下也是在发现师弟所作所为之后,下山查的时候发现师弟与那些人有来往。只是在下没时间了,这后面的事情就要主公亲自动手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他想主公不会再放过,免得多年后又卷土而来。
——不过叶浩初多年不在京城,不知道京城现在是什么样子,皇帝和皇室又是什么样子,所以他真的算不了所有。
“主公,下辈子叶浩初再为主公效力。”最后这一句话说完,叶浩初两手垂落,整个人就没有了气息。
不过他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一丝有点遗憾又满足的笑意。
对面牢房闫浩瀚顿时哭声高八斗,哭得撕心裂肺一样,他这么急于证明自己,是为了什么呢?
景元帝长长幽幽一叹,定定的看着叶浩初半晌,才直起身说道:“边牧,重新给谋士换一个地方,厚葬,就葬在你师父那里吧,逢年过节你去给你师父上香时,也给他上两炷香,免得去了地府,没有后人祭拜,过得凄凄惨惨的。”
边牧双手抱拳:“是,陛下。”
景元帝拽紧拳头走出牢房,顿足看了哭得抽噎的闫浩瀚许久,然后一句话都没有说,抬脚走人。
都要走出地牢了,才想起庆惠郡王这个倒霉叔叔,他转身回来,站在第一间牢房外面,定定的看着装鹌鹑的王叔。
庆惠郡王这时候哪敢装鹌鹑了,头也不抬,磕头请罪道:“陛下,王叔不知道啊,王叔什么都没做啊。”
景元帝嗤之以鼻,还什么都没有做?不是他把人从城外带回来的么?就一个窝藏蛮人军师的罪名,就足够撸了他的爵位了。
想到庆惠郡王那么多儿子、女儿,儿子又生儿子、孙子,他整个庆惠郡王府的孩子都有六七十个人,简直让人无法再忍了。
景元帝若有所思的走了,庆惠郡王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青灰,心中哭天抢地,完了完了!
关于闫浩瀚的罪过,在五天后被公之于众,瞬间在这个冬天点燃了一把火,所有百姓都沸腾了。
景元帝答应了叶浩初,闫浩瀚的身世不透露出去,于是便为他化名闫弘图。
闫弘图作为中原汉人,帮着蛮人与大周打仗,顿时成为大周街头巷尾被唾弃的人物,许许多多的文人书生编纂顺口溜骂闫弘图,骂他祖宗十八代,骂他后继十八世,世世为猪狗牛羊。
而景元帝正在安排玄衣卫密切调查戾怀太子遗留下来的那一条血脉,按照年龄来算,今年也应该十八岁了,他比老六将将大一岁。
当然戾怀太子还有一子存活于世的消息,景元帝没有瞒着六个儿子,而是让他们也都顺着自己查找的方向多留意一下,争取早日把他找出来,那些余孽还能藏得住么?
太子姬淮、肃王、晋王、楚王、燕王、怀王惊呆了,他们还能内斗么?
那肯定不行,先一致对外,把外患解决再说!
当然闫浩瀚也吐出了一些人,并且他也亲自见过领头人,可惜既然他们会易容,领头人焉能不会?
他在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之后,就在地牢撞墙而死。
与此同时,庆惠郡王从玄衣卫地牢移回宗人府牢房,而关于庆惠郡王如何惩戒,宗室分成几派,吵个不停,就是没有统一,景元帝还没有顾得上这个王叔。
祁夏、林妖妖和假袁家兄妹四人被网开一面收编在玄衣卫效力,玄衣卫自然也有女子,林妖妖不是第一个,不过女子极少,且都是从事的外围事务,并没有做太危险的核心事情。
假袁家兄妹本名林金、林木,春水楼里所有被捡来的孤儿记不得自己的名字的都姓林,再按照排字取名就是了。
祁夏和万水青果然是兄妹,不过不是亲兄妹,是堂兄妹,万水青本名祁秋,祁家原本四个孩子,春夏秋冬这样来排的序,在祁家被灭门之后,万水青当年才三岁,被吓得完全失去了记忆,当然本来也没多少记忆,被她师父在野外捡回去之后,跟着师父姓万取名为水青。
祁夏当年五岁,他有记忆,一直记着自家那漫天火光,祖父祖母父母叔父婶娘大姐小弟等等全都死了,他和堂妹被仆人抱着跑出了祁家,然后他们失散了,他被春水楼捡回去了。
等他十二岁出师那年,他就已经报了灭门之仇。遇上堂妹万水青还就是远陵县河堤决堤的缘故,皇帝的圣旨下发着令太子和怀王赈灾,春水楼就安排了他们和一众人员先一步到远陵县,以期望寻找机会潜伏到太子和怀王身边,为楼主以后进京做大事做准备。然后他就在县城遇上了为病患看诊的万水青,发现她脖子上的项链,进而认亲。
姬七紫在圣旨下发之后才知道春水楼的事情已经完结了,下了学她屁颠屁颠领着五宠跑到御书房。
“喔,皇爷爷,大伯祖父还有一子活着,比六叔大一岁的样子?”姬七紫一惊一乍道。
雾草,还有这种事情?那朱康成及其余孽是想把皇位抢回去还给大伯祖父那一支么?
景元帝抚着孙女发顶,沉声道:“朕,完全没有想到。”
第160章 十七年
景元帝确实没有想到,完全没有想到,简直是晴天霹雳!
从朱康成冒出来,他就在疑惑,他到底想做什么?
但现在知道他大哥还有一子存活,他依旧想不通他们是想做什么,造反,把皇位抢回去,还给已经长成的遗孤么?
但他们这做法不像啊,除非把他所有儿子都弄死了,否则这皇位轮不到一个失败者的儿子来坐。
他们还不如直接把他所有儿子都弄死,这样比较能伤得到他,所以做这么多无用的是为了什么呢?
景元帝想不通,姬七紫想了一圈之后,也想不通,不过何必庸人自扰呢?等找到那个漏网之鱼,不就一切都明白了么?
而且景元帝很肯定,即便他这么清理皇宫的太监、宫女、嬷嬷,但依旧没有完全清出余孽的人脉,只怕他们寻找前任太子的遗孤的事情已经被传到余孽为首之人头上,那个朱康成之后的首脑人物。
虽然不想打草惊蛇,但如果没办法完全保密,打草惊蛇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打草惊蛇有打草惊蛇的用处,兴许狗急了跳墙,比他们这漫天黑地的瞎找有用得多。
堰桥街,牌匾上挂着周宅二字的大宅子,周茂平时除了在书房温书,就是出去会友,当然现在他成亲了,一定会在空闲时间陪他的妻子。
他们新婚两个多月,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段慕蕊是一个温柔的女子,成亲后,周茂对她又好,她一颗心几乎就全部落在他身上了,她期望年后会试他能高中榜首,这样以后他安心在官场上做事,她打理家业,再生几个孩子,他们的日子就别提多美了。
这个时间,天色已经浓黑,大雪下下来,堆积在干枯的树枝上,隐约间还能听到雪堆压断树枝落地的簌簌声音。
寒风刺骨,段慕蕊从正院出来,都这会时间了,夫君原该回正院用膳,却久久不见人影,她便领着丫鬟出来了,前面两个丫鬟提着灯笼,她带着斗篷在后面,来到书房外面,让丫鬟在外面守着,她亲自提着灯笼进去。
书房的灯火亮着,烛影投射到窗户上,在雪夜寒风中摇曳,有两个人影也投射到窗户上,从身形上看,段慕蕊知道是夫君和他的老仆从老周。
书房内,老周浑身颤抖,牙齿打哆嗦,双手骨节嘎吱嘎吱作响,他望向周茂的神情相当愤怒。
“是不是你透露出去的?”他的声音嘶哑难听,表情却是满满的绝望,还有对眼前之人的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