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娘道一句谢,目光这才落到薛铖身上,不着痕迹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这位想必就是薛大吧?”
薛铖一噎,默默称是。
徐大娘的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然不过一瞬,她收回目光,转脸问溯辞:“我今日正准备出发回寨,你们怎么反倒跑来这儿了?”
“自然是久慕盛名来玩儿呀。”溯辞给她斟酒,道:“大娘对这里熟,可知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徐大娘呷一口酒,微微眯起眼,说:“这远安城繁华盛景尽在这一条朱雀街上,从街头到街尾没一间屋子都能数出点故事来。不过啊……”她顿了顿,又饮一口酒,压低声音道:“方才你们也见到了,这些远远看个热闹就成,这漂亮皮相底下藏着的东西,还是轻易别碰为好。”
这话虽是对着溯辞说的,双眼却看的是薛铖。他不徐不疾放下酒杯,应道:“皮相再漂亮也都是假的,不把底下的暗疮脓血挖干净,这块地永不可能愈合。”
“你就不怕撕破皮,那些藏着的厉鬼把你也给拖进去?”
“若怕,我便不会来此。既然来了,又怎可视而不见?”
徐大娘盯了他半晌,突然大笑道:“也是个有胆色的。”言罢转向溯辞,温声道:“人都这么说了,这些事就丢给他操心,女儿家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才好,可千万别像我家阿冉,一身皮糙肉厚专往刀口上滚还净傻乐呵。”
远在寨中的徐冉只觉鼻子发痒,顿时打了个喷嚏,结果手一抖,一箭脱靶射偏,惹得魏狄哈哈大笑。她颇为懊恼地揉了揉鼻尖,看向咧嘴笑得正欢的魏狄,没好气地把长弓摔他一脸。
而溯辞薛铖相顾无言,只觉徐大娘言语跳脱发散的本事简直出神入化。这三两句暗示了远安城盘踞的凶险、试探了薛铖的态度,还顺手扯出徐冉。毕竟如今正准备带着徐冉滚刀口的正是薛铖,最后这句数落也不知究竟是在说徐冉还是在怪薛铖。
不过徐大娘倒也没揪着不放,三两杯下肚后又提议带他们在城里玩玩再回寨子,二人欣然应允。
有了这么个向导,二人这趟远安城着实没白来。徐大娘领着他们逛遍城中好吃好看的铺子,把这错综复杂权贵世家娓娓道来,溯辞从头到尾嘴就没歇过,极享口腹之欲,而薛铖则默默把这些关键信息一一记下,收获颇丰。
三人在城中游玩一日,于翌日清晨启程。徐大娘同薛铖一道返回燕云寨,而溯辞则折返明月镇,静候四夫人音讯。
待徐大娘和薛铖回到燕云寨时,徐宅的气氛略显压抑,一众人齐聚主厅,不知在商议些什么。见他二人前后入内,徐冉微愣,迎上去问:“娘,你们俩怎么凑一块儿去了?溯辞呢?”
“凑巧遇上了。”徐大娘摆摆手,道:“小姑娘回明月镇了,说有事先不回来。”她将包裹一丢,见众人眉宇间隐有忧色,又问:“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徐冉道:“黑龙寨派人送来帖子,说五日后祁老爷子亲自前来拜会。”
徐大娘下意识地看了看薛铖,问:“你应了?”
“没有不应的道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徐大娘点点头,“也不知这祁龙到底安的什么心。薛公子,你以为呢?”
薛铖沉吟片刻,道:“以不变应万变。以如今的局势,黑龙寨不会轻易与燕云为敌,或敲打试探、或示好结盟皆有可能。只是如何周旋,还得看大当家的意思了。”
徐冉点头,道:“就是这个理,各位叔伯兄长也无需担心太过,若这点波折都经不起,咱们谈何平西南?”
厅内顿时又议论开来,薛铖眉头微拧,心里反倒担心起溯辞。
不知她那边是否平顺?
第77章 底牌
溯辞抵达明月镇, 前脚刚回客栈坐下喘口气,后脚香蕊就带人来请她上山。溯辞捏了捏后颈,重新抖擞精神随香蕊上山。
盘龙山山清水秀,沿路层林尽染,青黄的颜色交织渐变,远远看去美不胜收。轿夫的步子很稳,在崎岖的山道上健步如飞直上山巅。
黑龙寨规矩森严,即便是四夫人请回的客人,依然少不了盘查这一步。守门人将此事报给祁望山, 祁望山略问了几句,到底没拂四夫人的面子,将溯辞放进寨, 只吩咐人回头去探一探此人来历。
陆娇十分开心,亲自带她熟悉居住的院落, 客客气气地将她请进屋。待屏退左右后,便迫不及待地对溯辞道:“仙姑卦象极准, 我已依你所言寻了件事向他示弱,他果真没有拒绝我。”说这话时,陆娇眼里闪着动人的光芒,整张面庞都灿烂了几分。
溯辞见状颔首笑道:“恭喜夫人。”
然而她娇娆的笑靥仅维持了一瞬,随后叹道:“可是我觉得他多半是看在老爷子的面上才应下的, 若老爷子走了……”说着轻咬下唇,绣眉微蹙,隐有焦急。
“此事急不得, 如今夫人第一步已成,往后稳当当走下去,必能心想事成。”溯辞出言宽慰。
“可我等不了了。”陆娇长叹,抬眸看向她,犹豫片刻后低声道:“老爷子准备为六爷娶一位夫人,若她进了门,哪还有我筹谋的余地!”
溯辞道:“夫人是老爷子心尖上的人,即便六爷娶了妻,夫人也可从她入手,怎会没有筹谋的余地?”
“那是你不知道老爷子看中的是谁。”陆娇摇头而叹,一想到近日忙里忙外准备聘礼就觉头疼,恨恨道:“六爷要娶的可是燕云寨的大当家徐冉!”
溯辞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不容易按捺下几欲脱口的惊呼,摆出一副不解的样子,问:“燕云寨的大当家?”
“仙姑有所不知,燕云寨也是涿州数一数二的匪寨,徐冉年纪轻轻稳坐大当家的交椅,可不是寻常女子。”陆娇道:“我听闻她武功了得,为人张狂,雷霆手段,毫不留情。只怕不是我能算计的人。”
对祁六爷她好歹还有这张脸、这点自恃的身份,可对上徐冉,她可是半分筹码也没有的。必须赶在她过门前解决此事,否则……
想到寨里那些瞧不起她的人的嘴脸,陆娇激灵灵打了个颤,登时抓住了溯辞的手,焦声问:“必须赶在她过门前得到六爷垂念!仙姑,我下一步该做什么?”
溯辞轻咳一声,拍拍她的手背,道:“夫人莫急,我这就替夫人算卦。”
陆娇叠声道好,又不甘心地补充道:“仙姑能不能再帮我算算六爷和徐冉之间会如何?”
溯辞嘴角一抽,停顿片刻后点头应下,一言不发地取出蓍草推算。
似乎反应过来自己提了如何羞耻的要求,陆娇悄悄睨了溯辞一眼,见她面色如常,这才松了口气。
而溯辞心里却道:这祁老爷子的鸳鸯谱点得也够乱的,黑龙寨的门徐冉怕是不会进,就算进了也是要搅个天翻地覆的,绝不会是陆娇所担忧的儿女□□。只是不知祁老爷子若亲自去下聘,燕云寨会如何应对?
脑中思虑千回百转,这一卦的时间在陆娇眼里格外漫长,在她等的几乎生出几分不耐烦的时候,溯辞终于停下手,微微垮下肩,似乎十分疲累地长长吐了口气。
陆娇心头一紧,忙问:“仙姑,如何了?”
吐息片刻,溯辞这才慢慢睁开眼,道:“夫人,六爷和燕云寨之间并无太深厚的姻缘,此事夫人不必忧心太过。”
“你是说,徐冉进不了祁家的门?”陆娇顿时一喜。
“天机不可泄露。”溯辞神叨叨地说:“我能告诉夫人的,就是他们之间的牵绊远不如你们之间的。夫人不如仍旧把心思用在六爷身上,暂不去考虑旁的。”
“我知道了。”陆娇顿时来了精神,忙问:“仙姑快说说,我下一步该做什么?”
“夫人有两条路可选。”溯辞腰板挺直,伸出两根手指,曼声道:“其一,以情打动他。知己之情、亲人之情、男女之情,六爷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能历过多少人世情仇?为情所动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但这样,夫人需深知六爷好恶,摸准他的脾性,投其所好最为重要。”
陆娇反复嚼着这些话,眉间喜忧参半,半晌才问:“那第二条路呢?”
“其二,谋其软肋。”溯辞眼中暗光流动,低声道:“若不能以真情动他,便意味着夫人失去了令他怜惜的机会。如此一来,想谋得一条生路,夫人就该握有足以令他正视你的筹码。”
“你让我威胁六爷?!”陆娇悚然一惊,“怎么可能……我不过是个妾,他可是祁六爷啊。”
溯辞:“夫人想差了,我并非要让夫人凭借什么去威胁六爷,而是以此与六爷结盟。”
“此言何意?”
“夫人说这寨子早晚是六爷的,但卦象却并不平顺。”溯辞道:“想来六爷年纪轻轻便得老爷子重用,已经引起旁人不满了吧?”
陆娇眸光闪动,叹道:“不愧是仙姑,这点事都被算中了。”她慢慢站起身,款步行至窗边,看着纸窗上模糊的光影,低声道:“老爷子子女众多,如今的三当家、四当家早年更是老爷子看重的儿子、也是左膀右臂,若非当年那一乱令这几位当家的失了老爷子的心,也轮不到六爷。”
“老爷子固然金口玉言,但谁能保证六爷上位一定能服众呢?”溯辞趁机道:“六爷心中想必也对此一清二楚,夫人若不愿以色侍人,不妨成为六爷的助力,让他不得不保你。”
陆娇立在窗边久久未动,溯辞也不急,慢慢收好蓍草,给自己斟了杯茶润嗓子。直到一盏茶见底,才听得陆娇幽幽的声音:“下一卦该何时算呢?”
“这要看夫人的选择了。”溯辞笑道:“只要夫人做出选择,我便可为夫人卜下一卦。”
陆娇慢慢转过身,看了她许久才道:“好,仙姑请先歇着吧,若有什么缺的,知会香蕊一声即可。若院子里觉得闷,也可去寨里走一走,记得带上丫鬟,有些不能去的地方,她会告诉你。”
“多谢夫人。”溯辞起身含笑行礼,“在下静候夫人佳音。”
“承你吉言。”陆娇点点头,随后转身慢慢走出屋子。
等脚步声彻底远去消失,溯辞这才松了口气,也不敢太过大意,将包裹放好,又把屋子从头到尾查了一遍,确认无暗室机关后才倒头躺去床榻上,面具也不摘,直接埋进衾被间长长叹息。
昨日玩的太狠,加上今日奔波,只觉万分乏累。但心底千头万绪却片刻也不肯停歇,想着如何探一探黑龙寨的虚实。
不过祁望山要去徐冉的消息着实令她吃了一惊,也隐隐生出担忧,这两大寨子过早对上,只怕留给将军准备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尽早摸清黑龙寨盘踞多年最大的倚仗和底牌,才好对症下药、连根拔起!
***
燕云寨。
这些日子魏狄常来找徐冉练武,二人从越州起便是打出来的交情,相互切磋,也把对方的脾性摸了个大概。
如今薛铖回来,魏狄便兴冲冲地对他道:“将军,徐冉这人确实有将才,功夫不错,也有些谋略,更重要的是够猛!她和寨里那几个当家的训出来的一支精兵个个悍勇豪迈,颇有咱们亲兵的风姿!”
薛铖正在研究地形图,听他兴冲冲地说了这么一大段,饶有兴致地抬眸看向他,道:“我不在的这些天,你倒是把寨子摸透了,徐大当家怕是也把你摸透了吧?”
魏狄嘿嘿一笑,说:“我这不是为将军招揽人才么,总不能什么牛鬼蛇神都往将军面前堆,可塑之才才能让将军出面嘛。”
“说谁牛鬼蛇神呢?”门外传来徐冉清朗的声音,随后一身劲装的徐冉推门而入,瞪了魏狄一眼。
魏狄缩缩脖子,道:“谁应说谁。”
“啧。”徐冉眉头一拧,哼道:“我看你就是皮痒。”
薛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轻咳一声,道:“徐大当家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找你商议对策的。”徐冉冲魏狄挥了挥拳头,转脸对薛铖正色道:“关于黑龙寨这番来访,我和叔伯兄弟几个都商量了,想听听你的意思。”
这话便是不拿薛铖当外人了,他看着徐冉一脸肃色,嘴角轻轻勾起,道:“既然如此,我便直言了。”
“将军请说。”
“徐大当家曾说要与我结盟共剿匪,不知如今还作不作数?”
徐冉道:“若不作数,现在你早就被困成粽子送去黑龙寨了。”
“既然大当家有心剿匪,那就该开始谋划动手时机了。”薛铖道:“祁龙来访,无论是敲打还是结盟,必定已对燕云起了忌惮之心。不论你示弱或示好,他都不会轻信你,多半是想借你的手搅乱燕云如今稳固的局势,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而疑心存得越久,防备就越重,咱们就越难下手。必须要在他未完全准备妥当前,出手平寨。”
徐冉闻言而笑,“将军的想法倒是和我四哥如出一辙。只是,斗胆问将军一句,平黑龙寨,我有燕云数百精锐,所向披靡,可将军的筹码呢?”她的目光雪亮,语气带上几分逼问的味道,“结盟可不是光动嘴皮子不出力的,你来西南只带了魏狄和溯辞两人,就算今日就去远安城赴任,那些老弱残兵根本扶不起来,你怎么剿匪?”
她语气满是怀疑,听得魏狄心里也不大舒服,低声斥道:“徐冉,你这什么意思?”
徐冉看都不看魏狄,只问:“事到如今,我已坦诚至此,将军的最后一张底牌还不打算亮么?”
薛铖并不恼,反而笑了,道:“徐大当家果真如魏狄所赞。”言罢后退半步,抱拳正色道:“越州至此一路,承蒙大当家照拂。薛某至此的确别有所求,只是往日不知燕云如今局势、想法,不好贸然而言。如今徐大当家坦诚以待,再隐瞒便是薛某浅薄了。”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燕云令,亮至徐冉面前,一字一顿道:“吾乃东陵王世子薛铖,受先人之命,来此请燕云军——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