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上高三,学校元旦放假。他背着书包回到家,家中没有一个人,他不明状况,喊来司机,坐车去了一趟办公大厦。
当时他只知道母亲正在创业,方向是金融理财,需要不断地吸纳客户。母亲租下了大厦的某一层楼,聘用十几个员工,规模不小,煞有介事,那天更是格外热闹。
前厅站满了一帮人,男女老少都有。
为首那人是个壮汉,剃着寸头,横眉怒目:“我爸躺在医院ICU,搁现在还没出来,被气得只剩半条命!每年60%的利润是你们说的,我就问一句,钱呢?钱到哪儿去了?”
傅承林的母亲百般辩解。
壮汉不依不饶。
傅承林喊了一声:“妈妈?”
他就成为全场焦点。
他被两个男人生拉硬拽到办公室门口,他从那些只言片语中猜到了前因后果。
傅承林觉得,母亲的性格偏内向,不适合斡旋交际,更不适合违法乱纪,参与一场残酷的金融骗局,致使一群人赔光家产,心如死灰。
他还想起,母亲经常在北京和拉斯维加斯之间往返。这种状况,持续了至少五年。
拉斯维加斯,美国赌城,举世闻名。
壮汉不知道自己的钱去了哪里——傅承林大胆猜测,那些钱都变成了美金,万恶的美金。
可惜壮汉一无所知。他捏紧了傅承林的肩膀。
傅承林应该挣脱这帮人,逃之夭夭。
但他堕落在迷茫的沼泽中,越陷越深,又担心自己此时跑了,母亲柔弱无助,会被愤怒的讨债者伤害。
于是,他甘愿做一个人质。
十八岁的傅承林很不擅长讲话。
他试着调解矛盾,却让几个男人气急败坏,拳头如雨点般砸上来。
他丝毫不反抗,坚持自身原则,抵制暴力,妄图“以理服人”,如同一只待宰羔羊。他们就开始凶残地踹他,皮鞋、短靴、尖头板鞋,轮番齐齐上阵。
而他躺在地面,蜷缩成一团,鼻腔充满血污,思维和意识逐渐放空。
他的书包被人抖开,教材、文具盒、笔记本散落一地……施暴者惊奇地发现,傅承林成绩很好,热衷竞赛,堪称天之骄子,是全校数一数二的优等生。
那名壮汉原本在围观,却突然发了狠,抓起傅承林的校服衣领,使尽全力一巴掌又一巴掌重重扇在他脸上。
至少二十几下,扇得他头晕耳鸣。
壮汉犹不解气,甩手把傅承林扔到地上,暴虐般猛踢,一脚踩住他的后背,硬生生撕下他的一撮头发。
发丝带血。
壮汉累得够呛,嗓子眼一咳,吐出一口浓痰,落在傅承林的校服上。
他充满怨恨地骂道:“就是你老娘不干人事,窝囊废,婊.子养的!骗咱们的钱,害我儿子没钱上大学!我不打女人,打死你个龟孙!”
傅承林擦了一把脸上的血。
擦不干净,他就带着邪气地笑了。
下一秒,他疯狂和壮汉厮打在一起。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或恐惧,他甚至想过:大不了死在这里,以命抵债,恩怨一笔勾销,谁也别独活。
直到他听见母亲绝望的哭求:“你们放开他,他才十八岁,他还是个孩子……”
母亲主动报警了。
楼下的警车铃声刺耳,大理石地板血迹斑斑,母亲穿过推搡的人群,紧紧拉住傅承林,催促他:“你快走,别管我了,赶紧去医院,你不能去警局……你才十八岁,这次留了案底,将来还怎么上学?”
他站着不动,好似一座雕像凝固。
母亲哭着拍他的脸,他安静地低下头,用校服袖子抹掉她手掌沾到的血。
这是他印象中最后一次和母亲见面。
母亲从前厅拽了一件男士羽绒服,深黑色,毛领粗糙,做工低劣。
她把羽绒服塞给他,推着他进了电梯。
她激动得披头散发,扬言他再不离开,她就要当场跳楼,一言一行剧烈而夸张,傅承林从没见过她这样。
他坐电梯来到楼下,穿过大厦的后门,伸手掏进衣兜,只有十块钱。
这十块钱,成了他的全部家当。
他的手机、钥匙、钱包全部放在了书包里。
而书包滞留于楼上。
那会儿是2007年,街边的报刊亭里,还有公共电话,一块钱打一次。
报刊亭老板是个中年男子,正在看报纸。他掀起眼皮,瞧了一眼傅承林,再伸手,问他要钱。
傅承林交完钱,首先给父亲打了电话。
通话时间仅有十秒。
傅承林开门见山:“爸爸,这边来了很多警.察。他们说,公司涉嫌金融诈骗。”
他没说是哪儿,但父亲显然已经收到了消息。
父亲回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随后,父亲匆忙将电话挂掉。
傅承林又给他爸爸的秘书打电话,忙音。他又给家里的司机打电话,无人接听。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爷爷身上。
彼时,爷爷正在上海,庆祝他名下一家新饭店开业大吉。他们一行人剪彩、倒香槟、放鞭炮,傅承林的电话来得十分突兀,像个不速之客。
爷爷到底还是安慰了他:“你爸爸毕竟在银行工作,忌讳多,管理严,最避讳那些事……你妈妈的问题……我暂时不清楚状况,拜托了熟人调查。承林,这段时间,你得照顾好自己。”
爷爷又说:“承林,你搬来和爷爷奶奶住吧。你现在是不是在家?”
傅承林没有应答。
他结束了通话。
老板找给他六块钱,解释道:“打一次电话一块钱,不管你有没有接通。你打了四次,我收你四块。”
傅承林接过一张5元纸币,一块1元硬币,礼貌地回答:“谢谢。”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天幕已黑,月光黯淡。
傅承林穿着臃肿的羽绒服,漫无目的,四处走动。
他走了一会儿就累了,坐在天桥的桥洞下,无数轿车亮着前灯,从他面前飞驰而过。
乌云逐渐覆盖天空,洒落新年的第一场雪。
他裹紧衣服,揣着兜里的六块钱,忽然觉得金融和计算机都是建筑在空中的虚幻楼阁。
当他失去了电脑、网络、启动资金,那些技能就无法为他提供温饱。
他寒冷,疲惫,疼痛,失望,无家可归。
他只能仰面躺下,躺在坚硬的石砖上,想起一句古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又想起一句:“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至亲至疏夫妻。
于是他可以理解每一个人。
理解母亲要偿还赌债,理解父亲以工作为重,理解爷爷要兼顾儿子和孙子,更理解那些在公司里作乱的讨债者——他们的初衷很简单,2005年股市大涨,不少人发了横财,更相信一夜暴富。
总之,各人有各自的世界。
在同等条件下,他未必不是一个行凶者。
十八岁之前的世界轰然倒塌。傅承林握紧拳头,蓦地生出错觉,手中抓住了什么东西,柔软又毛绒绒。
他侧过脸,看见一只棕褐色的流浪狗,正乖巧依偎于他的臂弯。
衣衫褴褛的乞丐自他脚边经过,拎着布包的老奶奶弯腰在一旁挑拣垃圾。夜跑的男人路经此地,凑近瞧了瞧傅承林,摇头叹息一声,又走了。
众生百态。
纷飞落雪带来巨大的压抑感。
他实在太累,没劲翻身,这一夜和流浪狗一起睡在桥下。
他还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梦里重回十二岁生日派对。
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着十二岁的自己大声许愿:“我是傅承林!我十二岁了!我要成为全球顶尖操盘手,操控人生,操控市场 !”
他听到这句话,抬手一把拿起桌上的蛋糕,反扣在了十二岁傅承林的脸上。
那孩子委屈地哭了,而他云淡风轻地笑了。
随后梦醒。
当时他已经躺在医院,床边围坐了父亲、爷爷、众多亲戚。
大家嘱咐他好好养病,闭口不谈事件的起因。
他等了两年,终于等到母亲的判决尘埃落定。
他们家一力承担了善后赔偿,父母则以离婚收场。生活被扶上了正轨,虽然他偶尔还是能听到流言蜚语,或者被人暗地里戳脊梁。
今天这位黄总的评价,不算过分。傅承林完全能接受。
他在会场待了三十分钟,认识了几位新朋友,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打算提前走。
令他颇感意外的是,姜锦年跟了过来,虽然她偷偷摸摸,仿佛做贼。
她说:“罗经理让我先回酒店。”
傅承林问:“为什么?”
姜锦年详细解释:“我向她推荐了‘四平购物’股票,用来代替‘龙匹网’。昨天我去了一趟龙匹网络公司,他们网站的流量排名偏低,只是势头迅猛……我更看好四平购物,这家公司的基本面好,是电商的长期合作伙伴。”
她最后总结了一句:“所以,我现在要回去写分析报告。”
正门外有个岔路,一条路朝左,一条路朝右。
如果是前往停车场,理应踏上左边那条路。
但姜锦年看向了右边,她刚迈出一步,手腕就被傅承林捉住,他说:“我们正好顺路,走吧。”
姜锦年摇头:“不不不,请别误会,我不是来蹭你的顺风车。我是想和你说一声……”
傅承林松开了她的手。
他顺其自然地向左走,而姜锦年话说到一半,不假思索,连忙跟上他,接着讲:“今天偶然听闻了一些事……当然,我不知道真假,没资格发表意见。”
停车场内阴凉通风,光线昏暗。傅承林举目四望,寻找他的那辆车。
他接话:“是真的,你不用怀疑。”
姜锦年心情复杂,踌躇着站在原地。半晌之后,她斟酌着表态:“我会守口如瓶。”
傅承林回头,好整以暇地盯着她:“你跟我走过来,就是为了说这六个字?”
姜锦年补充道:“我思考过了,纪先生在走廊里和我说话时,你过来帮我解了围。单论这一点,我应该谢谢你……”
脑海里闪现记忆片段,回溯至酒吧那一夜。她轻声改口:“诚挚的感谢,深深的祝福,再次送给热心市民傅先生。”
*
下午四点三十分,姜锦年与傅承林一同返回酒店。
他们在电梯门口分别,回到了各自的房间。五点之前,他们都打开了电脑,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忙了至少三四个小时。
在此期间,姜锦年忘记吃晚饭,而傅承林有专人送餐。
夜晚仍在延续,黑暗笼罩了整座城市,繁华地带依然灯火通明。
姜锦年坐在房间的窗台上,料想这次出差结束之后,再与傅承林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不是不多,是几乎没有。
她就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傅同学,我有一个礼物,希望你能收下。
他没回复。
三十分钟后,姜锦年房间的门铃响了。
她跑去开门,看见傅承林站在门口。
他并非空手而来。
他带了一个塑料袋,拎着一瓶法国香槟。袋子里装着酒店套餐,他说:“你中午只喝了两口葡萄酒,晚饭没吃,厨师准备了一点儿东西……你看看,能不能将就?”
姜锦年接过塑料袋,将所有饭盒摆在桌上,充满仪式感地打开。
她端起一碗八宝粥,还没来得及吃,心中就暗叹:她是不是太自来熟了,她怎么能就这样接受了?
傅承林坐在她身旁,低声问:“你怕什么?”
他撬开香槟的软木塞,把酒倒进两个玻璃杯中。他自己喝了一口,才说:“这两天,你不是只喝粥么?以前跟你出去吃炸鸡,你一次吃一盆,那时候多豪爽。”
姜锦年恼羞成怒:“那又怎样?食物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它们要被人吃掉。”
话虽这么说,她依然没动筷子。
她跑向床头柜,拉开抽屉,背对着傅承林,取出一个蓝色盒子——包装相当精致漂亮,侧面挂着一个蝴蝶结。
“这是什么?”傅承林问。
姜锦年回答:“钢笔。”
她一边说话,一边把盒子放到了他面前。
傅承林没拆。
姜锦年又介绍道:“这不是普通的钢笔,是《星球大战》的纪念钢笔。我昨天去了中新大厦,那个大厦的门前有一家店,专门卖动漫、电影之类的衍生纪念品。”
她双眼明亮,满怀骄傲:“我记得你大学就迷上了《星球大战》,还跑出去买系列光剑……这种钢笔还剩最后一只,被我当场买下。”
他笑了,问她:“多少钱?”
姜锦年道:“九百九十八,比你送我的高跟鞋便宜不少。”
傅承林坐在沙发上,没再用玻璃杯优雅地品酒。他握着酒瓶,喝了几口香槟,侧目再看她时,她觉得他和往常不一样。
她莫名感到了攻击性,凭借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
沙发并不宽敞,仅容两人并排。
姜锦年穿了一条宽松短裙,此刻她很不自在,她双手搭放膝头,不断把蕾丝裙摆往前扯,希求盖住裸露在外的雪白长腿。
她说:“那个……谢谢你给我送晚饭。我有些话,现在不坦白,以后也没机会了。回到北京,我们两个人肯定不会再见面……所以,我想劝你,别再这么玩。我是无所谓,我不会再误解你,别的姑娘呢,说不准就掉进你这个大坑,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其实,你对她没一点意思。”
她借用俄罗斯诗人普希金的那句名言,惋惜道:“我曾经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她正要说一句“但是”,腰侧就被人搂住,他用另一只手抚上了她的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