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为他铺了台阶,夏知秋只能顺着走。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成功忽悠了一位私企老板。
老板大腿一拍,决定购买他的基金,不过有个前提:“小夏,你莫给我整得亏钱了,假如你跌破2%,我啊,立刻就赎回,不带商量的。”
常有人说:公募基金不在乎涨跌,只在乎规模,因为它们仅仅收取了管理费——这种判断,其实不够准确。假如基金一路狂跌,引发了群众焦虑,纷纷抛掉基金,那他们还赚什么管理费?只能喝西北风了。
夏知秋身兼重任,不敢轻许承诺。
他被人灌了几杯酒,去卫生间洗脸时,刚好与投资总监撞上。
总监微醉,神色醺然,半开玩笑地告诉他:“还有一个多礼拜,咱们就要放假,过春节。节前的各大排名新鲜出炉,你们一个儿一个儿的,都别出事啊,影响公司的年底排名,我吃不了兜着走。”
夏知秋的领带上沾了一小块糖霜。
投资总监抬起手,垂目,皱眉,指尖稍微一揩拭,就把糖霜给抹去了。
男洗手间门口,他们两个男人伫立着,四目相对,高大的身影挺拔如竹。厕所内部的水流滔滔作响,气势万千,夏知秋郑重地向他保证:“你大可放心。”
最后一个字出口,右眼皮倏地跳了一下。
*
夏知秋一直没看手机,错过了姜锦年发给他的短信。
姜锦年正在啃一个苹果。二十分钟内,她只咀嚼了两口。
卧室里,台灯光线黯淡,电脑屏幕更亮,显示着岂徕股份的重大利空消息:本公司将终止与物流企业的合作关系,股东减持总股本的5%……
所谓“利空”,指的是让股价下跌的公告。
姜锦年眼前一阵眩晕。
她越想越气,抄起手机,打给了岂徕股份的董秘。人家还没开口,姜锦年就质问道:“你们和那家物流公司的合同还有半年到期,为什么提前终止?这几天的股价波动显著,跌停板跌了几天,好不容易才拉升回暖,为什么又开始打压震仓?”
董秘问道:“姜助理,你在吃晚饭吗?”
姜锦年咬一口苹果,发出“嘎嘣”的清脆声。
董秘叹息:“你吃完我再讲吧,否则你吃不下了。”
姜锦年冷笑:“您晚饭吃得好吗?这个节骨眼上,你们发布利空,明天开盘又是一字跌停……”
她一句话没讲完,董秘就打断道:“姜助理,我们经营中遇到的难处,你不晓得。股东们决定减持,我想拦着,怎么拦得住呢,你说?”
姜锦年温和地回答:“对呀,你们也拦不住物流公司提前解除合同。制造业的核心有两个,产品和运输,你们这样一闹,运输没了,充满了敢于挑战的勇气和胆量。”
董秘听得耳朵一刺。他暗忖:小丫头年纪不大,这嘴倒是刁刁的。
他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恼怒,哪怕与人争论,仍能保持风度涵养:“那家物流公司做大了,不按合同规定,突然涨价。这年头,没几辆货车跑高速不超载……快过年了,我们本地的交警管制更严,见一个罚一个,罚一次好几百呢。物流公司开具了一长串的罚款单子,找我们销账,那不是一笔小数目,跟涨价的钱合在一起,足有好几千万。”
董秘的声音渐模糊。
姜锦年闭眼,头向后仰,道:“原来如此。对不起,我说话冲了点儿,贵公司的实力不存在问题,财务报表真实明确,毋庸置疑,是一只好股,所以我们护盘了。但是,如果,我给您假设一下,您公司里有高管私建老鼠仓,玩弄公告,交易所和证监会一起追责,你们的损失,绝对比我们大得多。亡羊补牢,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对方一个劲地附和。
姜锦年不说“再见”,直接挂断了电话。
夏知秋仍没回信。
夜空逐渐被乌云覆盖,散落纷纷扬扬的雪花。今晚下雪了,下得很大,一直没停,冷冰冰一团堆砌在窗边,如同燃烧后又被翻新的白色灰烬。
次日,如同姜锦年猜想的那样,岂徕股份一字型跌停。
高东山都开始紧张:“我们重仓持有了岂徕股份啊?基金净值在跌了。”
是啊,正在跌。
他们的基金排名降低了三位。
隔天早晨,姜锦年建议道:“我们要不要把情况汇报给投资总监?不是因为岂徕股份的跌停,是因为,罗菡能算出我们的仓位,猜测我们的战略布局……她做掉了一个岂徕股份,就能再做下一个,也许是‘平成医疗’,也许是‘茂鑫生物’,她最擅长钻研这种中小盘。”
她说得不错。
夏知秋权衡利弊,却道:“现在不行。”
他指挥交易员,仍要继续操盘。
他想做什么?
姜锦年严肃提醒他:“我算过了,再一次拉动股价的筹码,我们出不起。”
“出是出得起,”夏知秋纠正道,“就是会被领导们察觉。”
他计算着时间点,什么时候进货,什么时候减仓,继续与交易员沟通。他这是与罗菡杠上了。想到昨晚罗菡那句“你们的技巧,都是我手把手教的”,姜锦年忽然背后发凉。
上午十一点十分,接近收盘,突然有几个人抛单,股票价格眼看着又往下掉。夏知秋让交易员买入,根本止不住罗菡那边的施压,岂徕股份再一次徘徊于跌停板。
“买,接着买,”夏知秋说,“投入的资金不能打水漂。”
姜锦年心跳飞快,道:“你别再加仓了。”
另一位助理却说:“我个人觉得应该抬到涨停。”
姜锦年摇头:“不行。”
那人就说:“女孩子胆子小,你不看就是了。”
姜锦年干脆道:“你们玩不过她的。她出手越来越狠,完全不顾忌收割散户。”
夏知秋嗤笑:“谁胜谁负还没出结果呢,你怎么能倒戈?”
姜锦年懒得争辩。她跑了。她刚踏出玻璃门,夏知秋流下了一滴冷汗,上午十一点二十八分,股票价格不断往下坠,这一回,再没有谁愿意接盘了。
夏知秋方才领悟罗菡的深意:她在上午开局,控制涨幅与跌幅,完成了对他的愚弄。等她榨干了他的筹码,就让他一下午都沉浸在别人的交易量中,坐以待毙,束手无策。
之后几日,他无力回天,惨败收场。
偏偏夏知秋的反抗精神数一数二。
他找到了自己的“师父”——公司里一位老牌基金经理,张霄宇。
倘若放在平常,夏知秋不会这么草率地轻举妄动。但是,年关将近,投资总监时刻盯紧了排名,夏知秋不愿意拖累全公司,只能找张霄宇商量对策,而张霄宇一听“罗菡”二字,只觉危险,扭头就找上了领导,报告了来龙去脉。
夏知秋与姜锦年都被约谈。
夏知秋一人揽下了所有责任。
然而,领导总在盘问姜锦年。她一开始还不明白,后来,后来她才恍然大悟——她是罗菡亲手栽培的员工,堪称罗菡的“嫡系”。所有人都知道,罗菡抢到了什么资源,就喜欢分给姜锦年。
想通了这一点,她一下子就懵了,又记起傅承林曾经的嘱咐:“罗菡要是出了事,你的首要任务是撇清关系。”
直到今天,她才真正领会了傅承林的意思。
反观夏知秋呢?
他从不站队。
他的安全性在于,他跟所有人都合不来,谁都骂,谁都讨厌,能力超群,我行我素。岂徕股份原本是一只好股,被人恶意操纵,才会三翻四次地跌停。
所以,夏知秋没错。
姜锦年愈发惊慌,解释道:“我不知道罗菡的计划,我也没想到她还能……介入证券市场,她的执照不是被吊销了吗?”
某位领导的男秘书一笑,给她沏了一杯茶。
期间,桌上的东西掉了,男秘书弯身去捡,领导笑着调侃:“小李,你小心喏,别碰到姜助理的腰,假如你碰到了,我都护不住你。”
男秘书快速退后,眼神戏谑。
他们什么意思?
姜锦年陷入沉思,半低着头,她穿着女士西服,衬衫紧贴着身体。男秘书时不时侧目,瞟一眼她诱人的曲线——本来嘛,他没往那个方面想,要怪就怪领导吧,因为基金大幅度亏损,他们怀疑起了姜锦年。再加上姜锦年挤走了同组的老花,她里应外合的嫌疑变得更大了。
老花曾在领导面前哭诉,自称:他有一个女朋友,交往三年多了,感情稳定,见过父母,马上就准备结婚。他为何要骚扰姜锦年?他在酒局上逢场作戏,最多和小姐们讲句玩笑……越雷池的事,昧良心的事,他对天发誓,一件都不敢做的。
他还说:他被傅承林恶意威胁。
傅承林此人,老奸巨猾。与他合作时,几乎讨不到便宜。
思及此,某一位领导就叹气:“小姜,你要说实情才行。你的同事为什么走了,你比我心里明白。”
姜锦年回应道:“我每一个句子都很真实。”
她再翻旧账:“您刚才那个摸腰的笑话,我觉得一点意思都没。”
男秘书半点不恼,笑问:“姜小姐觉得什么好笑?”
姜锦年站起来,直言不讳:“莫名其妙的猜忌,不分场合的调侃,男同事性骚扰完了自食恶果还被人同情,这些,才是真真正正的好笑。”
她从领导的脸上看到了不耐烦,投资总监在轻轻摇头,夏知秋还蹙眉咬着一根手指,思考他操盘时犯下的错——他可能压根听不见外界的交谈声。
她忽然觉得特别累,坚持下去,是为了什么呢?她的努力不被肯定,黑锅替人背着,功绩被人冒领,那领导还拐着弯贬损她一句:“你们总监坐在这儿,都没你气势足,你也别做经理助理了……”
领导正准备说:假装自己是个总监吧。
姜锦年便接话:“好啊,我不做了。”
她含泪咬定:“我不做了。”
像是赌气,更像是决意。
室内骤然安静。
夏知秋抬起头,世界清净了,没人在叨逼叨,他正高兴呢,就见姜锦年站在门口,告别道:“我任职两年,承蒙罗菡指点,她确实帮过我很多,夏经理也是我欣赏的同事。我扪心自问,从没损害过公司利益,从没动过一丁点歪念头,从没泄露过一条内幕.消息,基金涨价,我比基民还高兴,基金亏损,我整夜失眠睡不着。我认识托付了养老金的老夫妻,每天四点起床去集市卖菜……哪怕想到他们,我也不会恶意操纵股价。”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呼出:“我明白,我在讲废话。再见了各位,祝贵公司业绩蒸蒸日上。”
趁着魄力用光之前,她关上门,走了。
电脑里,研究资料没看完。
姜锦年关闭文档,另起一份:辞职报告。
*
下午三点半,她获得许可离开。
审批过于迅速。
她知道,还是因为罗菡。
不,也许是因为罗菡、老花、夏知秋、高东山、投资总监……等等,所有人。
天气正晴朗,积雪未化。她买了一瓶可乐,坐在街头,边喝边发呆,往常时间多紧张啊?一秒钟都不能浪费。而现在,她突然非常悠闲。
她见到了广场上的夕阳。
日暮渐沉,手机铃声响起。
电话里,傅承林问她:“今天几点下班?我快到你们公司了。”
姜锦年眼眶一酸,仰头望天,告诉他:“我辞职了。”
第71章 行路
傅承林还没回答,姜锦年报出自己的方位,随后她挂断了通话。她思绪混乱,不知道要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只因辞职这件事,让她成为更加弱势的一方。
月亮升起来,悬立在街灯之上。
冬季的北方城市,刮风甚烈,呜呜呼啸之际,吹出一阵清冷与荒寒。
行人们穿越广场,来去匆匆。他们戴手套,系围巾,神态各异……应该都是有工作的人。广场的另一侧通向金融街,摩天大厦鳞次栉比,灯火通明。
今天真冷啊,姜锦年心想。
她攥着可乐瓶子,裹紧大衣,打了一个喷嚏。直到下午三点半以前,她还是写字楼里的一员,如今她是社会无业人士,静坐于广场,像个流浪汉。
傅承林出现得及时。
广场上,人潮涌动,如同纵横的河流,奔向东南西北。而他一眼望见了姜锦年,风尘仆仆赶到她身边。他坐下,握住她的手,捂了几分钟,才说:“辞职是好事,那地方不适合你。夏知秋同样需要磨炼,很多东西,他暂时教不了你。”
今天股市收盘之前,傅承林注意到了岂徕股份的K线图,并做了一份近期比对。
他料想,姜锦年一定会遭遇麻烦。她性格刚烈,宁折不弯,心中自有一把尺子衡量是非对错,她的上司夏知秋也不擅长人情世故。这两位精英加在一起,摆平不了罗菡留下的烂摊子。
他说:“休息两天,什么都别想,等你理清了思路,我们再计划下一步。”
他牵着她走向停车场,问她:“天这么冷,你在外面坐了多长时间?手冻得冰凉,我得再捂一会儿。”
姜锦年终于开口:“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了,能在广场上发呆三小时。”
她踌躇不前:“好茫然。”
傅承林道:“谁都有茫然的时候。”
姜锦年倚进他怀中:“你也有吗?”
“多得数不清。”他回答。
话虽这么说,真让他讲几件惨事,他又讲不出一个字。怎么哄好姜锦年呢?他默默列出姜锦年的兴趣爱好,问她想去哪里玩,画廊,音乐厅,还是商业区?今晚,他打算一直陪着她。
姜锦年选择了商业区。
因为她记起傅承林还没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