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年——素光同
时间:2018-09-29 08:44:24

  她含义不明地轻笑:“陶总您高看我了,这种救场的任务,我没做过,也做不好啊。”
  陶学义却道:“你先不要排斥,听我给你解释。”
  他将茶杯置于办公桌上,用力一顿,茶水溅出来几滴,晕开痕迹。姜锦年的目光落在桌面,而他瞧着她,语气微妙道:“你做成了股价攀升,那位朋友保证再加两千万,凑成一个亿,放到你的基金名下。还有他圈子里的伙伴,好几个愿意做投资的,都是我们重点拉拢的客户……也许你不赞成这种做派,别家公司愿意下水,我们不愿意,我们就会落于人后。”
  姜锦年好像第一天认识他一样,站在窗栏纵膈的阴影里,以一种奇妙的眼神打量他。
  她问:“您还记得陶教授吗?”
  陶教授,正是陶学义的爷爷。
  陶学义一顿,笑得问心无愧:“出了学校,社会才是现实。”
  “对不起,”姜锦年回应他,“我实在没办法,也没能力。那位老板控股了公司,挡不住股价亏损十倍——我不知道这个数字是真是假,有没有掺杂水分?我假设它是真的,那就说明公司内部的管理或者账面出了问题。炒作一只基本面都不达标的烂股,只会让股民和基民被清算,您说呢?”
  阳光照亮了地板上的细碎花纹。姜锦年踩着光明与暗影的交界处,缓缓向他靠近一步:“普通人的盈亏和我们没关系,但是,我们公司的利益安全应该被放在第一位。”
  陶学义道:“你做证券这么多年,你肯定晓得高回报,伴随着高风险。”
  他和姜锦年各执一词,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姜锦年准备离开他的办公室,陶学义忽而说了一句:“如果你没有听过内幕消息,如果你没有控制过岂徕股份的股价,如果你参与调研时,没有和上市公司协调过公告发布,你才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证券从业者。入了这行,无所谓黑不黑、白不白,我们都走在灰色中间地带。”
  她背对着他,仍未转身。
  高跟鞋踏着实木地板,踩出叮哒叮哒的轻响。她走远了。
  陶学义起身,侍弄着窗台上的花草。
  三月底,春寒料峭,窗边清辉泛着冷意。盆景中的植物枝繁叶茂,如临春夏,蒙泽一片露水。然而某一盆文竹形态脱节,陶学义便拿了一把剪刀,剪去多余的枝杈,修缮完毕,再给盆栽浇了点水。
  他还念着姜锦年。
  她有能力,也有个性和原则。
  倘若她是一位朋友,陶学义欣赏她。但是作为姜锦年的老板,他感到一丝不耐烦。他打电话叫来另一位基金经理,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行业老手,刚一听闻上级的嘱托,立马承诺:他将全力以赴,确保万无一失。
  陶学义接着说:“姜锦年给了我一份新三板的研究方案,正中我意。你在证券公司做过新三板,是不是?”
  这位经理回答:“那一阵子,新三板只在中关村试行,还是一潭死水呢。”
  陶学义道:“幸好现在有活水了。”
  他将新三板的规划任务分配给了某一个小组,姜锦年挂名为副组长。当月的奖金增长了不少,但是姜锦年的压力更重。她每晚都在辛勤工作,联系券商、银行和律师,修改新三板项目投资协议,同时研究着股票和债券,终于,在傅承林出差回来的当天,她感觉自己撑不住了。
  晨会时,姜锦年头晕耳鸣。
  她以为是空调温度高,室内不透风,导致了缺氧。她扶着桌子起立,身形摇晃一下。助理余乐乐扶住她,担忧地问:“姜经理,你没事吧?”
  姜锦年胸口好涨,仿佛压了一块石头。越深呼吸,越喘不上来气,要是能躺平就好了,她想,这一瞬间工作被抛之脑后,她忽然很挂念傅承林。
  同事袁彤问她:“低血糖吗?”
  袁彤拆开一块巧克力,递给她。
  她不接受,脸色煞白。
  今天早上,陶学义有事外出。姜锦年独挑大梁,汇报新三板进展,总结证券分析结果,条理清楚,效率奇高。大家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拼命,私以为姜锦年把自己活活累病了。
  姜锦年没去医院。她和风控部门的同事商讨风控措施,邹栾插问一句话:“你想做泉安基金的二把手吗?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姜锦年蓦地念起纪周行的那句话:注意安全,姜小姐。
  邹栾见她一言不发,肤色雪白如玉,唇色是盈润的浅玫红,卷翘乌黑的眼睫轻颤,更多了几分娇弱的美感,不像平日里那副“肖想我你就死定了”的色厉内荏模样。他就念起一丝同学旧情,奉劝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学会轻松混日子,轻松赚钱……哎,你缺钱吗?我不懂啊,你都嫁给傅承林了,银行账户的钱数得过来吗?你还要跟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争绩效,争奖金。”
  姜锦年嗤笑道:“哪怕我不和你争,奖金也不属于你。”
  邹栾随意道:“我不在乎那几个钱。”
  姜锦年反问:“你做老鼠仓,挣外快?”
  邹栾佯装愠怒:“这话不对了哦,血口喷人哦。”说完还挑起眉梢,笑一笑,衣襟晃荡着,扭动着和屁股一般粗的腰身,像是马车上翻滚的半桶水。
  姜锦年蹙眉,心中暗道:他这是在干什么?撒娇吗?让人害怕。
  她不由自主挪开目光,不愿再瞟向邹栾。离她不远处,她的助理余乐乐正在抄写笔记。余乐乐脸型偏圆,五官轮廓柔和,很是养眼,姜锦年借助她平复心情。不经意间,她察觉,余乐乐与袁彤勾了下手指,随后他们两人都红了面颊。
  陶学义不允许办公室恋情。
  但他无法控制肥沃土壤中情愫生发的萌芽。
  而姜锦年的态度是:不理会,不鼓励,假装没看见。
  *
  傍晚八点,姜锦年从大厦出来,越发觉得疲惫,没劲坐地铁,只好打车回家。傅承林的别墅距离公司较远,经过一个多小时,姜锦年才踏进家门。
  傅承林刚回来不久。
  他脱下西装外套,坐到了沙发上,猫咪趴伏于他的腿边,“喵喵”叫着,毛绒绒的脑袋蹭啊蹭。而他一手摸猫,另一手往前伸,自然而然道:“过来,让我看看,我不在家的这两周,你瘦没瘦。”
  姜锦年光着脚,在柔软整洁的地毯上飞奔,最终一个猛子扎进他怀里。傅承林被惯性作用得往后倚靠,健壮挺拔的背部紧贴着沙发,开她玩笑道:“力气大了不少。以前是小鸟依人,今天是老鹰回巢。”
  她扭头就要走:“我的鸟巢不在这里,你别抱我了。”
  傅承林把猫咪往旁边轻轻一推。那只猫一下就懵了,立直猫耳,不懂为何突然失宠。而傅承林双手搂紧姜锦年,低头亲吻她的耳尖:“我想你想得发疯,让我抱一会儿。”
  他用手掌丈量姜锦年的腰围和胸围,得出结论:“还好,没变化。”
  姜锦年趁机撒娇:“我今天有些不舒服。”
  傅承林敛了笑意,问她:“哪里不舒服?”
  她牵引着他的手指,落在自己胸前。她常用这种方法勾引人。傅承林认为她故技重施,站起身道:“等我去洗个澡。我在飞机上睡了一觉,被子盖得厚,出了一点汗。”
  姜锦年抬头望着他:“那我先睡了,我好累。”
  傅承林方知她确实身体不适。
  他问:“这几天熬夜了吗?”
  她反问道:“你有没有熬夜?”
  傅承林竟然回答:“我每天晚上十一点睡,早晨六点起床,醒来第一件事,是给你打电话。不像某些人,不承认熬夜,也不主动联系我。”
  姜锦年羞愧地低下了脑袋。她不想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转而和他谈起了工作上的事:“这两周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们公司开始关注新三板,我是副组长。前几年新三板没有推广到全国,中小型企业找不到融资渠道,现在很多私募基金都下场了。我们公司里,联系券商律所和银行都是我在负责,每天都要问一遍项目进度,有人偷懒就要催,他们不做就得我来做……”
  “既然做了管理层,”傅承林道,“你的工作方式应该和从前不同。”
  她坐直,洗耳恭听。
  傅承林告诫她:“别把任务都揽到你一人身上……”
  他还没讲完,姜锦年想打哈欠。她强忍着,眼中泪光闪动,看起来委屈又可怜。她出于某种不可言察的目的,有意在他面前示弱。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傅承林这次出差美国之前,姜锦年和他闹僵了一次,而他回家以后,竟然表现得毫无芥蒂。
 
 
第81章 刀尖
  姜锦年记起母亲的嘱咐:婚后的路比婚前还长,结了婚过日子,就要为对方考虑。夫妻之间,以和为贵。
  她心有所叹,在灯色中抬起头,问他:“上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我总要你教我,你嫌不嫌我麻烦?”
  傅承林却道:“我不是在教你。我提供几种解决问题的方式,你觉得有用,对我而言,这是回报。”他往浴室走去,低语一句:“跟我客气什么。”
  姜锦年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开开心心跟在他身后。他走几步路,她叫一声:“老公老公。”他仍在往前走,她的声音更甜也更软:“我最亲爱的傅先生。”他转过头看她一眼,她嬉闹般往前倾倒,双手抱住他,隔着一件单薄衬衫,脸颊紧贴着他的背部。
  “我好喜欢你。”她说。
  他回答:“我爱你。”
  姜锦年收紧手腕,像藤蔓缠络着树木的躯骨。停顿几秒,她悄悄说:“嗯,我知道的。”
  夜晚她不再独自入眠,又有傅承林抱着她睡觉。温暖照拂着她的潜意识,每一个细胞都沉浸在舒适的环境里,为她编造出亦真亦假的梦境。
  她梦见双腿水肿,胸部涨疼,肥胖的腰身使她无法看见脚趾,只能在路上蹒跚行步。她穿着一件烟灰色西服套裙,但她失去了窈窕纤细的身形,不再有人向她行注目礼。傅承林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他仍然是英俊潇洒,备受瞩目。姜锦年叫住他,他像是没听见,跑回了大学时代的男生宿舍。
  男生宿舍的阳台,无数人探头探脑,都是一副少年模样。他们闹着,笑着,嘲讽着,而她站在地面,仰视他们高高在上。这一切都发生得理所应当,像是血液循环一般正常。
  人人都有优越感,她想。
  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体谅自己的对立面?不可能的。除非富人失去了财产,美人折损了容貌,智者变得昏庸,勇者变得懦弱,强者变得一事无成。
  这场梦境没有结局,姜锦年感到头疼。
  朦胧中,似乎有谁在喊她的名字。她睁开双目,适应了昏暗的壁灯。傅承林侧身靠着床柱,逆着光线,直视她的眼睛:“第一次听你说梦话,做了噩梦?”
  他用手掌覆盖她的额头,她看不清他的神情。黑暗寂静的深夜时分,他低声呢喃,如同自言自语:“小可怜,被吓得带了哭腔。”
  姜锦年问他:“我讲了什么?”
  他道:“你刚才在叫我。”
  傅承林关灯,给她盖好被子,将她紧紧搂住:“睡吧,明天周六。你补个觉,晚点儿起床。”
  姜锦年表面上答应,心里并不安稳,来回翻了几次身。她经常沉默地叹气,也不知道自己几点睡着。傅承林察觉她的异样,直到次日上午十一点,他才把她唤醒,等她收拾完了,他们就在二楼的休息室吃饭。
  那个房间,弥漫着一股饭菜香气。
  姜锦年捧着瓷碗,夹了一块海胆,埋在米饭里,出声问他:“你昨晚回国,今天就调好时差了?你不困吗?”
  傅承林介绍他的方法:“白天再困也不睡,夜里按时上床,明天能调好时差。”他给姜锦年榨了一杯混合果汁,含有她最喜欢的柠檬和雪梨。但她只喝了一小口,便说:“下午你在家休息吧,我要出去一趟。”
  她没向他透露,究竟要出门做什么。
  事实上,姜锦年亲自开车,前往附近一家药店。
  她偷偷买了早孕试纸。
  从同房那一晚算起,到现在,大概过去了十八天。姜锦年从没吃过避孕药。她隐隐不敢相信一次就会怀孕,傅承林真有那么厉害吗?可惜早孕试纸给了她非同凡响的结果。
  一直以来,她的例假都很规律。这次推迟了七天,毫无踪影。姜锦年认为是她工作太忙,压力太大,导致了短暂的内分泌失调。而现在,她把自己锁在洗手间里,冷静一个小时,仍然不能接受怀孕的事实。
  她刚起步的新三板工作项目怎么办?她费尽千辛万苦所维持的身材怎么办?她和傅承林处在新婚期,双方事业上升途中,忽然冒出一个吃喝拉撒睡都需要关注和照顾的婴儿,真的有利于他们增进感情吗?她完全不相信。
  她更不确定,傅承林和她能不能为人父母?他们有没有做过任何计划或准备?
  焦虑与不安汇聚成海浪,汹涌地奔流,呼啸着席卷,彻底吞没了她。
  *
  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
  初春的气温缓慢回暖,庭院中的紫荆、桃树和海棠都开花了,盎然绽放在灿烂阳光下,绚丽繁盛,比往年哪一次都开得更好。
  花痕树影交错缠织,傅承林坐在池塘边喂鱼。
  自从姜锦年正式搬进来,傅承林就养了六条锦鲤,还给每一条鱼起了名字。傅承林合计着,家中有六条锦鲤,姜锦年就不用转发锦鲤微博了——她热切地盼求着好运气,但是股票的牛市熊市并非他们所能操控。股票仅仅占据傅承林投资渠道的一部分。但在姜锦年眼里,研究股票,是她工作内容的重中之重。
  针对近期市场的走向,傅承林有些预测,打算与姜锦年分享。
  他走回房间,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姜锦年。
  她抱紧双腿,蜷曲在一把蛋形椅子上。当她抬头望着他,目光茫然无措,隐有泪水迭荡,像是雨后初晴的天空泛着云雾。他几乎是立刻就问道:“被谁欺负了?”
  她指名道姓:“傅承林。”
  傅承林反思他昨晚回家到现在……他觉得自己表现还可以。他让姜锦年详细讲述被他欺负的经过,她的愤慨之情溢于言表,斟酌了很久,才告诉他:“我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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