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哪位?”
袁彤应答:“我。”
姜锦年坐直,无可奈何道:“请进。”
袁彤抱着一沓材料进门。他将材料搁在桌上,巡视四周,姜锦年随口答一句:“余乐乐不在我的办公室。她去吃午饭了,你找她有事吗?”
袁彤捋一下衣襟,淡漠地望着她:“我来找你,姜经理。我们组长修改了投资方案,等您签字。”他摊开纸质版的文件,迅速翻过前几页,又将一支笔递给了姜锦年。
倘若放在平常,姜锦年一定要仔细研究方案。但是今天,她困乏倦怠,疲惫不堪,只瞧了前两页,几乎没什么变动,并未生疑,就直接在结尾签字了。
*
姜锦年很不容易地熬到了傍晚。
夕阳沉落在地平线之下,余晖氤氲如连绵的雾霭,从他们家的落地窗向外望去,庭院中的池塘都染上了姹紫千红,波光水色荡碎了一池晚霞。
姜锦年和傅承林坐在窗边吃饭。饮料和食材都有搭配讲究,姜锦年勉强吞咽了几口,对他说:“我白天非常困,经常走神,都不敢喝咖啡。中午吃的饭,下午就吐掉了,总是恶心反胃。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她抿一口鲜榨的混合果汁,嫌弃道:“不好喝。”
傅承林端起她的果汁:“你的饮料,我事先尝过,不苦,偏甜。”
姜锦年依然任性:“我不喜欢。”
傅承林揽住她的肩膀:“那你喜欢什么?”
她说:“草莓和苹果。”
傅承林只觉得她愿望简单,极易满足。他让她写下想吃的东西,他再反馈给厨师和营养师。姜锦年的体质并不是很好,虽然她坚持锻炼,热爱运动,但她作息混乱,习惯性节食——也不能说她的生活方式有毛病,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认为美貌第一,健康第二。
好在,她怀孕了,愿意听从安排。
晚上八点,她洗完澡,晾干头发,躺在床上就疲乏无力。中医理论说:怀孕早期,之所以要休息,正是因为孕妇有了胎儿,气血不足,需要借助睡眠,来实现身体的调节。
姜锦年关了灯,放空思绪。视野笼罩在黑暗里,听觉就变得更敏锐,她依稀察觉傅承林正在靠近,念道:“老公?”
傅承林的食指搭在她唇瓣上,摩挲一小会儿,问道:“吃过晚饭,还犯恶心吗?”
她乖巧地摇一摇头:“没有。”
她主动将被子掀开,邀请道:“你要是不忙,就陪我躺几分钟。”
傅承林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掂量了片刻。姜锦年看不惯他凡事三思的样子,轻声勾引道:“我刚才一直在想你。每天都忍不住想你,我不经常给你打电话,是怕影响你的工作。你出差的时候,我就抱着你的衣服睡觉,假装你在我身边,这样才有安全感。”
她从被子里伸出长腿,轻碰一下他的裤子。她还摸到了他的手背,就以五指缠绕他,柔柔地绕圈,这些举动像是在引狼入室。
傅承林一进被窝就开始吻她,她笑着躲藏,被他按紧了肩膀。他从她的唇瓣一路吻到脖颈,嗓音是罕见的沉滞喑哑:“我跟你说了别惹我,怎么不听话?”最后一个音节问出口,他掌中揉捏的力度加大,姜锦年喘息出声,脸颊埋在枕头里,倒打一耙:“你不要欺负我。”
傅承林认罪伏法,手上动作停了。两人仿佛回到了刚谈恋爱那一阵,时刻都要克制,要压抑心潮起伏。感情无法交融宣泄,姜锦年有一点懊恼颓丧:“我就生一次,不生第二个。”
傅承林道:“一个就够了。”
姜锦年自称:“我的事业不能被耽搁几年。”
傅承林侧躺着,拢紧她的后背:“你的新三板项目刚起步,现在转交给别人,是最恰当的时机。再过几个月,处理的问题越多,越难迁移责任。你孕期的反应严重,坐飞机去各大城市,熬夜赶计划书,陪着券商到处跑,没一个现实。”他停顿片刻,姜锦年不做声,傅承林才继续说:“你先辞职,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嗯?”
他说得很有道理。
姜锦年几乎同意。
可她转念一想:不对啊,她怀孕还没一个月,怎么就放弃工作了?
于是她说:“别人家的老婆都是肚子大起来,才请产假的,我也可以。”
傅承林辩论道:“别人家的老婆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凌晨爬起来写公告点评,一个月至少出差一次,像你一样。”他一连串的反讽使得姜锦年羞愧愤懑,整张脸更是扎在枕头里,不愿抬起来面对他了。
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傅承林会把姜锦年捉出来,衣服也要剥光。这会儿倒是玩不了夫妻情趣,他装得像个言之成理的正人君子:“你仔细考虑我的话,哪里说得不对,请你指点改正。”话锋一转,他逐渐迫近,声息都在她耳侧:“要是没错,你按我说的做。”
姜锦年胡乱地嘤了一声。
她嘤什么嘤?
傅承林问她:“哪里不满意?”
姜锦年正在思考:“这个孩子好养吗?我刚怀孕,宝宝就开始闹腾了。”
傅承林原先想从激素分泌和精卵结合的角度,普及一些生物知识。但他又觉得,姜锦年未必不懂。她可能超脱了枯燥的科学道理,并对他们的孩子产生了感情。
漫无边际的黑夜,傅承林翻身平躺,双手枕在头后,他年少时,偶尔会这样躺在操场中央的草地上。姜锦年知道他这个习惯,再看他现在的神色,她心跳一瞬间漏了几拍,旧时暗恋的滋味越发清晰,杂草般漫生一地,融入血液里,温暖又平静地流淌着。
她记起当年,他躺在操场上,她就在旁边——很远的地方,非常遥远的地方,沉默地蹲守,寂寞地观望他。那会儿他身上仿佛有光,姜锦年离得太近,经常觉得太晃眼了。她甘愿躲在暗处,像一粒灰暗的浮尘,隐蔽地追随她的光源。
而现在,她向着他,挪动一寸距离。
他语气笃定地说:“我们的孩子特别好养。”
姜锦年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他竟然回答:“我播的种,我知道。”
姜锦年挑起眉梢,翻身看着他:“你调戏我。”
傅承林斯文优雅地表达道:“我是父亲,我了解一些实情。”
姜锦年没做回应。她今晚刚刚想起一些往事,往事并不如烟。她借着几分笑意,轻吻他的耳朵,探出舌尖舔了舔,他的左耳残留一道疤痕,姜锦年看不清楚,就凭记忆临摹一条线,手从他的衣摆伸进去,轻捻慢拢。他被攻破了防御的底线,生理反应强烈,也只能说:“适可而止,姜小甜。”
她在他的脸上亲一口,印出“啵”的一声响:“我睡觉了,你去忙吧。”
傅承林衣着整齐地走出卧室,一如往常。他翻出一份日历,标记预产期,心道:他还有的熬。这段时间他上班也把手机放在桌面,就怕姜锦年出了什么闪失,她还要带队去天津出差,傅承林完全放不下心。聘请保镖是一个办法,但那样又有些奇怪,姜锦年不一定接受。
傅承林将自己的出差安排往后延迟,近一年内,长期计划全部拆成短期。他的一系列变动引发了郑九钧的关注,郑九钧问他:“你家里出大事了?”
傅承林反问:“出了大事,我怎么会来上班?”
郑九钧笑道:“你爱岗敬业。”
傅承林道:“我也重视家庭。”
郑九钧疑惑:“你以前的说法不是这么一回事,你好像哪里变了。”
傅承林沉思片刻,给出一句解释:“可能因为我结了婚。”又说:“六月三号办婚礼,你能来么?还有两个多月,我和姜锦年的喜帖正在印刷。”
第一季度的报表堆在桌上,傅承林随手翻阅一份,给出批注。他除了静北资产这家公司,其实还掌握了一家私募基金——但是没有实际业务。因为北京近几年来对基金公司的监管力度加大了,创业者搞个牌照不容易,傅承林未雨绸缪,多年前就收购了那家基金,挂牌上岗。
他暗忖:等到孩子出生之后,扶持那家基金,再转托给姜锦年。在他的看顾之下,她有了工作和回报,更有利于家庭稳定。这也不算纵容或娇惯,他只是借助手头的资源,为她铺一条合适的路。
郑九钧听不见傅承林的心声,更不知道他又在想老婆的事情。郑九钧曾经和姜锦年有过节,时至今日,他也不是多欣赏那位姜小姐。但他听闻傅承林要办婚礼,心中很高兴,捧场道:“我排除千难万险都会去。你的喜酒,我不能不喝。”
他多嘴问了一句:“你们是不是奉子成婚?”
他有两三位相熟的朋友,起初都不愿意结婚,后来没办法,女方忽然怀孕,孩子不能落个非婚生子的黑户口,匆匆忙忙搞定了婚礼仪式,没几个月那些婴儿就呱呱坠地了。
傅承林听完郑九钧的问题,微皱了眉:“当然不是。我大冬天跪地上求婚,把她求进了门。”
郑九钧无法用语言来表述他的惊讶。他默默静立半晌,道:“你膝盖没事?”
傅承林道:“没一点事。”他放下签字笔,又说:“我现在正忙着,你待会儿来找我。”
一般而言,傅承林特别忙的时候,将会主动赶客。郑九钧一向清楚他这方面的做派,拎着公文包就往外走了。他今天中午有个饭局,受邀者全是他玩得来的朋友,有些朋友刚从外地回来,大家坐在一起吃个饭,也有一些接风洗尘的意味。因此,郑九钧的心情算是晴朗无云。
然而,席间,有一人悄悄对他说:“上周六的晚上,我朋友开车路过西单大悦城,见到了姚锐志。”
这位“姚锐志”,正是姚芊的父亲。打从去年他们家的融资平台倒闭、度假村烂尾、债台高筑、女儿去世等一系列打击发生之后,几乎没人知道姚锐志究竟去了哪里。有人猜想,姚锐志和妻子去了南方城市——那边离得很远,讨债者少一些,也不容易触景伤情。
而今,他似乎回来了。
郑九钧问那人:“你朋友看清楚了?”
那人否认道:“我听讲,姚先生骨瘦如柴,远没有咱们印象中的大腹便便。他钱没了,女儿没了,房子也没了,一夜之间从天堂掉到了地狱,还能维持个人样,算不错喽。”
某位女性朋友一边喝酒,一边附议道:“咱别多想,人也许是回来吊唁女儿。改明儿我也给那谁……那位姚小姐烧点纸钱,怪可怜的一个妹子。她跟咱们郑少玩得很好吧?那几年,她都跟咱们打过照面。”
郑九钧却道:“普通朋友。”
他冷着一张脸,站在窗边抽烟。云雾流散时,他认定事情不妙,为何不妙呢?一来,傅家的酒店正在重新上市,二来,他已经知晓温临的险恶用心。温临与他们从未有过正面冲突,本应是生意场上的点头之交,反过来却在背后捅了一刀。
目前看来,全球的经济势头也就那样,中小型私企的发展并不简单,大家都是奔着赚钱去的,何必结仇?郑九钧甚至打算,哪天找个机会,让人牵线搭桥,他亲自与温临聊一次天。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果对方有求于他们,或者哪里闹出了误会,他都能当场解决。
机会很快来了。
四月中旬,郑九钧被人引荐,参加一场品酒会。
隔着一屋子的珠光宝气和衣香鬓影,郑九钧在女人堆里寻见了温临。那人穿一身灰色西装,饮酒有度,举止有礼,附近的女人都被他关照了一遍。但凡哪个女孩子落了单,稍显局促,面色尴尬,温临都会不动声色与她攀谈,并以绅士的态度将她带入社交圈。
他比郑九钧更受欢迎。
觥筹交错之间,郑九钧走向他,打了个招呼:“温先生?”
温临笑答:“郑少。”
郑九钧请他走到一旁。
温临却说:“郑少有急事?咱们在哪里都能谈。”话没说完,他握住葡萄酒的瓶身,给一位杯子空了的女客人倒酒。那女人年约三十,行步时摇曳生姿,温临垂首瞧她一眼,两人便相视而笑。空气中散发着暧昧的吸引力,那女人还走近,和他耳语:“晚十一点,隔壁酒店304房。”
这句话,恰好郑九钧也听见了。
手中玻璃杯倾斜,追寻女人离去的方向。温临似是无奈道:“我今晚有约,你要有事,就快点讲。”他这话刚一说出来,好像掌控了主动权。郑九钧懒得绕弯子,直奔主题道:“温总,我们没得罪过你吧?”
温临理所当然道:“我们没间隙。”
他为郑九钧斟酒,深红色的酒水溅开,沾到了他的浅灰西服,竟是一点也不显色,面料和做工相当高级。他从不缺钱,人脉广,城府深,智多近妖。郑九钧骨子里不愿与这种难缠的人为敌,最多和他发生一些口头纠纷。郑九钧总觉得这种人每次说话之前,都很清楚自己要讲什么——能引导什么样的结果,收获怎样的信息……诸如此类,防不胜防。
与其为他挖坑,不如直言。郑九钧心道。
他就说:“傅承林和你有过节吗?”
温临道:“没啊。”
郑九钧又问:“生意往来有矛盾吗?”
温临笑说:“没有的。”
郑九钧一头雾水,仍在说:“你联系过媒体朋友,爆出了山云酒店的负.面新闻,专挑人家上市的时机做黑手,还故意留了线索,晓得我早晚有一天找上你,是吧?”
温临搁下酒杯,不咸不淡道:“山云酒店的高管行贿,是事实,非我编造。那饭店里死了年轻女人,起因是前台盗刷了七百块,新闻报道属实,你怎说我做了黑手呢?我挖掘了被埋藏的事实,呈现到公众的眼前,对你不利,对大部分人有利。”
他十分随性地说:“傅承林心理承受力不够强,还在吃药,像个不经事的学生。当年他坐庄,吞过我的筹码……”
讲到此处,郑九钧打断道:“温总,你曾经说,你不做投资,你所有的钱都存在了银行里。”又说:“你刚才讲,你跟傅承林没有过节。”
温临很不以为然:“我撒过那么多谎,几乎每句话都作假,哪能每一个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