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她的气血涌向五脏六腑,四肢变得冰冷又僵硬。而袁彤那厢已开始敞露心扉:“姜锦年得罪了张经理。李工和张经理是十年的老交情,他们改了什么东西,推给姜锦年签字,那天把文件递给姜锦年签字的人是我。她做不长了吧,你能行吗?你跟主管申请,要不调来我们部门?”
袁彤一向寡言少语。
今天这顿午饭,他说了不少话。他的感情并未掺假,爱意真挚,关切十足,但他的男性吸引力大打折扣了。说白了,余乐乐和他谈恋爱,是想同他亲热,乃至上床。但他这些私底下的表现,还不如余乐乐的历任前男友。
余乐乐勉强微笑:“好哦,我下午去找主管。”
她根本没找主管。
她向姜锦年和盘托出。
姜锦年正在审察那只烂股。陶学义从没告诉过她,被操纵的股票叫什么名字。她也不知道张经理的股票仓位是什么样子。可是这都难不倒姜锦年,她利用多个分析软件筛查了近几个礼拜以来所有涨势异常的股票,挨个排除,很快确定了烂股的名字。
真的很烂,她心想。
K线图显示,那只股票的价格正在攀升。
张经理不愧是职业行家。他具有一双慧眼和一双巧手,他巧妙地控制了升涨曲线,将曲线弄成了符合上涨行情的模样,配合着那家公司的利好消息公告——全都是空穴来风的消息,成功吸引一部分投资者入场。他还买通了社交软件上的一些大V。作为普通人的观念诱导者,大V们含蓄地提到了这只股票,以行业背景入手,全方位分析,有条有理,叫人心服口服。
某个微信公众号的置顶评论是:我哥哥在这家公司工作。我去过他们公司玩,氛围好,员工都是名校生,实验室有核心科技,他们的股票是我最关注的股票。我这种小菜鸟,只敢投资这种知根知底的公司。PS:本人穷屌丝一个,到今天赚了五万,溜了溜了。
姜锦年确信:这个男人在撒谎。
公众号的评论经过后台筛选,最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只有作者试图让他们知道的。
姜锦年快速浏览一连串的新闻,倒也不觉得抑郁或烦躁,她好像是因为看得太多而麻木了。她发现偶尔有几个大V会说:“我推荐的股票,大家就看看,不是推荐你们去买,我单纯地跟你们分享,把你们当做朋友,分享我的生活点滴。同理,你买股票亏钱了,我不负责。”后面跟着一个可爱的笑脸表情,最底下也有粉丝回复一句:X哥是股市的暖男。
姜锦年拿出小号,评论道:“他是股市的神婆。”
随后,她关掉了电脑。
余乐乐问她:“姜经理,我们怎么办?”
姜锦年分析道:“李工今天不在公司,他出差了,至少下周一才能回来。陶学义去了恒元保险谈业务,张经理约了客户见面,你跟我先去一趟行政部,然后我去找李工的另一个助理。你别怕事情闹大,更害怕的人是他们。他们的野心膨胀,操作的手法又很拙劣,我这边出事之后,也许下一个遭殃的人是你。就像我和我的前上司。”
余乐乐双目圆睁,手足无措,慌忙又焦躁:“我辞职了去跳槽,很难再找到一份基金公司的工作。”
姜锦年立马安抚她:“我进了去年的新财富榜单,今年差不多也能得奖。你要是相信我,我给你写推荐信。我还认识一些基金公司的朋友,可以帮你内推。”
余乐乐这才完全平复了情绪。
下午三点,股市还没收盘,姜锦年离开了办公室。她担心陶学义会提前回来,便决定快刀斩乱麻,带着余乐乐走向李工的领地。这一片区的同事们,她都十分熟悉。她和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打过交道,尤其是李工的另一位助理——毛渊。
毛渊和姜锦年同龄,身高也和她差不多。但是姜锦年爱穿七厘米或八厘米的高跟鞋,毛渊作为一个男人,总要扭着脖子,稍稍抬头仰视她。
自从姜锦年改穿平底鞋,毛渊认为,他和姜锦年的沟通更顺畅了。他积极主动地招呼道:“姜经理,你找李工吗?李工和杨主任昨天一班飞机,出差去杭州了。你要问新三板的项目进展,我去给你泡一壶茶,我这里有那个……茉莉、菊花、碧螺春。你喝哪一种?”
“不用了,谢谢。”姜锦年道。
她推开一间会议室房门:“过来谈,外面全是摄像头。”
毛渊随她进屋。
他起初想当然地认为,姜锦年要和他商讨项目。
他刚坐下不久,姜锦年直奔主题:“你跟随李工的时间最久,张经理过来找李工的时候,你应该在场吧?连袁彤都知道的事,你不知道,那我就怀疑你在撒谎了。”
毛渊揣着明白装糊涂:“姜经理,你和张经理意见不合吗?”
姜锦年轻声发笑。
她心道:兜圈子没用,留情面也不行。
她侧头看过来,美目流盼:“那只烂股的代码是4473,张经理已经动用了一个亿去解套。他联系券商分析师,买通了流量大V和股票观察员,他和那位老板一起编造了利好消息,拉升股价,方便人家老板套现跑路。这就算了,他竟然还想扯上我,你们李经理真是心狠,我在他手下做新三板,好不容易弄出一点起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还骗我签合同。”
她接下来的话,吓得毛渊屁股都要掉了:“我没办法,为了自保,我打算联系银监会和证监局。我工作这么多年,还没干过实名举报的事。”
毛渊忙道:“姜经理,你要这么一冲动,咱们都得玩完了。全球的各行各业没几个是干净的,你不说,我不说,上面的人查不过来。”
姜锦年叹一口气:“你又没被人冤枉,你当然不着急。我进公司两个月,让我背这么大一口黑锅,换成你,你愿意?那你帮我背黑锅啊,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转眼望向了另一侧——正对着李工的办公室,忽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个人表现得焦躁不安。她问:“毛助理,你是不是跟我有仇?这件事的始末,还是袁彤透露给我的。他跟我一样,刚进公司不久。我们这帮菜鸟,很害怕被你们这些老手耍得团团转,别说奖金和薪水了,到时候,就连证券从业资格证都要搭进去。”
她细数自己的损失:“我的本科和研究生文凭,这些年来的一大堆资格证,到时候,全是废纸。我跟你有多大仇,你要这样害我?”
会议室里,她缓慢无声地踱步:“严重违规行为,还会让我坐牢。青春和抱负都要消磨在监狱里。你换个角度替我想想,有多绝望?毛助理,请回答我,我平常表现得像个软柿子吗?我今天就把话跟你讲明白,我要是栽了,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她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可她笑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都得跟我一起死。”
毛渊哑然,脸皮紧绷。
他握了握掌心,道:“姜经理,您先坐下来,我们从头开始慢慢地梳理思路。”他撇开了眼,不敢再看她。往常他很爱观赏姜锦年——这种类型的美人最让他中意。在他的审美中,姜锦年差不多是冰肌玉骨,貌若天仙。但他现在觉得,她仪态尽失,面目狰狞,像个地底下钻出来讨债的女鬼。
她竟然要去银监会和证监局实名举报。
这女人疯了。
天还没塌下来,她便要撞南墙。
毛渊奉劝道:“姜经理,事情没你想得严重。要有那么严重,咱们李工第一个跑。新三板项目的新公司被换成了一家小企业,没事儿的。”
“没事?”姜锦年嗤笑,“你当我第一天混市场?”
她估测道:“肯定是一家烂账公司。它的账面要是过得去,你们早拿来给我看了。”
毛渊的面色阴晴不定:“姜经理,你不能把事做绝了、想绝了。陶总很器重你、关照你,新三板项目的机会都落在你手上。你进咱们公司没多久,陶总慧眼识珠,立马提拔,给你升职,别人可都是没有这个待遇。咱们公司里,多少人羡慕你啊。”
姜锦年愤怒地接话:“那又怎样?还不是为了让我背黑锅。你们不仅在A股市场搅浑水,连我接手的新三板都没放过?”
毛渊认为,他的首要任务,便是浇灭姜锦年的怒火。他顺着她的意思,说:“我们情有可原。张经理和陶总都来找过李工,详细地讲明白了原因。八千万的基金账户不算啥,但那个客户了不起啊。姜锦年,你想啊,我们做好这一笔单子,打通人脉,打进了圈子,几个亿的投资额度拿进来,泉安基金的排名往上涨……”
他一段话坦白利益,极有煽动性。
他不愧是李工的助理。
他也没自乱阵脚,始终保持了理智。
姜锦年对他的一言一行都很满意。她将手机往桌上一放,指着一个软件说:“我们刚才的对话,都被我录音了,毛助理。”她状若无事地发送微信:“录音文件被我发给了我老公。你现在,哪怕砸了我的手机,也来不及了。”
其实她还没发。会议室网速很慢,文件包裹较大。
毛渊的脸色变成了惨白,白中泛青,黯淡灯光打在他脸上,几乎和墓地里的僵尸一样。他的左脸颊生了几颗痤疮,脓包昨晚才被挑破,今早结了紫红的痂。而他搓了一把脸,用力过猛,痂被弄破,血水溅了一手。
他嗓音嘶哑:“姜经理……”
姜锦年道:“你去打开李工的办公室,再把我签过字的文件拿给我。别跟我装傻,我知道李工不管事,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件,都是你在分门别类地整理,你辛苦了。”
毛渊仍是岿然不动。
他如一座雄伟的山川,伫立于长桌和椅子之间。
只差一点了,姜锦年心道。她将录音文件转为外放,调高音量,当做背景音乐,而后催促道:“你不给我的话,我第一个拿你开刀。陶学义和李工背后有人,你呢?”
她没等来回音。
毛渊起身,走向李工办公室。
合同只有一份原件——他们当时拿到这东西,只是用作不时之需,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姜锦年翻阅一遍,暗叹当时不小心,又强迫毛渊和她一起整理新三板的协议,从头到尾审察了两个小时。做完这些,她引用毛渊曾经的话:“你不说,我不说,上面的人查不过来。”她拍了拍毛渊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傍晚时分,她提交辞呈。
行政部还没审批,她开始收拾东西。凡是有价值和纪念意义的,她都带走了,余乐乐见到她的架势,更是十分害怕。余乐乐之前在券商工作的那半年,并没有遭遇过大风大浪,而一个人总要在经事之后才能成长。余乐乐理性地分析了自身处境,她认为,前方只剩下一条路——于是,她也辞职了。
傍晚,暮色渐暗。
雨下了一整天,终于偃旗息鼓。乌云似乎飘散了,天空仍是压抑的漆黑,太阳和月亮没了踪影,孤零零挂着几盏寡淡的星星。
流风带着凉意,沿着街道,时急时缓地吹拂。姜锦年站在公司门口,等候傅承林。她好累,好想睡觉,像是刚刚打完了一场仗,没有成败和输赢,只让她消耗了体力,又长了一次记性。
五点四十,傅承林准时出现。他把车开到了大门的最近处,姜锦年跑过去,照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一上车就往前趴着,柔软的发丝遮挡了半张脸,露出一双暗藏着情绪的漂亮眼睛。
傅承林问她:“今天辞职了么?”
她说:“辞过了。”
回答完毕,她趴在车上睡了一觉。
当夜在家里,晚餐比较丰盛。姜锦年的饮食都有专人料理。她不像平时那般挑三拣四,营养师让她吃什么,她基本上全都吃了。晚饭之后,她还若有所思道:“我又成了无业游民。从今天起,到孩子出生,我都要靠你养活,吃你的,喝你的。”
傅承林难得表扬她一次:“你应该有清醒的自我认知,你是……”
他正准备说:你是未来的一流投资经理。
然而姜锦年主动回答:“我是你的老婆姜小甜。”
傅承林将一沓报表放在桌上,搂住姜锦年的腰,不由自主地亲近她:“原来是姜小甜。”他低下头来吻她的唇:“你哪里最甜?”他这样热切的深吻下,姜锦年根本讲不出来话,隔了一会儿她才说:“在你面前我最甜。”
他一笑,倒也没应声。
他在家中的办公桌很长,很宽,架在一张宽敞的椅子之前。他静默地坐着,姜锦年不好意思打扰他,就随便找了一本书来看。那书的内容比较无聊枯燥,姜锦年一目十行,快速扫完,到了晚上八点,她免不了心痒,好想打开手机去查看财经新闻、基金排名、重大公告等等。
只有参与交易市场,她才能得到归属感。
她躺倒在书房的单人床上。
傅承林出声道:“这里的床垫很硬,不适合你。你想睡觉,先回卧室,我待会儿就来,嗯?”他说完,姜锦年没搭理他。他起身找到她,却发现她并不是在休息,而是捧着一个手机,上瘾般刷刷地浏览着最新的财经报道。被傅承林发现的那一瞬,姜锦年还打了个滚:“我想炒股。”
傅承林按住她,防止她滚得掉下来:“这几个月,你安心养胎。”
姜锦年道:“你呢?”
傅承林理所当然道:“我赚钱养家。”
姜锦年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那我是不是你家里吃白饭的?”
她的皮肤柔滑而雪嫩,加之近期的饮食调理,更显得玉润珠光,让人爱不释手。傅承林反复摸了几把,低声道:“我挺想让你吃一辈子的白饭。”说完,又将她的手挪开,与她保持一段距离。姜锦年自然又不开心了,柔若无骨地像蛇妖一般缠上来,问他:“你为什么躲着我呢?”
傅承林疏离而冷漠:“别闹我,这几天被你折腾得睡不好觉。”
姜锦年趴在他背上:“那怎么办呢?”
傅承林漫不经心:“我可以忍。”
姜锦年和他说悄悄话:“我能帮你那个……”她后面的话还没发出音节,傅承林捂住了她的嘴。她眨巴眼睛望着他,显得非常无辜和措手不及。而他声音更低哑晦涩:“别乱来,你一说,我往那方面想,很久才能平静。”他轻吻她的额头,哄她:“乖,姜小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