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上)——多木木多
时间:2018-09-29 08:45:36

  比起他来说,男人和另一个人是把黄老当大夫的。他心道,你们都不知道,他是个老骗子。
  他觉得还是他看透了一切。
  男人和另一个人是黄老在路上捡的,他才相信他也是被黄老捡的,不是他拐的,不是他从父母手里买的。
  从捡了这两个人以后,他们就赖上黄老了。阿布知道,黄老是怕他走了以后,他一个人没法活,才又给他找了两个“兄弟”。
  他才不乐意呢。等黄老一走,他们三个肯定走不到一块。
  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不过到那一天,他一定会舍不得吧?
  ——哥哥。
  第二天,大清早,悠扬的乐曲声又响起来了。
  阿布听着这乐声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手上提着、身上背着皮水袋去找水。他越走越远,渐渐的曲声越来越小。但再小,仍有丝丝缕缕的曲音往耳朵里钻。
  他找到一处浅溪,先在另一处挖一个深坑,在坑底铺满石头,再挖一条沟把水引过来,等溪水注满深坑,堵住源头,再等泥都沉在坑底,他才开始装水,等水下去了,再开头放水。如此几番后,等他装满所有的皮水袋,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
  他背着沉甸甸的水袋往回赶,快要走到了才突然发现曲声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有人来了?!竟然真的有人来了?!
  阿布立刻大步往回跑,很快看到了不远处他们自己的车旁还停着另一辆车,还有一匹马在骚扰他们家的马!
  气得他顾不上去看是谁在跟男人一起弹奏就冲过去张开双臂呼喝,“嘿!嘿!”
  一个黑衣护卫立刻上前要拦住他。
  阿布毫不畏惧,反气势汹汹的欺上去:“那是你家的马?叫它离我家的马远一些!”
  两人争执,曲音自然就断了。
  男人含笑抬头,像在唤自家的小弟弟,“阿布,你回来了。”
  阿布被男人喊了一声,怒气就下去了一半,不甘愿的说:“你就看着他们欺负咱们家的马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另一个人突然插话,阿布再看,那是一个年近五旬的长须男子,身穿葛衫,膝上琴倒是一张好琴。
  男人对此人拱一拱手,“家人顽皮,还望不要见怪。”
  葛衫男子摇摇头,叹道:“倒是可惜了刚才那着曲子,老夫已有多年未曾抚琴,也未曾遇见知音人了。”
  曲已断,再续也不是原意。两人都收起了琴,开始坐而论茶。
  阿布虽然才取了山溪来,却不肯让他们用水,不过他知道此时该怎么说才不显得小气,他气愤道:“这是溪水啊!也不能从家里出来就这么不讲究了吧!”
  说罢光明正大的把好不容易取来的水全都放到他们自己车上去了。
  然后从车里取来一个陶罐,送到男人面前,笑嘻嘻的打开说:“已经没了,呐,闻闻香吧?”
  男人失笑,真就接过陶罐闻香,还递给葛衣男子,那人也接过来,闻了一闻,叹道:“好白茶!”忙问男人,“这是藏了多少年?”
  男人笑道:“约有一百六十年了。”
  只这一缕残存的茶香,就令葛衣男人叹了许久,最后,虽然茶是他出的,水也是他拿的,却一个劲的说招呼不周,只能拿来解渴云云。
  解完渴后,两边就要分别了。
  葛衣男子问他们去哪里。
  男人道:“四处走走。”
  葛衣男子担忧道,“我观公子乃大家出身,怎么身旁就只有这几个人?”
  男人笑道:“带上几十个人,那我还怎么弹琴?怎么赏景?”
  葛衣男子摇头:“公子此言差矣。若是在家乡,公子大可自在逍遥,既孤身在外,还是多多保重为上。”他又问,“公子怎么会走到此处?”
  男人道:“此地不见人烟,我平生最不爱与人相交,见此地孤绝,合心合意,这才往这里来。”
  葛衣男子半点不疑,望着男人的面容叹道,“前有卫阶,今见公子,某此生不虚也。”
  男人潇洒一笑,坐上车,道一声有缘再见就走了。
  走出去不到二十里,葛衣男子就追来了。
  阿布:“……”肥羊来了。
  他们距辽城还有四十里,已不见人烟。
  葛衣男子是来往辽城的商人,姓许。自言家里也曾是读书人家,但少年时家族得罪了巨宦,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为了养活家人,这才操持贱役,离乡背景。
  “父母去的时候,我都没能赶回去。”许商说到这里,两眼含泪。
  男人也不说安慰的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但就算是这样,他的眼睛也胜过千言万语。许商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自嘲的一笑,“见到公子,又想起旧事了,倒让公子见笑了。”
  男人道:“兄长至情至性之人,谁敢笑话?这世上多的是居华堂,食金玉之辈,又有几个人能在下了华堂之后甘为家人身染污泥呢?”
  许商被捧得浑身舒泰,对男人拱手道,“不敢当公子一声兄长,敢问公子家传?”
  男人笑了一下,道:“我自号雅逸,兄长不弃,唤我雅逸便好。”
  许商只是去辽城走商,怕雅逸公子独自上路不安全,他身边好歹还有护卫在呢,就想捎雅逸公子一程。
  两人一见如故,雅逸公子道想去许商家乡看一看。许商自然大喜,连生意都不想做了。还是雅逸相劝,两人才继续前往辽城。
  辽城城防见到商人都不收钱,但雅逸公子的车想过就没那么便宜了,他生就一副肥羊的样子,城门卫拦住他不让走,许商又急又气,欲替雅逸公子付钱,可那城门卫竟然坐地起价!
  许商无奈之下,只得对雅逸公子道:“贤弟勿忧!愚兄这就去寻人相救!”雅逸公子受此磨难仍不改颜色,还宽慰许商:“兄长不必替愚弟担心,还是兄长的事要紧。”
  许商跺脚,风驰电掣的带着货直闯杨大将军府邸,非要面见大将军不可。
  杨云海听他这么急,以为是什么大事,叫进来一听,原来是个路遇的公子被城门卫拦了,顿时觉得这个商人真是多事,就叫人将他赶了出去。
  许商生怕雅逸公子那般人品被城门卫那群粗汉折辱,宁可不要这次的货款,白送给杨云海,只求他发令救人。
  杨云海大奇:“何等人物?竟令商人连钱都不赚了。”
  他命人将雅逸公子从城门处请来,打算亲眼看一看这个人。
 
 
第210章 信仰
  蟠儿没有料到萍水相逢的许商竟然会真心真义的救他,这叫他心情很复杂。
  在离开了雕梁画栋之后,独自求生多年,见过人间百态,见过人世间最质朴的亲情,也见过最直白的恶意后,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的蟠儿了。
  但在他心里,不知为什么,仍然有公主。
  他渐渐明白,他把公主当成了一个信仰,而不是一个活着的人。她的身影早就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他唯一能想起的就是公主总是沉默的坐在高高的楼阁上,远远望着宫门。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在他刚到蒋家的时候,也有好多天一直忍不住看着门、窗、墙头,心中隐隐的期待和妄念折磨了他很久,他还记得当时勉强压抑下的渴望的滋味。
  他想走而不能走,因为他的容貌。
  公主能走而不肯走,因为她心中的牵挂。
  时间一年年过去,他不知道公主现在长得有多高,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但他还是期望能帮一帮那个小女孩。
  那一年,樊城蒋府盖起了高楼。让他心惊。
  乐城中明明没有变化,公主和将军似乎越来越好,为什么蒋府要盖一座和摘星楼一样的高楼?
  当时他已经没办法再从蒋府打探出消息。比起蒋盛,蒋彪手段更狠,心也更狠。他娶了郑氏女,却在第二年就故意挑起争端,令郑氏子孙与他人在城外急斗,一死三伤。他刻意偏向郑氏,令樊城其他家族都开始孤立郑氏。
  他对郑氏伸出援手,又娶了郑氏一姝,倍加宠爱。郑氏便成了他的马前卒,替他得罪樊城其他世家。
  蒋彪慢慢养大了郑氏一族的野心,也用郑氏一族除去了樊城其他较大的世家,令郑氏受尽怨恨后,一举将郑氏剿灭,郑氏双姝在府中自尽,他又命人厚葬郑氏双姝与郑家老人,赚尽樊城人心与厚望。
  蟠儿知道,蒋彪的城府远胜蒋盛,野心却不下于他。他对公主渴望以久,必定不会放过公主!
  蟠儿带着黄老等三人,不想让他们受到牵连就早早的带着他们搬到了城外的野村里。
  他有一个手艺,调胭脂。于是他调出很漂亮的胭脂,专给新娘用,要价却比城里的商铺要便宜得多。虽然大家吃不起饭,穿不起衣,媳妇却是要娶的,那些想讨姑娘喜欢的小伙子们也会偷偷来找他买胭脂,黄老趁机卖一种可以把头发染黑的染料,两人扮做有家传手艺的爷孙,还编了族谱,就在樊城附近的几个村子里来回转,这个村住半年,那个村住半年,三年才能转一圈,就这么过了下去。
  除了黄老手痒时忍不住给人治病不得不赶紧跑的几次之外,他们渐渐安定了下来。
  ——只要不被人发现黄老是大夫,被人发现黄老就是黄医,他们就是安全的。
  那天,他从樊城回来的路上去了一处山崖。
  蒋彪将有异动,公主必有危机!
  如果他做了什么,连累到黄医他们产怎么办?
  他打定主意回去就给黄老他们说实话,然后他会一个人去。在走之前,他会带着黄医他们搬去另一个城市。这样就不会连累他们了。
  但他这么说过之后,黄医翻着白眼倒在地上,捂着心口开始倒气,做足了将要被不孝子孙丢下的老人悲痛欲绝的模样。
  蟠儿无可奈何,束手无策。
  黄医哭不出来也做足了哭相,“我今年都九十了……”
  阿布拆台,“你去年才说过了你六十七岁……”主要是黄医的年纪一年一变,每回说的都不一样!
  黄医一手拉他,一手拉蟠儿:“你这兄弟从小摔过头,我一直都放心不下……”
  阿布条件反射的摸了摸后脑勺,“那我脑袋后面这块突出来的这块是摔的?”
  黄医充耳不闻,“你们一家子兄弟,干什么都是一起的,上阵杀人也好,上菜市口砍头也好,你都带着他我才能放心闭眼!”
  这话的意思仿佛是只要蟠儿带上阿布,黄医就能放心离开了。
  蟠儿觉得自己这么一去,生死不知,再带上阿布就太没良心了。但阿布从那天起就跟在他后面当跟屁虫了。
  另一个,香奴也要跟他去。他现在也改了个名,黄医给起的,叫龙涎。
  香奴很喜欢这个名字。
  黄医道:“你这兄弟虽然生得不如你,放在人堆里也是一等一的,你这一走,我们几个傻、蠢、呆全齐了,不出三天他就能让人给拐了。还是带上吧。”
  可这么一来,就剩下黄医自己了。
  果然早上黄医第一个爬上车,对蟠儿说:“我都九十多了……”
  阿布:“一夜过去又长了几岁。”
  “不知哪一天就闭眼了,放心,我不碍你的事,也不惜命,到时你随便把我往哪一放就行了。”
  这样一来,蟠儿走的时候心里也放不下他们。他本想着这一去九死一生,可前往乐城时,却想着等安顿下来,没有危险了,就回去找他们。
  他一路往乐城去,一路打听。路上的人都说大王好,公主好,公主与蒋小公子相爱的趣事。明明一切都好,蒋彪是打算怎么得到公主呢?
  他在乐城藏了半年,托这几年在黄医身上学到的本事,他扮做一个走街串巷的铃医,卖的却是虎狼药。妇人找他,都是买药毒一毒家里的老鼠,男人找他,买的却是治脐下三寸的灵药。
  真假掺着卖,半年了还没被人打过。
  然后他就发现蒋彪突然又走了,可城中还是平静如常,姜武前段时间刚回来,有他在,公主又会有什么事?
  他就继续跟着蒋彪又回到了樊城。又过了两个月,他发现蒋彪命人采买各种珍玩器物!
  郑氏双姝去后,蒋彪没有再娶妻,扮做深情模样,只采买小女孩小男孩回府玩乐。
  这些人当然用不着珍玩器物。
  蟠儿快马加鞭赶回乐城,想给公主示警。他回到乐城得知姜武已经离开,甚至还把大半的兵马都留给了姜奔!
  果然有异!
  他想潜进宫中,却在四下打听之前发觉了一件事不对:蒋彪没来乐城。
  公主有事。
  公主可能已经不在乐城。
  可能以后会离开乐城?
  他找不到公主,却能找到蒋彪。他回到樊城,找到蒋彪亲信之人的居处,打听出有四五家的男人都不在,他就立刻往城外赶。
  终于在费了一些功夫后,他追上了蒋彪的踪迹,最终,见到了已经半大的公主。
  公主身边仍有忠仆相伴。
  公主已经长大。
  公主……折身屈奉,心中却不沾半点尘埃污秽。
  公主拿出那柄剑时,让他带着剑快走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公主不再是那个只能靠他来出谋划策的小公主了。现在的她,比以前更有魄力,也更坚毅了。
  他藏起剑,先去乐城,等到蒋龙回转,蒋家半点风声都没传出来后,又去樊城,等到蒋彪事发后,再去乐城,看准时机让蒋家怀疑是大王所为。
  但乐城并未如他所愿的乱起来,蒋家似乎也没过多的怀疑大王,反倒把目标对准了龚香。不知是何缘故,冯瑄与龚香前所未有的联合了起来,甚至拉拢了蒋龙,在蒋龙的压制下,蒋家竟然没有追究蒋彪失踪遇害的事。
  他看不穿到底宫中的情势变成了什么样,但似乎他们都忘了公主。他才算是放了心,打算到辽城来。
  在来之前,他又问了一遍黄医是何打算。
  黄医捂着心口倒下开始倒气,阿布握着黄医的手哭道:“大哥啊,你不能不管家里啊!”
  于是,他就只能带着他们一起到辽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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