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离又忧又喜,但总的来说,蟠郎不是一走了之,对他更好。他需要蟠郎这个鲁使在身边才能安心。再一想,蟠郎先提出不跟着他们一起去抢粮,说不定也是怕他们疑心他随行有监视之意?
两边不管之前有多少矛盾,要分别了,倒是变得更和睦了。
蟠儿特意自掏腰包,在此地买了一大块地和一个宅院,谎称是鲁国商人在此地安家,然后把房子和地都送给了漆离,又立刻搬进去,以示忠心。
漆离这一刻再不疑他,就算另外两人一直催他在蟠郎身边多放几个人当眼线都不肯,还是蟠儿自己找他要人,他又感动又愧疚,“蟠郎怎么会少了人手?我不疑蟠郎,蟠郎也不要疑我。”
蟠儿道:“你总要给我留上几个人,万一有什么事我要给你送信怎么办?”
他再三要求,漆离才送了两个极好的弓箭手给他。
漆离还吩咐这两人,一定要听蟠郎的吩咐,不可自作主张。
两人当着漆离的面跪下认了蟠儿为主,漆离才放心。
蟠儿也是感动不已,“悄悄”告诉他,“我王有一义兄,我王听闻他的人在郑国抢粮,才动了请四公子相助的主意。你的人在郑国若是遇上大股的盗匪,切记不要与其发生争斗,避开就是。”
漆离恍然大悟,怪不得鲁王要远道借兵,传说中那两个义兄,果然与鲁王不是一条心。
漆离带着人扮成商人进入郑国,本想就近找个小村庄先抢一次试试身手,不料还没动手,倒是遇上好几股强人,少者一人,多者十数人,看起来倒都是郑国百姓,落草为寇。
边城的城墙上全是林立的弓箭士兵,城门紧闭,商人上前敲门也不开。
漆离他们只能绕开这座边城,往郑国腹地前进。
他的堂叔说:“我去年来郑国时,郑国不是这样,怎么突然就变了?”
他们走了四天都没有遇上人烟,从鲁国带来的粮草都吃完了,士兵们不能饿肚子。漆离只好派快马往前探路,务必要找到易攻的村落、庄园。
探马洒出去,一日夜后就回来报,道前方五十里内没有见到一个村庄。
漆家堂叔道:“不对!我去年来时,这一路至少有四个村庄!你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探马道:“没有走错,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走的。路边确实有荒村,但人已经跑光了,只有几个老妇人在,听她们说,村里的年轻人都走了,在村子里的粮食卖光之后。”
漆离惊讶道:“村子里的粮食都卖了?难道连家里的存粮都卖了?粮种呢?”
探马道,“村里的粮种都被当成粮食收走了。”
漆离道:“被谁收走的?附近城镇的督粮官吗?还是税官?”
探马道,“是商人。”
“怎么会呢?”漆家堂叔道。
漆离:“只怕商人出的价格极高吧?”探马摇头道:“那老妇说没几个钱。”
漆离道:“她不敢说而已。不过就算有钱,大概也都被村里的年轻人带走了。”他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吧。”
第373章 陆缜
漆离从来没来过郑国,所以漆鼎才会让两个来过郑国的堂亲一起过来, 但这回郑国的变化让这两个人也摸不着头脑了。
断粮十天后, 兵疲马乏。
为了伪装成商人,蟠郎替他们准备了许多可以用来换粮食的盐土和丝绢, 现在他们对着这些不能吃的东西, 心如油煎。
这一路上, 本该有村庄的地方全都成了空屋,村里的人有逃走的, 有被强盗袭击后杀光的,也有被抓丁后抓光的,甚至还有犯了法被砍头的——原因是他们把粮食擅自卖给了过路的商人, 而没有卖给城主指定的商人。
哪怕是小一点的城镇,或者家族聚居的坞堡都在加高城墙,利矛尖刀。
理所当然的, 他们都拒绝了外来的商人。
漆离他们本来打算假扮成商人进城打探消息、里应外合的,现在全都没了用武之地。
“只能硬来了。”漆离叹道。
七千人看着似乎不少,但攻城绝对不可能,哪怕是小一点的坞堡, 里面藏了多少人, 藏了多少武器、粮食,他们都不知道。
另两人道:“公子不要着急,我们人少,不如先趋赶一些流民为我所用。”
郑国现在到处是强盗,几乎每个城池的城墙外面都高高悬挂着一排人头, 每天都能从过路的人那里听说某处的强人带着同伙从死牢里逃出来了,抓都抓不完。
那个只带着两个随从的老商人慢吞吞的说,“怎么可能抓得完?他今天抓十个,明天野地里又冒出来二十个。都是没饭吃的人,饿着肚子,除了去抢,他们还能怎么办?”
这是大实话。
粮价的高涨最先受到影响的就是普通的百姓,不管是居住在城外的村民,还是城里勉强糊口的小百姓,他们多数家中既无钱,也没有太多的存粮。粮价上涨,再加上根本买不到,让他们马上受到冲击。
有典家卖女的,也有全家饿死的,除了这些引颈就戮的,剩下的就去当强盗了。
各城严阵以待不是防商人,防的是那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强盗。
陆缜在郑王殿上大声道:“大王,再不早做决断,郑国必亡!”
郑王倒抽一口冷气,这话当着满殿公卿的面说,一定会被后人记下的!
这等于是说他这个大王毁了郑国!先王那么荒唐,郑国都能好好的传到他手上,现在他连个太子都没有,郑国就要没了吗?
他神色一动,下面就有人替他反驳郑缜:“郑缜!你危言悚听!胆大妄为!还不快跪下请罪!”陆缜不跪,还是站在郑王面前,侃侃而谈。他从外地商人涌入郑国哄抢郑粮说起,道郑王那时就该察觉到不对,应该早做防范,结果郑王没有;
“外人怎么会替郑国着想?他们买走的粮食是郑人口中之食!殿下诸位,只看到金银,却忘了粮食是怎么来的吧?那是要花一整年的功夫才能种出来的活口之物!没有粮食,在座诸位就算满身锦绣也依旧要饿死!”
郑王还是不说话,底下仍旧有人反驳。
“粮食每年都会种出来,只是一年没有吃的,有什么要紧?难道这些人家里连一年的粮食都没有吗?可笑!”一人说。
陆缜听了他的话,目眦欲裂,仰头大笑,笑得满殿寂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世上如你我一般高屋华厦的人有多少?外面的百姓难道家家都有良田千亩?仆婢百人?一年的粮食?百姓家中有一月的粮食已经算是富足了!但现在城中百姓已经断粮七个月了!外面更多贫户断粮九个月的也不在少数,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盗匪出没?他们都是饿着肚子的百姓!”
郑王看无人能挡住陆缜,只得继续听他骂他。
陆缜道:“大王第二错,就是在国内粮价攀升之时,没有及时遏制!”
这回,还是有人出来替郑王说话,“大王怜惜百姓,早就命人传令下去,各城粮铺不能不卖粮给百姓,一人一天可得一斗粮啊。”
底下的人纷纷附合,“一斗粮,一人一天难道还不够吃?”
“陆缜,你为了扬名,如此逼迫大王,良心何在?”
郑王在上面,面色稍稍放缓。
陆缜等他们骂完,道:“一人一天可得一斗?那大王知不知道,就在您的王城之下,望仙城中,全城一百四十八家粮铺,每天只售八十斗粮?也就是说,这一百四十八家,按每天八十斗的份量售粮,也只够一万余人饱腹。而且,粮铺收粮用大斗,卖粮用小斗,一斗不过以前半斗的份量。敢问大王,望仙城中,百姓只有一万余人吗?”
郑王瞠目结舌:“……孤、孤不知道他们竟然敢这么干啊。”
陆缜抱拳行礼,竟然还安慰郑王:“大王不必惊讶,他们能每天拿出八十斗来,已经算是有良心的了。望仙城下的几个城里,连八十斗都没有。而且价格奇高,百姓们买一斗粮,倒要掏一匹布的钱呢。”
历来都是布贵粮贱,现在反过来了。
这种安慰还不如不安慰。郑王的脸孔紫胀起来,怒道:“……这些人、这些人竟是把孤的话当耳旁风吗?”他一脚踢翻榻边香炉,殿中陡然落针可闻。
“全都该杀!”郑王阴森森道。
殿中人噤若寒蝉,他们看到陆缜还在说个不停,都想把他拉下来叫他闭嘴。
陆缜就跟没发现郑王在发火一样,继续道:“卖粮给商人可以赚钱,卖给百姓,虽然价格已经比以前高出许多,在他们看起来,还是吃了亏的。所以,只能辜负大王了。”他还状似遗憾的叹了口气,好像在叫郑王不要太难过,这是没办法的事。
殿上的人就看着郑王的火气被陆缜越拱越高,最后实在忍不住,硬是把陆缜给拖走了。陆缜被人拖走后,郑王也甩袖离去,殿上的人这才集体松了口气,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悄悄的出了逍遥台。
陆缜被人拖下台阶,两人架住他,三人走到宫阶前的玉桥旁,左右一张望,绕下玉桥,安静的躲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就听到桥上都是人声,殿上的人此时都出来了,他们不敢在这里久留,会都脚步匆匆的出宫了。等人都走光后,三人才从玉桥下出来,又回到了宫殿里。
侍人正在等他们,“大王正在等诸位,快随我来。”
三人跟着侍人,悄悄溜到了郑王的寝宫偏殿,主殿那里,歌舞声起,间或还能听到女子的娇声,好像大王就在殿内。
但郑王却是在偏殿中等着他们。
陆缜一进去就跪了下来,不肯起身:“某冒犯大王,罪该万死。”
郑王连忙亲自起身过来扶他,“卿卿对孤忠心一片,何罪之有?”
他牵着陆缜,一起回到榻前,要拉陆缜与他同座,陆缜再三推辞,最后还是被郑王给硬拖着坐了下来。
陆缜坐下后,郑王又替他倒酒。
剩下两人就坐在下首,含笑看着这君臣亲密无间的一幕,感叹不已。
酒过三巡后,郑王道:“如果不是卿卿闯进孤的殿中,把外面的事都告诉孤,孤还被他们蒙在鼓里呢!”
陆缜是平城陆家之子。在商人前来收粮的时候,陆家一开始也没有发现问题,但等粮价升高,百姓们为了赚一点差价,纷纷把手里的粮食都卖了出去,到了该交税的时候,他们交钱,而不交粮。
这本来是件好事,但后面就越来越糟了。
卖光了家中粮食的百姓都打算去别的地方买粮,哪知外面处处都没有粮食可卖,他们手中捧着钱,却换不来家人活口的粮食。
当路边出现饿殍之后,平城就出现强盗了。
官差们却发现被抢走的人家,米缸是空的,房前瓦下藏着钱,强盗们闯进来杀人,却没有花时间找钱,而是抢空了粮食。
最后抓到的人要么是本村的,要么是邻村的,都离得不远。正因为是熟悉的人,才知道一个村里谁家有粮。
陆家把强盗都砍头示众了,结果城里的强盗不减反多起来。
终于有一日,一户人家,家仆勾结外面的强盗,闯进来把一家老小全都杀光后,抢走了这家的粮食,跑了。
这回,家仆落网了,因为他家是本地的,他拿了他那份的粮食后,先回家送粮了。一条街上家家户户都在饿肚子,这一家突然有吃的了,他儿子在某某家干活,那一家前两日被强盗破了门!
如此才抓捕归案,等他交待完,砍了头,陆家才察觉平城出事了。
经过一番争斗后,陆家强势要求平城紧闭城门,拒绝外商入城,进城来的商人可以在此地卖粮,却不能收粮,一旦发现有外面来的商人收走了平城的粮食,立刻抓捕,抓回来就杀掉。
度绝商人后,陆家领头,让平城各世家拿出粮食来,卖给百姓。
百姓无钱的,以工抵债,愿意自卖的也可以。
但此时就有人说,平城的粮食也不是永远吃不完的,田地都在城郊,明年开春不种地,明年怎么办?大家一起饿死吗?
这不是平城一城的事,这是整个郑国的事。平城安泰了,外面还是一样混乱,早晚平城也会跟着毁掉的。
陆缜就一马当先的来到了望仙城,见到了郑王,将外面的事合盘托出,跪地求郑王救一救郑国。
郑王听了以后,先惊后悲,最后痛哭道:“不是孤不想救郑国,而是……无能为力啊!”
他也早就发现了不对,甚至还做了一场戏,但他在宫中发脾气发了一个月后,有人就送来了他爱吃的谷米,却绝口不提那些事。
他身边都是各城世家之子,不是没有人想助他一臂之力,可这些人传信回家,却都如石沉大海。
利字当头,那些人怎么肯放弃眼前的利益呢?
郑王不能没有由头乱杀人。陆缜就以身试法,把这柄刀递到郑王手中。
只可惜,这把刀递上去后,他就永远没有前程可言了。
酒到后半,郑王洒泪当场。
他可惜陆缜的人才,却不能用他。
陆缜在殿上的话已经得罪了所有的世家,今天殿上的人,会把陆缜的话传出去,郑王要“杀人”,这也会归结到陆缜的头上去,哪怕人人都知道,郑王只是在串通陆缜作戏,可如果没有陆缜,郑王就束手无策。
“卿卿走后,孤再不能安枕!”郑王握住陆缜的手不肯放。
殿外月明星稀。
陆缜也红了眼眶,跪下给郑王狠狠磕了几个头,再抬起来,额头都渗了血,“大王,今日之后,必用重典!才能扶倾倒悬!”郑王重重的点头。
陆缜道:“凡不从大王者,杀!”
“强盗,杀!”
“捂粮惜售,哄抬粮价,倒卖郑粮的商人,杀!”
“非郑商者,杀!”
陆缜再次拜下去,“大王,纵使血流成河,大王王位稳固,方是郑国之福,郑人之幸!”他泪流满面,“某在平城,等着大王扬威四宇的好消息!”他呼的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郑王哀号一声,跪倒在地:“卿卿!卿卿!卿卿!!”
那两人要负责把陆缜平平安安的送回平城,三人快步走下宫阶时,还能听到殿内大王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