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上)——多木木多
时间:2018-09-29 08:45:36

  等等。
  市场一直开,本来就意味着一直有买主,卖家一直有生意可做,他才愿意开门。
  但就算是如此,一条街上只会有一家粮铺,一家打铁的,一家金银铺,一家布店……多了,容易打架,也没那么多生意。
  何曾见过一整条街的打铁铺?!
  一整条街的金银铺!
  一整座市场的粮铺!!
  郑国的粮食在哪里?曹非觉得,已经不必问了。
  但这些东西是公主何时到手的?又是怎么到手的?他在郑王身边一清二楚,郑王还在跟他的人吵架呢,还没有给鲁国送粮啊。
  曹非觉得等他见到公主之后,一定会先问这个问题。
  现在……
  他拉着马,在汹涌的人潮中挤来挤去,在后面推车的黄苟看着周围这么多人,兴奋又新奇的一个劲张望,不停的说:“呀,人真多啊!这人真多啊!”
  曹非千辛万苦的才把粮食买回来,还买了两只腊鸡,市场里真是什么都有,他还没忍住,买了一篮咸鸭蛋,据说,这又是公主从地上捡来的蛋。
  晚上吃饭时,他敲开两颗,就着圆饼吃了,味道倒真是不错!
  他细细品味了一番,还空口干吃了一颗,觉得滋味非常美妙!
  他把案几上的纸牍拿起来,叹道:“明天就送上去吧。”
  看这份投书能不能中吧。
  第二天一大早,曹非就起来更衣沐浴,翻出一套最好的衣服,仔仔细细的梳好头发,确定自己万无一失之后才抱上纸牍去行宫了。
  像他一样,早早的在行宫门前等着投书的人很多,等清晨的钟声响起后,行宫的人就会出来收投书了。
  太阳还没升起,他站在人群中,听到身后有人打喷嚏。
  天越来越冷了。
  清晨的雾气落在人身上,冷浸浸的。
  等天渐渐发亮,曹非看到身边的人无不是把纸牍收藏在怀中,不叫它被雾气浸湿,而他们的肩上已经湿透了,头发上也挂满了细小的雾珠。
  在很短的时间里,纸牍已经流行起来了。比起木牍,它的好处显而易见:便宜。而且对于某些腕力不足的人来说,他们拙劣的字迹换在纸牍上会不那么显眼,用墨写字也远比刻字轻松。
  坏处也很明显,纸牍没有木牍结实。好的木牍好好存放的话,百年不朽,纸牍被水一浸就完蛋了。
  所以现在很多世家人都称纸牍为“贫家之宝”,不无调侃鄙视之意。
  曹非看了一圈,发现用木牍的十之一二,纸牍者却近九成。
  贫家之宝,名不虚传。
  公主做出了纸,真称得上是造福百姓了。
  投书者都被好好的登记了姓名与住址,据说这样做是因为曾经有人投书,却没有留下姓名,等大王看到他的文章想与他深谈的时候发现找不到人!成了乐城的大笑话。
  现在应该不会有人忘记在投书中写下姓名了。
  但大王命侍童替投书的士子登记的“美德”依然被人所传颂。
  所以,哪怕侍童手脚慢,写的都是儿童字什么的,也没人抱怨。
  轮到曹非了,他上前客客气气的报上名字和籍贯:曹非,小名阿陀,商城人。
  然后很是受不了的看侍童写的字缺胳膊少腿。
  这就是公主造出来的儿童字,专为了给儿童开蒙用的,简单易学。
  但他总觉得,公主此意不在儿意,不过是借着儿意的名义来做事。
  他这一个月逛了两回市场,都发现市场里有街道的标牌,每一户商家店铺还都起了名字,全是很伤眼的儿童字。
  但更叫他吃惊的是,街上的行人近半数都能认得出儿童字写的商铺叫什么名,店主怕新客人不知道,都会特意带到门前指着招牌说:“这就是我家,下回您直接来,我给您算个好价钱!”客人买的高兴,都连声答应:“好好好!”
  他买粮的那一家门前招牌就是个斗大的“谷”字,这个字是上面四个点,下面一个象征嘴的口,意思是把粮食吃进肚子里。
  这都是去学字的小童们背出来的,他们常常一窝蜂的冲到一家店门口,指着招牌齐声“上面四点是米粒,下面是嘴巴!把米吃下去!”然后轰堂大笑,再一窝蜂的跑掉。
  店主人通常都很高兴他们在门前大声念招牌,他们这么一念,街上的人不是都看过来了嘛。
  这要是在魏国,简直值得谱写一曲诗歌传唱了,这是多么美好的画面啊,这不就是书中所描绘的天堂之景吗?
  人人都识文懂字,连街上衣衫最不堪的老人都是饱学之士,小儿游街穿巷,口中不是童言稚语,而是文章道理。
  但这是鲁国。
  曹非既羡又妒,深想之后,更添一份难以言表的恐慌。
  他与公主定下约定之后,才过去了几年?鲁国怎么变得如此不同了呢?
  现在的他还能跟公主同座言谈了吗?
  行宫中,姜姬从投书名录中看到了熟人的名字。
  每日的投书是送到姜旦那里给他的辩论大会提供素材,名单归她。
  现在那些士子们没有别的好辩的了,就拿每日的投书来嚼舌头,有时还会冒出一些很意识流的东西,上回他们就为老天爷到底有没有眼睛辩了十天,最后确定如果天上真有天庭,那盯着人间的也不是老天爷自己,换成大王,那也不是由他去盯着街上百姓有没有偷鸡摸狗啊?所以应该有个专门的官员替老天爷盯着人间万象。
  于是他们给这个天官起了名字,定了职位,连位列和出身都给一并定好了。
  她听说后干脆照他们说的“承认”了这个天官,还让人发到街上去,替百姓们又造了一个神平时可以多拜拜。
  “去请曹公子。”她放下投书说。
 
 
第377章 卫始
  经年不见,两边都已大变样。
  曹非记忆中的公主还是一个面带稚气, 口气却不小的少女, 装起大人样来带着一丝可笑和天真的残酷,那时他觉得摘星公主不愧是游荡在外的鲁王姜元养出的孩子, 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阴刻的权谋与利益, 所以才长成这样。
  他甚至可以断言, 当摘星公主回到乐城后,她会六亲不认, 一心只爱权势,把权势当成她的命,谁敢跟她抢, 都会被她当成敌人。
  果不其然。摘星公主回到乐城不到一年,鲁王就骤然离世。
  现在看来,那个所谓的大王与太子也不过是摘星公主手中的棋子, 要他们生便生,死便死。
  眼前的摘星公主长大了些许,一头乌云秀发,眉眼精明, 丰姿玉质。她倚在榻上, 侧首浅笑的样子,带有女人的妩媚与政客的锐利。
  “曹大人,久违了,快坐。”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含笑招呼道。
  曹非却不敢小瞧她, 在门前先整冠整衣,迈步进来,先侧身施一礼,再上前,再行大礼参拜。
  “曹公子,你真是太见外了。”姜姬笑道。
  “不敢当公主厚待,我在郑多年,日夜都不敢忘了公主。”曹非低头道。
  姜姬:“曹公子是担心我出耳反尔吗?”
  曹非倒是不意外公主不加掩饰的话,她现在这个地位,只有他低头,没有她惧怕的道理。
  现在已经不是她与他在商城定约的时候了。如今,她是一手遮天的鲁国公主,他还是一个流落在外的游子,手无寸铁,只盼公主还记得旧情。
  但……听话听音。
  曹非还没站起来,当然也没有坐公主给他准备的座位。
  他沉默片刻,问:“……公主,我在郑国听说有许多魏钱流入郑国,敢问公主,魏国如何了?”
  姜姬:“你不该问魏国如何,该问魏王如何。”
  曹非脸色大变,他在郑国没听到什么啊!魏王正值青春年华,难道出事了?
  姜姬说:“魏王迎娶国内淑女数人,已经生有两子。”死了一个晋国公主的王后,走失了一个王太子,魏王为了安定国内情绪,自然要尽快生下儿子。
  他的速度还真不算慢,根据商人的消息,其中的长子极受魏王喜爱,曾说他很像失踪的王太子,算是确立了他隐性太子的身份。
  阿陀被曹非从宫中带出来时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这都能看得出来像王太子,魏王的记性真好。
  希望他日后不会后悔说这个儿子像阿陀。
  曹非听到这里,算是明白公主的意思了,如果公主真的是因为这个去坑魏国,也算有道理。
  公主当然是支持她手中的阿陀,但现在魏王已经有了新的儿子,对晋国公主生下的阿陀还有几分父子情,这就很难说了。
  曹非也发现了当初他把阿陀托负给公主的隐患。
  时间越长,对阿陀越不利。
  他当时把阿陀送出来是为了阿陀好,但事后应该给魏王留个讯息,让他知道阿陀还活着,不能再立旁人为太子。但现在已经晚了。
  魏王以为阿陀已死,封了阿陀为王太子,但这个太子是不当真的,真正的太子人选,就在魏王的身边。
  等阿陀长大归国后,魏王要承认他的身份,那他自己看好的太子置于何处?若不承认,魏王自己就失信于天下了。
  这样一来,阿陀还没回去,就已经成了魏王与魏国太子的敌人。
  事不宜迟!要尽快送阿陀归国!趁一切还来得及!魏王就算现在已经看中太子人选,但那两个公子年纪尚小,贤愚难辨,阿陀还有一争之力!
  何况王后早逝,晋国弱小,魏王不管是顾念与王后的情谊,还是对晋国有想法,阿陀对他来说都更有价值!
  曹非打定主意,却不能对公主开口询问阿陀在何处。他虽然与公主相交不深,却深知她的禀性。从她收下阿陀起,阿陀在她眼中就是魏国王权。
  她是绝不会心甘情愿的送还阿陀的。
  姜姬发现曹非还挺会吵架的。不对,应该说是辩论。他绕开魏王另有儿子的事不提,只说臣不言主之过,然后一个劲的缠着她让她解释明明说是鲁国要粮,怎么最后到郑国买粮的却是魏人?明里暗里在说鲁国把魏国坑了,她把他坑了。
  缠到最后,气冲冲的走了。
  他走后,龚香从后面出来,满面惊讶之色:“这人怎么了?”看着是个聪明人,却办蠢事。现在连姜奔都不敢对公主大声说话了,他总不会连姜奔都不如吧?
  “这人是谁?”龚香问。
  “魏人。与我约定去郑国当间人。”姜姬道。
  “……”龚香奇异道,“你用魏钱收粮,是打算把他从郑国逼回来吗?”
  一边让人当间,一边坑这人的祖宗,这不是找事吗?
  姜姬摇头,她希望曹非是阿陀自己的臣子,而非魏王的臣子,不过现在看来,曹非在关键时刻会选魏王而不是阿陀。
  “公主?”龚香看她不说话。
  “叔叔先回去吧,我另有事安排。”姜姬直言道。
  龚香一愣,干脆利落的施了一礼,告辞了。
  他出来以后,让人盯着公主那里,过了一会儿,听说姜智出去了,到了半夜还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直到五天后,他才确信,公主把姜智派出去了。
  公主的“安排”在哪里呢?
  他心里痒痒的想继续查探,但很快就克制住了。公主有心隐藏的事,他还是不要去试探的好。
  浦合已经成了一个不小的新兴城市。
  在此地军队大多已在这里安家落户,这里说是盐城,不如说是姜武的属城。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是他的人。
  盐田不再私有,在卫始来了以后,软硬兼施,把各世家拆得七零八落,原本在私人手中的田地全都被收了回来,都姓了姜。
  挖盐土成了整个浦合人的职业,取盐、煮盐、析盐、分盐……一整套工序,都是由浦合本地人来完成的。
  当然,按劳索酬。
  所以浦合人不再视盐如苦,反倒开始习惯这种生活。
  卫始住在城主府旁边官衙内,虽然城主是姜武,大将军也是姜武,文武都是姜武一人担任,但姜武平时并不在浦合。这里的一切,都是卫始操劳的。
  姜智见到这个所谓的卫始时,险些以为认错了人。这个两鬓苍白,满面沟壑的老人就是公主口中文治武功皆备的卫始?他还以为是个壮年汉子。
  卫始虽然没见过姜智,却一眼就认定他是公主身边之人。无他,这份气质极似当年的找上门来的蟠儿。
  “还请进来说话。”卫始请姜智进门。
  姜智日夜不停,赶到浦合,现在是满面风尘。
  卫始请他住在他的房间里,命从人准备洗浴的东西,一面陪他说话。
  这时,一个头上扎一根羊角辫的男孩子一边喊爹一边冲进来,他总角年纪,眉眼细长。冲进来后就扑到卫始怀里,喊叫道:“爹!是不是商人来了!我要吃肉!!”
  卫始笑道:“阿豚,不得无礼,快见过哥哥。”
  姜智从男孩子进来起就盯着他瞧,他既没见过魏王,也没见过晋国公主,但当他看到这个男孩与先王、太子极为相似的一双细长眉目时就知道他是谁了。
  男孩被卫始推一把就站直了身,端端正正的对着姜智一揖,“见过哥哥。”然后好奇的打量他。
  卫始道:“你先回去洗漱,然后再过来见客人,一会儿一起用饭。”
  男孩就规规矩矩的告退了。
  等他走后,卫始才道:“他小的时候我带他过来,不知不觉就被他喊了爹。阿豚这个名字也是那时取的,希望他长得又壮又有力气。”
  姜智尖锐的问:“卫大人与爱子父子情深,令人羡慕,只是不知卫大人心中还记着几分公主?公主在深宫之中仍不忘大人的忠心,大人却要辜负公主吗?”
  想起公主,卫始心中又苦又涩。当时公主匆匆赶他离开是想保存两人之间的主仆情谊,避免二人真的反目成仇,刀兵相见。
  如果他当时在,或者当时随公主回了乐城……只怕早就是公主的剑下亡魂了。
  但公主让他不必去选择对错,只让他选胜败。现在先王已逝,公主大权在握,大王对公主言听计从。
  他不必选就已经有了答案。
  现在公主与鲁国已是一体,他不必为难,不必彷徨,不必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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