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儿点头,神情未变:“你家公子信了?”
阿九摇头:“我家公子……是不信的!”这话说的他自己都心虚,跟着又恨道,“都是漆显与漆乌在搞鬼!”他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刀。
但那边的人都等着要蟠郎的性命是真的。阿九一清二楚,这些人生怕回去后被四公子怪罪,就想把蟠郎这个鲁人当成罪魁祸首推出去,如果蟠郎进门,被他们一刀砍了头,就算神仙再世也救不了他的性命。
阿九道:“公子,我送你走吧!”
蟠儿温言宽慰他道:“我与你家公子有约在先,我既没有害过他,又怎么会怕去见他?你家公子看到我自然就明白了。而且既然他身边有小人徘徊,我们还是不要再耽搁了,快些去找他吧。”
阿九被他说服,他当然更希望自家公子不要跟蟠郎反目。他重新扶蟠儿上马,“公子坐好!”两人一骑,翻过山坡,往小村庄去。
小村庄隐没在漆黑的深夜中。往日到这里就能听到狗叫了,今天周围只有哒哒的马蹄声。
阿九一直一手按刀,警觉着周围,他径直骑马入村,周围经过的草棚里能看到一闪而没的银光,那都是刀、矛、箭的光芒。
他故意没到屋子前就大声喊:“阿江!蟠郎到了!”
阿江听到屋外的大喊,心中无奈,对榻上的漆离道:“公子,我去迎一迎阿九。”
漆离点点头,榻边的另一个人不满道:“大半夜的,阿九喊什么?真不懂事!”阿江就当没听到,尊漆离的话出去迎客。
那个人面现怒色,看了漆离一眼,到底没有说话。阿江与阿九都是漆离的侍卫,打狗也要看主人。
漆离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一般。
阿江到门外,看到阿九还未下马,一手护住身后的蟠郎,一手按刀,一双眼睛左右张望,虎视眈眈。
阿江上前牵马,瞪了他一眼,他再这么明目张胆下去,别人就能看出来了。
“还不下来!”他小声骂道。
不下马,是担心这里对蟠郎有危险,准备随时带他逃命?
但这是漆家的地盘,他是漆家的人!这样一心向着外人成何体统?
阿九下马,再扶蟠郎下来。
阿江自觉有些对不起蟠郎,像阿九这样才有义气。蟠郎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们,他却要“逼”他入险境,良心难安啊。
阿江看了阿九一眼,挡住他道:“去刷马,我引蟠郎进去。”
阿九一怔,眼顿时发亮了!
阿江的意思是,如果真有危险,他会护着蟠郎出来。而他一直守着马,能及时把蟠郎救走!
阿九从没这么听话过,转头牵着马出去了。这里没有马奴,只能他们自己收拾马,他就顺顺当当的把马牵出去了。
阿江护着蟠儿进去,屋里不大,点了许多灯,个个都凶神恶煞的盯着他们,如果不是阿江挡在前头,恐怕蟠儿一进来就会被这些人拿下。
蟠儿行止如常,好像这些人没有对他目露凶光,他越过这些人,径直走到榻前,看到榻上的漆离时,不免震惊:“公子!”
漆离脸上一道刀剑伤,从左颊耳际横到右颊眼尾处,像是被一只长剑或大刀或尖矛挑了一下,万幸避开了要害,不然漆离的头都要被劈掉一半。
除此之外,他躺在榻上,身上盖着皮裘,却能看到褥子上渗出的血,可见身上还有重伤。
蟠儿坐在榻旁,伸手就要掀皮裘看伤,他身后的一个人立刻瞪着眼睛就要把刀抽出来架在他脖子上,阿江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了。
“阿江,你是谁家的武士!”那人骂道。
阿江平静道:“仆乃漆家世仆,幼时被四公子送给公子使唤。叔叔悄声,公子正睡着呢。”
这人气得不轻,还要大骂,阿江逼近一步,“叔叔悄声,莫要扰了公子好睡。”
这人才不得不黑着脸闭上了嘴。
蟠儿掀开皮裘查看伤势,越看越皱眉。漆离手足都有伤,最严重的是腰腹的一刀。
漆离睁开眼,笑道:“叫蟠郎见笑了。”
蟠儿摇头,道:“公子别说话了。”他对阿江说,“让这些人都出去,再让阿九进来。”
阿江看漆离,漆离点头,但剩下的人可都不满了,一个个叫起来。
“公子怎可信此人!”
“公子当速杀此人!”
蟠儿眉眼一立,对阿江说:“杀!”
话音未落,阿江腰间短刀已经出鞘!对着面前那个人就是横刀上挑,那人慌忙闪过,阿江的刀已经又劈了下来。
漆离:“等等。”
阿江的刀就停在这人颈边。
这人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出来。
漆离对蟠儿说:“先饶了吧。”他说完这句就像没了力气,闭上了眼睛。
蟠儿皱眉,对阿江道:“都赶出去。盯着他们,有犯上的,不问姓名,皆可杀!”
刀压在颈上,刚才有许多道理要教漆离的人这下都没话说了。他们或许可以用情理、道理压制漆离,但并不能真的违背漆离的意思。本以为漆离也该恨这个鲁人,也怀疑他,不料他信这鲁人。
屋里的人走了个干净。
阿江把阿九也叫来了,蟠儿道:“你二人一人守门,一人守窗,不要让人进来。”
他移近灯烛,把皮裘掀开,解开漆离的衣服,问:“公子身边的人……都不在了吗?”
漆离睁开眼睛,茫然道:“最后二十几人为我断后,应该……”都死了。
蟠儿端详了一阵刀口,道:“公子这样露着伤口,只怕必死。我曾经学过医术,公子可敢将性命交在我手中?”
漆离迟钝的转头看他,笑道:“有何不敢?”
蟠儿让阿九去找针,“找不到就回城去取,我房里有。”
阿九抓抓头说:“这里没女人,应该没针吧?我回去取……就要花时间了。”
蟠儿说:“那还不快去!”
阿九连忙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听到外面跑远的马蹄声。
蟠儿对漆离说:“久等无趣,公子何不跟我说说郑国的事?到底是遇上了什么人才叫公子遭此大祸?”
是什么人?
漆离自己也说不清。他一开始以为是鲁国的人,但蟠郎并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们之间的消息只限于他把抢来的粮食送出郑国,托蟠郎帮忙过城门,帮忙隐藏燕人。如果蟠郎背叛他,最多把在鲁国的燕人杀掉,把藏在这个村庄附近的粮食抢走,却伤不了他分毫。
所以,不是蟠郎。
那是郑人?
但郑人多是各自为政,只求把他们赶走,很少有不惜性命也要除掉他的。
最后,他见逃不走,拼死入敌阵只为杀出一条血路时,与对方将领短兵相接,双方死伤都不小,哪怕到了这个地步,对方也没有退却。
是的,那些人的目标是他,是为了杀他才来的。
不惜性命,就是为了杀他。
他身边的人都死光了,活下来的都不是他的人。
他怀疑,是燕人。
所以他半点也不信刚才屋里的人,现在他能信的,只有蟠郎和蟠郎身边的阿江与阿九。
阿江听到这里已经懂了,听说兄弟们全都死了还好,现在发现竟然有可能是燕人,是同胞在背后下毒手,一双眼睛瞬间充了血,手中握着刀咔咔发抖。
他要杀人,他要杀了外面那些人,不知是谁背叛他们,那就都杀了,都杀了就行了。
蟠儿看了眼阿江,叹道:“阿江,你要先把你家公子平安送回燕国。”
漆离握住蟠儿的手,摇头道:“我现在不能回燕,只求蟠郎收留。”
蟠儿怔了一下,点头道:“我自然可以收留公子,但公子,你需要尽快回燕,燕王已经不行了。”
换句话说,现在是漆鼎争位的最后时机,哪个儿子在身边,哪个儿子有机会。漆离这时不回去,日后可能就会错失燕太子之位。
漆离摇头:“…… 我回去也没用。”他想起脸上的伤,虽然看不到,但他的一只眼睛现在是看不见的。如果他瞎了,就算回去又怎么样?
蟠儿不再劝,只等阿九回来。天快亮时,阿九终于回来了,带回了针线。
刚好太阳也出来了。
然后阿九和阿江牙齿发酸的看着蟠郎用针线把漆离肚子上那道伤口给缝起来了。
阿九腿都是软的:“这样,公子就会好了吧?”
漆离不觉得疼,亲眼看着自己的肚子被缝起来,神乎其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蟠儿。
蟠儿摇头:“如果里面有脓水就要再拆开,取出脓水后再缝上,不知要这样几回,直到伤口长好。”他对漆离说,“能扛过去,你就能好了。扛不过去,我就只能把你的尸首送回去给燕王了。”
漆离是亲眼看到那条横过肚皮的伤口消失的,对蟠郎的信心格外充足,竟然觉得自己好起来也是转眼之间的事,道:“有蟠郎在,某当可无忧。”
他对阿江和阿九说,“你们当遵蟠郎号令。”他顿了一下,说得更明白了,“若这村中有人不敬蟠郎,可杀之。”睡意昏昏而来,他闭上眼睛说:“就当他们没逃出郑国吧。”
阿江与阿九对视一眼,齐声道:“是。”
蟠儿收拾好针线,在水盆中净手,道:“煮些鸡汤来。”
阿九道:“等公子醒来吃吗?”
蟠儿摇头,“是我吃。”
本该睡着的漆离睁开眼,面露笑意。
第398章 这是有味道的一章
大概是伤重失血, 漆离这一睡就“睡”了两天也没醒。
阿江和阿九都急得直转圈, 但蟠郎却要求他们不能对外面的人讲一个字。
不能说漆离一直没醒。
所以,这几天鸡汤米粥不停的往屋里送,蟠郎还会坐在门前用一只小茶炉煮药, 一天两锅,上午开一锅煮到晚上天黑, 天黑后再煮一锅煮到天亮,煮好后端进去,倒在马桶中。
外面的人想进来探望漆离, 阿江和阿九负责挡驾。
“公子不见人。”
“公子在休息。”“公子精神短, 叔叔见谅。”
要硬闯, 阿江和阿九就颜色一改,手握刀剑挡在门前,“诸位若是硬来, 我们只能不客气了。”
于是, 漆离昏过去的事没人知道, 也没人敢怀疑,就算真怀疑了又能怎么办?
漆显最着急, 最不安。
漆乌劝他冷静些。
漆显大声道:“冷静?我可静不下来!好好的七千人带出来,死的只剩不到一百个!漆四给漆离的人全都死光了!就剩下你我身边的人还在, 这回去你能说清?!”
漆鼎能从漆家第四个成为漆家龙头, 手段城府都不缺。漆显和漆乌一个堂弟,一个堂兄,却只能在漆鼎手下当个跑腿的。
这次他们两个被漆鼎送来给漆离, 明摆着让他们给漆离使唤。结果漆家养了多年的兵马在郑国折了个干净不说,漆离还重伤。
漆显现在想起漆鼎就浑身冒冷汗。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杀了那鲁人!”漆显还是不放弃这个主意。
漆乌摇头,“你要杀的话,要杀四个。不然少一个,你回去都是死路一条。”
漆显没听明白:“四人?哦,对,那鲁人的家人也不能放过!”说完就打算让人先回城去把那鲁人家里的下人全杀光。
漆乌道:“我是指阿江、阿九和阿离。”
漆显吓了一跳:“怎么要杀他们?”
漆乌指着他说:“是你要杀啊。”
漆显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左右张望,生怕这话被人听去了,恨道:“我又不曾得罪你!为何陷害我?我几时说要害阿离了?!”
漆乌道:“你信不信?你杀了那个鲁人,阿离就把你当成害他重伤,害他手上惨死的人。他回去第一件事就是这么告诉漆四。”
漆显听得都怔了,要不信,又不敢不信:“……不会吧?”
漆乌道:“再说,阿江和阿九一直在那鲁人身边,你要杀鲁人,就要先杀阿江和阿九,杀了三人,只剩下阿离一个,你杀不杀都一样。”漆显要是杀了漆离,回去漆鼎必要杀他;他不杀漆离,漆离回去告状,漆鼎还是要杀他。
漆显这才听懂了,在屋里转了七八十圈,不停喃喃道“不能吧?”“不会……”“真的……?”
又过了几日。
阿九赶着一架车回来了,车上是新收的药材。
他把车赶到院中,现在村里的这个院子已经只剩下他们了,其他人都不敢靠近,统统被赶到远处去了。
他把车上的药草全都倒在地上,铺平晾着,眼前这些草根枯叶可花了他不少钱呢,虽然他觉得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药。
门一响,蟠儿出来了,对阿九说:“去捡个筐来,陪我捡药。”
阿九心里叫苦,面上不敢露,道:“阿江呢?”
蟠儿说:“他在劈柴、刷锅,一会儿还要烧水。”他看向阿九,“要不你跟他换换?”
阿九一撸袖子:“我去拿筐!”
这种天气要打井水,要刷锅还要烧水?他才不干呢!手指头会冻掉的!
两人蹲在太阳下面,阿九就看蟠郎这仙人一般的姿态盘膝坐在地上,捡起一枝枯草,细细搓去根上的泥土,再把这枯草理得叶顺枝顺,整整齐齐的摆在一旁。
这细致活,如果换成捡珠拾金倒还相衬。
但他不敢抱怨,前两天都是蟠郎自己做,捡一天药,捡出来的东西煮上两锅,最后都倒了,他嫌可惜问他能不能喝,蟠郎还笑:“你的肚子也破了?药不对症,喝下去就是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