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家早,怜奴的事还是听蒋家去樊城的家人说的,但也以为不过是个奴仆而已。现在看怜奴策马才知道家人之言不实,如果蒋淑真的不在意怜奴,他连一根马毛都摸不到,更别提这么娴熟的马术了。
姜奔一身尘土,见车内的姜元端坐在正中,像庙里的神一样凛然不可侵犯,竟然连走近都不敢。
姜元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姜奔也不敢动,还是怜奴把他拉了下来。
走得远了,姜奔就不理怜奴了,自己骑马跑开了,谁知怜奴很快就跟了上来,不管姜奔怎么让马跑快,怜奴都能轻轻松松的跟上。
最后两人都跑到队伍前头去了。
离开人群,姜奔偷偷摸了下自己马上挂的矛。他很讨厌怜奴,因为这个人一来就比他更讨爹爹喜欢。最近他跟姜武对打,将爹爹教给他们的功夫都学得差不多了,如果趁其不备,一矛刺死此子,弃尸在此,爹爹也不会知道是他干的……
他握住矛杆……
怜奴早就看到姜奔的右手在另一边不知干什么,但看到矛尖微动,立刻让马避开姜奔足有十丈才松了口气。再看姜奔满脸可惜之色,就知道他刚才没想错。
他还以为姜姬没有告诉姜奔,因为之前姜武对他就是一脸杀气腾腾,姜奔却面色如常。现在看,这姜奔倒比姜武更有城府。
他还想能不能让姜奔站在他这边,现在只能打消这个念头了。
怜奴很清楚,姜元再怎么信任他,也不会放弃姜武和姜奔,因为只有这两人是在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收下的养子,他了解这两人就像了解自己的右手,而姜奔和姜武也不会背叛他。至于姜姬,一个女子又能有什么用?
怜奴只发愁姜奔和姜武,既然明知不能让姜元放弃二人,那就只有与这二人交好,或暗中除去他们。姜武与他是死仇,他早就打着找机会除掉姜武的主意,但原想与姜奔交好之后,一可洗涮自己的嫌疑,二来也可以在姜元身边找一个帮手。
现在只好两个都除掉了。
看着怜奴一下子跑远再也不回来,姜奔放开矛,有些失望。日后爹爹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他早晚要除了这个姜莲!
冯瑄再怎么赶路,从人来报说姜元已经要入城了,他们是肯定赶不上了。
“公子不如休息一下,整一整衣冠,免得入城时不雅。”从人劝道,等姜元入宫后,肯定会接见众人,到时冯瑄一去,灰头土脸的多难看啊,他这么多年没回乐城,没进过莲花台,只怕世人早就忘了当年冯玉郎的无双风采。
冯瑄道:“这样正好。”他回头大喊:“再快一点!”
车马顿时跑得更快了。
姜姬在车里觉得这车颠得像要散架,姜谷早就睡不成了,她捂住胸口,被车颠得恶心的想吐。
“慢一点!”姜姬对着赶车的冯家从人喊。
从人不敢慢,也不敢不应她,回头道:“公主,这是公子说的,太慢我们就要掉队了。”在这种荒野之中掉队,一车女眷,到时冒出个强人,那就糟了。
姜姬只好找出车内昨天剩的姜片,让姜谷嚼一片。
这时姜武在车外喊,“把姜旦接过去!”马跑快了以后,姜旦就受不了马了,车好歹还能躺能坐,姜武就把他送回来。
姜粟伸手去接,姜武把姜旦抛进车里,两人撞成一团,这时姜旦也不发火了,他也很难受。
姜姬看他泛黄的小脸,实在忍不住不管他,拿来姜片,又拿来一颗黄糖,一起塞到他嘴里,“嚼一嚼,别吐,一会儿就不晕了。”
姜旦要吐出来,看是姜姬又不敢,再说黄糖化了以后,与姜片混在一起,虽辣仍甜,他也舍不得吐,就苦着脸含着。
远入,乐城在望。
今日乐城格外的热闹。
哪怕是城外的农人,今天都拖家带口的来了。城门口挤满小贩,还有士人着长衫戴高帽,打扮一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更有世族的公子女士乘车而来,从人前呼后拥,令人侧目。
今天,久违的莲花台打开了宫门。
乐城住在莲花台附近的人家先是受惊失措,匆忙关闭家门,后来却发现没有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冲进莲花台,反而是一些衣衫华美的少年人从莲花台出来,他们捧着香花、宝带,擎着金罗伞,向城门走去。
乐城人不由自主的从家中出来,议论纷纷,跟着这些少年人迎向城门。渐渐的,城里的人都知道了,所有的人都出来了,有老人说:“这必是有贵人来!”
什么样的贵人?
为什么要从莲花台出来迎接贵人?
等莲花台四面宫门全都打开,宫中响起鸣钟,乐音响彻莲花台,整个乐城的人就都知道了。
——王归。
无数鲁人当街跪地大哭,无数人从家中涌出,盛妆华服,迎我鲁王!
姜元听到隐隐的钟鸣声,仿佛从天际传来,扣入心门。
怜奴在旁边轻声道:“是莲花台的金钟。”
姜元放在膝上的手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这是王归。”怜奴轻声说,“我王归来,鸣钟以示。全城的人都会来迎接鲁王,迎接您。”
姜元眼中泛出湿意,悲从中来。
王归,他的父亲一生都没有听到这个钟声。
怜奴欣喜道:“大王,您回来了!您才是真正的鲁王!”
“是啊……”姜元望向鸣钟的方向,“我回来了。”
第42章 始入莲花台
望山跑死马,这句话也适用于眼下。
明明早就看到乐城了,那时姜姬还庆幸快到了,不用再颠了。结果等跑到跟前看不到乐城了,冯瑄让人传话说还要再半天。保持这个速度再半天。
姜姬坐在车上都觉得自己要颠散架了,听到还要再半天,探头出去喊姜武。
姜武骑了一天的马,也是一脸疲态。
“进来歇歇。”她说。
这回姜武没有反对,他下了马,手一撒,马儿就自己撒开四蹄跑到前头去了,这马都是冯家与蒋家自小养的,听说就算在战场上撒手也不会跑丢,会自己寻找马群,自己回家。
他撵上车,跳上来,一下子就倒在车里了。
“活该。”姜姬推他去车里躺好,那块晒了一天一夜的布拉过来给他盖上,看他要反对,她道:“这布就归你,以后给你做衣服穿,浪费不了。”
“真的?”姜武高兴的支起身,摸着那砖红色的布更舍不得了,趁她不注意就想叠起来。
姜谷好多了,虽然车很颠,但她刚才还喝了两口水,吃了半个饼,她还不好意思,“以前在河里洗衣也是能洗很久,现在养懒了,泡泡水就晕了一天。”
姜姬虽然听姜粟说了,还是想听姜谷再说一遍:“你当时为什么要下水啊?”
姜谷:“我看姜武背你很轻松,那水看着也不深,我就下去了。”结果水势太急,跟他们家乡那山坡上的小溪完全不同,她一下去都没站稳就直接被冲跑了。
这该怎么说?
对着姜谷,能说她蠢吗?以为跟家门口站着湿湿脚后跟的小溪一样?结果人家是能行百里船的大河?
最叫姜姬害怕的是,姜谷没认为自己险些丢了一条命是她判断失误,而认为是“运气不好”。
“姜旦的事,以后听我的。”姜姬说,现在没有时间,她也没有精力,直接从源头掐断吧。
姜谷茫然的看着她,点头。
“不要管姜旦说什么,以后他要是再像这次一样吵着要你下水背他过去,你记着我的话就行。”
姜谷隐约感觉到姜姬在怪她不该下水,她也觉得自己有错,给人添了麻烦,便垂下头。等姜姬去找姜武时,姜粟靠过来,小声跟她说:“你落水后,姜姬都不理姜旦,看都不看他。”
姜谷有一些委曲,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做错事而变得更胆怯了,她连声音都不敢放大,小心翼翼的看姜粟,“为什么?”
姜粟说,“因为他胡闹。”
姜谷不懂,“胡闹?”
姜粟:“因为姜姬都说了一会儿再让姜武回来接他,他非要现在就下船。”
姜谷明白了,点头:“原来是这样!那以后我们要告诉他要听姜姬的话。”
姜粟也觉得这样就行了。
姜谷和姜粟的话,姜姬都听到了,她趴在姜武的怀里,不知是她的想法有问题,还是姜谷和姜粟有问题。她们两人真的觉得姜谷落水这事,姜旦一点责任都没有吗?但她至少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姜谷、姜旦都不是坏人,他们都是她爱的人,可哪怕是家人之间,彼此的想法也是天渊之别,想改变别人,让别人和自己想法一样,真的太难太难了。
姜武伸手在她背上拍拍,“她们是姐姐。”
姜姬抬头,皱眉:“什么?”
姜武低头说,“她们是不会怪姜旦的,那是弟弟啊。”就像他不会怪姜姬,不管她想做什么,他都会听她的。
奇异的,姜姬接受了这个解释,心中的块垒也不见了。她重新趴到姜武胸口,在这么颠的车里,竟然困意上涌,她打了个哈欠,感觉到姜武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都黑了。
姜姬看到车内放的有干饼,这些饼放了有好几天了,越来越硬,她看了一眼就一点也不想吃,哪怕肚子已经饿了。
姜武正撕咬着一块饼,看到她醒来就拿一块看起来白净得多的饼给她,“吃吧。”
她接过来,往外望,外面漆黑一片,但车队仍在赶路。
“怎么还在走?”她问。
姜武起来,吹口哨叫来一匹马,自己先上去,再把她抱到身前,策马往前,很快赶到车队的前面去了。冯瑄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看到姜武带着她过来,略一拱手,举剑指向前方:“公主请看!那就是乐城了!”
乐城已经到了?!
姜姬想看,无奈身高感人,姜武一把抱住她,让她站在马背上,她只好紧紧抱住他的头肩,远处隐隐的城墙,以及城墙上燃烧着的像星星一样的亮点,沿着巨大的城墙亮了一圈。
因为乐城近在眼前,车队才这么不要命的往前赶。姜姬看到冯瑄早已不负英挺俊秀,他的身上全是土,头发、脸、衣服,全是灰扑扑的。可能因为赶路时太热,他还把外衣给脱下了,此时身上穿的是一件里衣。
冯瑄笑道:“等到城门前再穿上就可以了!”说罢一甩鞭,“儿郎们!前面就是家了!”
徒步的从人和壮士们全都怪嚎起来。
姜武看到冯瑄把外衣脱了,再看姜姬这出来一会儿脸上和头发上都有了灰土,他把外衣一解,赤膊,兜头把姜姬给罩住了。
带着浓郁味道的衣服兜头罩来,哪怕明知是姜武的她也受不了!她把衣服一把拉下来,回头怒视姜武。
姜武锲而不舍继续想给她罩上,“土,都是飞起来的土!”
冯瑄看这对兄妹在这里纠缠,好笑道:“公主先回车内吧,很快就到了。”
姜姬回到车里,再把姜武也拉进来,现在除了姜奔不在,不过也不必管他,家里每个人都在这辆车里了。
“乐城就要到了。”姜姬说。
姜谷和姜粟都紧张起来,姜旦明显不懂,只听懂又到一座城池了!立刻就想蹦起来,可从昨天起,姜姬就没给他好脸色,所以刚站起来,看了眼姜姬又坐下了,干巴巴的说:“有蒸饼!有炖肉!猪肉!”
姜谷和姜粟紧紧握住手,期待混合着恐惧,她们只能看向姜姬。
“到时我们可能会坐车进去,总之,我们不要分开。”姜姬在车内翻了一下,找出两个合捧大小的匣子,给姜谷和姜粟:“如果要下车,你们就一个捧一个,紧紧跟着我。”
再把姜旦交给姜武,“你抱着他,也跟着我。”
姜旦听懂了就去牵姜武的手,姜武把他抓过来,轻轻打了下他的屁股,“到时不许大叫大嚷,要听话。”
姜谷和姜粟也都紧紧抓住手里的盒子,上回姜姬就用过这个办法,这是管用的!
姜姬看大家都太紧张了,就连姜武也有些坐卧不安。她把车里还剩下的干饼拿来,一人手里塞一块,“吃吧。”
就算干饼不好吃,它散发出的粮食味也足以安慰大家了。每人手里一块饼,慢慢啃着,似乎让大家都变得渐渐平静了下来。
只有姜姬,干饼安慰不了她。
她靠在车壁上,从车窗向外望,那巨大的乐城,在黑暗中就像地狱之门,它是冰冷的、坚硬的、庞大的、无情的。
从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她就在学习着怎么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但每一天,她学到的东西都能推翻她以前所有的认知,每一天都是如此。让她不止一次感觉到自己是渺小的、卑微的。
这个乐城,它陌生又冷酷。让姜姬心里微微发寒。它一定也充满危机,布满荆棘。
这个车里坐着她所爱的人。从离开那个家以后,她已经失去了一个爱的人,这个车里的人,能陪伴她到什么时候呢?
乐城今夜没有夜禁,城门大开,因为有数之不尽的人从别的地方赶过来,今日莲花台金钟长鸣,听到钟声的人有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的痛哭流涕抱着父祖的牌位,架车赶往乐城。
更有人听到钟鸣,便收拾衣冠,前往莲花台拜见鲁王。
冯瑄等人的车混在进城的鲁人中丝毫不起眼,比他们更华丽的车——也更干净的车多的是。城门卫见骑士所骑之马俱是良州马,车上所锲标示乃是冯家家徽,便不经查验就放行了。他们早就听说,这次迎回鲁王的人是冯营与蒋淑,其中蒋淑竟然在路上就死了,他弟弟蒋伟欲夺蒋家,蒋彪前两日还被刺客扎了好几刀呢,总之,如今这莲花台下八姓,当属冯家为首!
进了城,冯瑄就让从人赶紧回冯家:“去找叔叔,就说公主到了!”
少顷,就从冯家涌出数百健奴,个个身披甲锐,吓得城中居民纷纷走避。这些健奴找到冯瑄,立刻在冯瑄的指挥下将姜姬所乘之车前后包围的密不透风。这让原本没有注意到此车的鲁人开始议论纷纷。
“车内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