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问:“都是哪里的商人?往年河西、四廊、登丰、河谷的粮商呢?今年他们没往南边运粮?”
凤凰台位于大梁南边,水土丰美,周围的大城每年丰收,都会往凤凰台送粮,所以凤凰台上的人还从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
徐树赶紧命人去找大商打探,结果却叫人心惊。
大梁产粮最多的地方,河西、四廊、登丰、河谷四地四十六座城,沃野千里,到了丰收的季节时走在路上,举目一望,四野一片金黄,望不到边际。
往年也是这些地方的大商往各地运粮、贩粮。
但今年这些地方出来的商人都少,比往年少了六成。
再细打探,竟然是各城不许粮商贩粮了,凡是收获的粮食,全都收到城库里去了,一粒都没放过。
徐树赶紧把这件事告诉了徐公。
徐公冷笑:“这是想造反不成?”说罢就叫人进来,替他写了一份奏表,转头就以圣旨的名义发出去了。
去“传旨”的当然就是徐家的人了。
徐树看到了圣旨——这种事以前也没少过。徐公日理万机,哪有那个功夫每一件事都去找朝阳公主要一份圣旨?都是他这里先办着,事后一起补圣旨。
有的不必要圣旨的,就由徐公自己办了。
他这个大丞相可不是白做的。徐公平时都不用相印,只用自己的小印,照样行遍大梁无人敢违。
徐公先用“圣旨”挑几个大城的太守喝斥一番,再命人把司农和堂下大夫、郎官都请到徐家来。
徐家突然门庭若市,一堆大小官员乘车骑马,急匆匆地赶到徐家,黄昏了还有不少人往徐家赶,凤凰台上的人看到这熟悉的一幕,不免胆颤。
以前几十年里,这徐家就是这样。
凤凰台上不是朝廷,徐公家才是。
有机灵的能猜出来,都感叹还是徐公管用。
“必是因为这街上粮价的事。徐公要插手了。”
“真比陶然强出一座山去!整天跟一个妇人斗,斗来斗去还没斗赢,正事一件不做!”
第二天,司农就上表了,中心思想两个:今年大家都要饿肚子了,国库没钱了。
司农的表是对着空空如也的龙椅御座读的,读完,就把表递给了朝阳公主的人。
这些人也坐在御座下,可是他们虽然空有官职,以前却几乎没当过官,司农带着大夫上殿时,这些人还是一番交头结耳后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
他们见司农报告了两个坏消息,以为要像陶然来的时候那样,要再吵上一架,都鼓足了劲等司农发难。
不料,司农说完之后就束了手,走了。
跟着一起上殿的大夫说:“等陛下有了决断,再叫我等上来便是。”
狗腿子们再把司农的奏表拿来细细一研究就知道,司农不是来找事的,他是来报告坏消息的。他们不敢再耽误,立刻把这本奏表送到了朝阳公主面前。
朝阳公主读过一遍后,不相信。
“国中怎么会没钱也没粮了呢?”她明明记得以前父皇和皇弟都说过,国库中的钱够花二十年的,粮食够吃十年的。
这奏表是骗人的!
幸好,她虽然不懂,可她收下的狗腿子里有懂的,当下就给她解释,先帝们说的也对,不过那是指宫中库藏。也就是说,指的是凤凰台藏的粮食够吃十年,凤凰台藏的钱,够皇帝和后妃们花二十年。
而司农这本奏表中所述的,指的是国库,也就是支应着整个大梁的国库里的钱,没了,或者说,快没了,要见底了。
粮库也是指用来喂饱凤凰台下的世家、官员、百姓的存粮,没了。
比如说,现在朝阳公主再派花家领兵出征,就没有钱也没有粮了。固然能要底下各城供上来,可远水难解近渴,难道要大军一点粮草不带就出征吗?
凤凰台不能一点钱一点粮都不存,全指望着底下各城现拿给它用啊。
再不客气一点说,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往年这个时候应该是国库最丰盈的时候了,可现在不但没有进账,花万里打仗、朝阳公主修帝陵——还没修完呢——朝阳公主每日赏赐下去的东西,每日宴会的花销,这已经把国库给花空了。
等过年祭祖时,都没有钱祭了。
陶然送上几百本奏表,都没这本更叫朝阳公主心惊。
她拿着奏表几乎不敢相信。
“如何是好?我该问计何人呢?”她立刻问狗腿子们。
狗腿子们也没人想跑出来替她办这件事。他们办不到啊。他们除了吹牛拍马之外,别的什么都不行。
立刻都举荐徐公。
也有人推荐陶然的,建议朝阳公主应该在此时既往不咎,宽大为怀,跟陶然握手言和。
先让陶然办事,之后再整治他也来得及。
可朝阳公主不喜陶然,她选了徐公。
这便以皇帝的名义,派人去徐家探望,请徐公进凤凰台来一述。
陶然在家知道了,自然气得半死。
徐公都“病”了多少年了。可一有事,人人都只能想到徐公。
在他看来,凤凰台下粮价攀高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不正好佐证了花家应该放兵还乡吗?
看,这都没人种地了,连粮食都少了。
这才能一口气把花家和朝阳公主都给钉死呢。
他想了想,叫人开始往外传流言。
流言有两个,第一,花万里会封大将军;
第二,花家不会放兵,花家还会继续征丁、征粮。
有这两个流言在,那些城更要以花家为敌,以花家背后的朝阳公主为敌。
第583章 嘴炮与刀
陶然布置下去的流言还没有流传开来, 圣旨已经从凤凰台颁出,被使者带着送往各城了。
这是一道抚慰各城的圣旨。
旨意中, 皇帝先是追忆过去,毕竟他登基十几年来从没给各城找过麻烦,一年一次税赋,两次祭祀, 一次圣寿,总共四次让各城出血,除此之外可真是什么麻烦也没找过。
不能不说,他是一个很给大家省事的好皇帝了。
这份情, 各城要记着吧?
然后, 皇帝又怀念起了先祖们。
大梁传到现在, 七百多年, 不能不称得上是国祚绵长。这就说明皇帝跟大家的关系是很好的, 君臣之间是没有大矛盾的。
然后, 皇帝今年都十七了, 还请了各诸侯国的公主来要选后, 此时此刻,皇帝要修一修帝陵, 过分吗?
他继位都十七年了, 都没替他爹、他爷爷、他祖爷爷修过一次坟, 想着今年要娶老婆了, 告慰一下祖先, 过分吗?
不过分吧?
——现在, 谁要说不该修帝陵的,站出来!
都不站出来?
那我就当你们没意见了。
接着,既然帝陵该修,那皇帝征丁,是不是该征?
皇帝征了丁之后,有天灾了吗?有大旱、地震、洪水、虫灾、疫病了吗?有天象启示了吗?
都没有!
这就说明上天也不认为皇帝征丁是有错的啊。
既然如此,那某几座城,因为心怀怨恨,先是辞官,然后拒交税赋,这是不是有错?
皇帝派兵前去劝服,是应该的吧?
皇帝都派兵去了,这些城的人如果知错,难道不应该自缚其身,出城跪伏吗?
他们没有这么做,还纠结私兵,与皇帝派去的将军相抗。
如此大恶,岂能不杀?
若大恶不惩,还有何人向善?
那能怪皇帝的将军打杀了他们吗?
为了天下的公道、正义,皇帝的将军打了叛逆,杀了叛军,是应该的,是你们所有人都为之庆幸、鼓舞、欢乐的!
你们难道不为此欢乐?
你们欢乐不欢乐?
此时不欢乐的人,必定与那些贼子一样心怀怨恨啊!
最后,皇帝再温柔的问他们,今年没天灾,人祸也刚刚消弭,你们那里的人怎么样啊?百姓是否安居乐业?青年还在读书吗?女子还能安然的对着镜子梳妆吗?少年少女们还能纵情欢唱吗?
皇帝都如此温柔了,你还不感动吗?
感动了就快来慰问皇帝吧,皇帝刚打完叛逆,正在伤心难过的时候,急盼看到你们这些忠心之人,才能稍解皇帝的忧愁与难受啊。
——不来的,都不是忠臣。
这道圣旨自然凤凰台上下的人都看到了,因为写得好,还流传了出去,想必日后世上又会多一篇美文了。
姜姬在公主城也有幸看到了这一篇由商人最先抄送来的美文,被称为《徐赋》。
可见徐公文笔。
她读来也觉得余香满口。
这个圣旨真是写得多一分显得凶恶,少一分又变成怯弱,这个程度真是刚刚好。
她不由得下令让段小情也多多研习此文,最好能习得此文中的分寸二字,以后写公文时,也能长进长进,要写得轻重得宜,就跟这篇圣旨似的。
段小情现在胆子也大了,在公主面前也不觉得不自在了,还跟姜姬一起探讨这道圣旨会造成什么结果。
姜姬感叹:“陶然花了半天功夫造势,徐公一招就给解了。”现在只怕人人都要争相向皇帝表忠心了。
她前后用了多少心思,千方百计推波助澜,让大梁上下离心,凤凰台君臣相疑,结果徐公这一篇赋一出,功夫就全白费了。
虽然她一直觉得嘴炮治国有点蠢,有吵架的功夫,派兵杀过去不好吗?多简单啊。
但七百年下来,嘴炮修炼到徐公这个地步,已经可以封神了。所以一言可退百万兵,真的不是虚言啊。
至少短期内,大梁其他的城池都不敢做小动作了。
剩下的只有陶然和花万里了!
真是由不得她不对他们二人下手。
有徐公在,这两人最好都活着继续找事,这样她才有继续施展的余地,才能继续撬这大梁的墙角。
她比徐公强的,只在年纪。她不足三十,徐公已经快九十了。她就是真花十年功夫慢慢去磨,去等,等到徐公谢世,这大梁哪还有敌得过她的人?
姜姬本以为可以速战速决,现在看来,还是需要徐徐图之。
罢了,她在鲁国都能花那么多时间,没道理现在不行。
只不过当时是一无所有,所以可以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现在她身后有鲁国,所以就急了。
其实何必急呢?
这个大梁,它会是她野心的终点,她这一生最美的成就。
陶然当然察觉到了这篇《徐赋》引起的民间反响,人人争相传阅,议论,赞美。
这叫他更加不服。
却也不得不龟缩起来。
所以,当皇帝让他出城去迎接花万里的时候,原本根本不打算去的陶然,这回乖乖的带着弟子和护卫去了。
他不得不去。
徐公一站出来,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跑到他身边去,何况他现在露了一手,立刻安定了凤凰台眼前不稳的局面,更是引人崇拜。
他现在声望之隆,连皇帝都未必能敌得过。
他如果继续留在城里,要么躲在家中不见人,要么就只能朝徐公低头。
陶然两个都不愿意,所以就借着这道圣旨躲出来了。
可他也知道这一去,一定会有危险,所以带齐了护卫,还送信给云大将军,让他派兵护送。
云大将军护卫凤凰台,虽然只听皇帝的调遣,但也不能谁都不搭理。陶然请他派人,他就意思意思的送过去一个小将,是他的养子,名叫云深。
陶然一看只有一个人,自然生气,但云深却是云青兰器重的义子,一身武艺全是云青兰亲自传授,除了还没有领过兵之外。是云家这一代中的佼佼者。
于是,陶然除了对他视而不见之外,也不能把人赶回去。
云深就像没发觉陶然的冷淡一样,他不听陶家家将的调派,只跟在陶然的车旁。
走了五天后,陶家车队停了下来,寻到水源处扎了营。
等候着花大将军归来。
探马每日都出去探,只是每天都没带回好消息。一天比一天冷,秋风刚起,地上的草还是绿的,已经开始下霜了。
云深带着他的马儿在外面打猎,懒得回去看陶家的人脸色。
他来之前,云青兰嘱咐他,别的不必管,陶然不能死。也就是说,如果真有刺客,他只需要在乱军之中把陶然给带走就行了,剩下的那几百号人,要死就死了。
秋天,兔子肥了,野雁野鸭子也都肥了。
云深一箭射过去,天上的雁就哀鸣一声落下来了。他的马咴咴叫着跑过去把雁衔回来。
他提着雁,跟着马儿寻到水源处,正准备洗剥干净了好做了吃,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土坑被掏出来了一半。
他走过去,用树枝把土坑拨开,神色大变,雁都顾不上吃,在周围四处寻找了一会儿后,上马就回了营地。
营中也正在埋锅造饭。
看到这云小将回来,营中的人都装做没看到,纷纷避开他。
纵使是云青兰的义子又如何?这云青兰还不是要听陶公的话?
云深直接闯进了陶然的帐内。
陶然身边的弟子和亲信自然面露不快。
其中一人道:“往日倒少见云小将来与公请安问好。”
另一人道:“我瞧着不像,云小将听说也是读过书的,怎么会这么晚了才来对长辈问好?”
这些人说过了,陶然才说话:“云深,过来坐下用饭吧。”
云深道:“我在外面发现了刺客的踪迹。”
此话一出,帐中好一通乱。一堆刚才坐着高谈阔论的士子全都你推我撞的站起来,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躲了。
他们本来这辈子都跟战场无关,如果不是花万里阴险陷害陶公,折辱陶公,非让陶公出城来迎,他们也不会跟出来。
当然也不会有这现在的危险了。
云深轻蔑地看着这帐中的人。真有刺客来了,这里的人一个也活不了。
陶然倒是还坐得住,喝住帐中乱窜的弟子们,请云深带家将去发现的地方再搜查一番。
等家将去过之后,一切都清楚明白了。
距离他们扎营的地方大概五里的一处水源那里,确实曾有数百人停留的踪迹。他们虽然不曾生火做饭,但是家将等人发现了人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