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松年冷笑:“那你呢?”
你现在活着,是公主的折辱吗?
龚香笑道:“我?我当时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动弹不得。”
黄松年此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公主当时在鲁国趁其父亡时夺权,手段竟如此酷烈!
他还以为她像在凤凰台这样,先说服了徐公,再来笼络他。
鲁国八姓,冯氏被她毒杀了,龚氏受了刑,蒋氏满门遇匪……
黄松年倒抽一口冷气:“公主剪除三姓后,你竟然还肯顺从她?你就不怕她要了你的性命?”
龚香笑眯眯地说:“我还有个故事呢。黄公可知,我刚入朝时,国中有冯氏与蒋氏两姓。冯氏玉郎与公主相交甚笃,蒋氏也有一男子,被公主求爱。”
黄松年点点头,这倒是符合公主的做法。两边笼络。
龚香知道他会怎么想,不过他想错了。以前的公主可比现在厉害多了。
“彼时公主年幼,蒋氏那小儿不肯伏就公主,公主就命人将其缚来,百般耍弄,引为乐事。”
黄松年:“……”
这叫笼络?不是结仇吗?
“后来公主惹怒鲁王,被贬辽城。这小儿后来就做了我的女婿。”龚香陷入回忆中,“待公主年长,我欲为公主择婿,一为魏王;一为赵王。我令这小儿去迎回公主,短短数月,这小儿就被公主所俘,趁我在宫中被公主所擒之时,屠我龚氏一门,连他的妻儿都没有放过。”
黄松年哑口无言。
龚香又发笑,“这小儿想必与公主有约在先。以为公主爱他甚重,才愿亲手杀儿屠妻。结果蒋家被流匪灭了满门,他逃出莲花台时,被姜将军带人扑杀,尸骨无存。”他重重的拍了几下膝盖,快活道:“这小东西死得好!哈哈哈哈!”
黄松年悲哀地看着龚香:这个人,已经疯了。
龚香笑着对他说:“黄公想必以为我疯了。但我在没有遇到公主之前是白活了!井底之蛙,自高自大。我遇到公主之后,才知道这天下有多大!我在鲁国为臣,只能握住莲花台那寸大的地方。公主身在辽城时,已经搅动燕、郑、魏三地风云!”他深深的叹了口气,用力地说:“我不如公主!世上无人可及公主!”他目光火热地看向黄松年,“黄公可知公主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新世界?世家皆亡,公主的新世界会是什么样?我想不出来!你能想出来吗?没有世家,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黄松年想不出来。
他也不想去想!
他连世家会破灭这件事都不愿意去想。
如果是十年以前,有人告诉他会有人想除掉这世上所有的世家。他会斥其为白日做梦。没有世家,这天下就乱套了!遍地荒蛮,人会重新变得用两只手吃饭,连房子都住不上。没有世家,剩下的人连书都不会读。
谁要想这么做,就是与天下为敌。
也不会有人能做到。
但现在他不敢这么说了。
从凤凰台到河谷,大姓世家一个接一个败落,百姓仍照常生活。他们耕种,地里就长出粮食;他们纺织,就有蚕吐丝,纺成线,做成衣。
木匠会造房子,铁匠会打铁造器,陶泥匠会制瓶制罐。
并没有因为世家衰弱而天下大乱。
相反,公主用鲁律替百姓找到了准绳,划定好了界限。百姓就安之如常的继续生活下去。
没有世家选派的官吏牧民,学了新鲁字和鲁律的苍蝇官用极其简陋的方法治民,也并没有百姓不驯的事发生。
但世家倒下的好处却显而易见。
河谷成了公主的领地,她令百姓在河谷耕种,河谷长出的粮食就都归了公主。
从世家手中逃出的奴隶来到公主的地盘上,都成了公主的百姓。
公主把从世家手中夺来的土地给他们,再利用商人交通,便可使甲地之物出现在乙地、丙地、丁地……
世家太庞大了,它吞下了太多的东西。公主除掉世家,就会得到世家吞下的土地与人口,以及这两样东西创造、衍生出的财富。
公主与世家的矛盾是无法避免的。
他不能让公主放过世家。
他也不能示警世家防备公主。
公主创造的新世界……
“或许我并不想看到那样的新世界……”黄松年闭上了眼睛。
龚香冷笑。
他可不觉得黄松年会是第二个冯玉郎。玉郎固然想保存冯家,但他会不惜一死也要坚持对的事。黄松年却没有这份决心。
他连死都不敢。
既不敢自尽,也不敢惹怒公主慨然迎死。
如果不是活得够久,龚香可真是看不上他。
龚香觉得就应该让他知道,公主如今是心慈手软了,她不是下不了手,只是觉得没必要非要杀人才能达到目的。
他吓唬够了,觉得这应该能让黄松年想通了,就爽快的告辞了,临走前说会替黄松年向公主请假,让他在家好好休息,什么时候养好身体了再进宫也不迟。
黄松年望着他的背影,既敬佩他,又可怜他,复而自嘲:只怕在龚相眼中,他才是值得可怜的人。
凤凰台。
池斐和几个人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一张书案给摔碎了,赶紧拢到一起想升个火暖和暖和,门外的侍人们就说话了:“几位公子是想放火吗?”众人一听,顿然醒悟!举着灯对着碎桌子说:“再不放我们出去!我们就放火了!”侍人沉吟片刻,叹道:“那几位就是来参加公主的宴会时,一不小心降下天火,将各位都烧死了。”
殿内众人:“……”侍人在外道:“各位放心放火吧,尔等的尸首会好好送回去的。”
众人:“……”
池斐打了声喷嚏,走到门前对侍人道:“殿内寒冷,能不能送些衣物进来?”他们现在全是光着的,勉强找了些东西遮住耻处,有的人甚至到现在还躲在浴桶里不出来!
这一招太恶毒了!
外面天气越来越冷,还把他们的衣服收走了!这下让他们怎么逃?逃出去了,外人知道他们从有安乐公主的凤凰台中祼身逃出来?这一辈子就别想清白了。
池斐从发现这件事后就头疼不已。
他跟侍人道:“如果有人生病了怎么办?”
侍人道:“宫中有御医,若是有人生病,自然抬出去医治。”
除了不给衣服,别的都还好,一日两餐,还算美味。要书要琴,也都给。
再问这么关着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有什么事都可以商量,先把他们放出来,给他们衣服,容他们打扮整齐了,大家坐下来谈嘛!
侍人只会发笑。
确实他们这一殿的人全光着身体是挺好笑的,侍人嘲笑他们也正常。
池斐再三问不出来,只好让大家先忍耐。
要忍多久?
不知道。
至少从进来到现在已经五天了,除了侍人,他们没见到任何一个别的人。
这天,他们刚吃过饭,热腾腾的鼎食吃了还是挺暖和的。
跟着就听到外面有一个人在大声喊。喊什么听不清,倒是喊得很高兴。只听得出来是成人的声音,不是小孩子。
侍人进来收走食案。
池斐问:“那是什么人?”
莫非……
侍人笑道:“自然是陛下。”
池斐和其他人都吃了一惊。
“陛下还活着?”
“陛下在凤凰台?”
“陛下!”还有人喊起了陛下,想冲出去面见陛下,拜见陛下。
被门口持棍的侍人一个一个敲回去了。
众人捂头捂肚,趴在门窗上,等了一整个下午才听到陛下的声音慢慢的越来越近,然后一个高壮的身形扑进院子里来,又很快跑出去了。
好像在玩游戏……?
几个侍人前后跟着他,不像折辱,倒像是陪伴与保护。
还有人笑道:“陛下还记得这里啊?”
池斐听到这句,推了推眼前这异常结实,又窄小的门与窗,喃喃道:“莫非……这里以前真是陛下住的地方?”
怪不得关起人来这么好用!
第769章 祭祀与新年
池斐等被关在殿中, 经过数日后, 倒是见了不少次“陛下”。
陛下显然很快活。
这里的侍人们全都身材高大,每天夜晚需要抓陛下去休息时,一群人围而攻之, 相当有章法。
他们也丝毫不忌讳谈起陛下。他们说陛下以前身边侍候的人都死在云贼手中了,陛下被云贼抓到河谷去,受了不少的苦,现在才算是慢慢养回来了一点, 不怎么怕人了。
池斐等人自然要感叹一番。感叹完了之后,就要盛赞安乐公主的仁义与慈爱。
——这些侍人嘴里只有安乐公主。死活找不出另一个人来。
他们本以为至少会有一个高人、老师、先生之类的人物。
结果并没有。
只有公主。
几人围炉夜话时, 个个无遮无拦, 倒是可以大大方方的坦诚以对。
“……莫非,只有公主?”池斐某一夜, 大胆替大家把这话给揭破了。
有人先开口了, 剩下的人就敢大胆说话了。
“难不成真是鲁人旦想当皇帝了?”另一人紧接着道。
“不会吧……”他们都是亲眼见过鲁人旦的!那个傻子……
虽然不像陛下这么傻,但也是个傻子。
“难道此人其实胸有丘壑?只是未到揭盅时才一直掩饰?”那可真是城府够深啊。
秋雨纷纷落下, 殿中的人齐齐打了个寒战,喷嚏声此起彼伏。
“夜雨真凉啊……”一人道。
第二天, 侍人们就贴心的给他们送来了花椒姜汤, 以防生病。
殿里还升了火鼎, 供他们取暖。
但无论他们如何恳求, 仍然没有衣服。
池斐万般无奈, 只得征求了众人的意见后, 向侍人道:“我等一片诚意而来, 正是为了襄助人王。”
侍人:“人王?”池斐真诚道:“陛下如此,正该退位让贤。”他与身后众人齐声道,“我等正是为此而来啊!”
广御宫,姜姬挥退侍人,对龚香说:“果然,江北的人更自主。”
说不要皇帝就不要皇帝了。这等气魄她在江南扒拉半天才寻出一个徐公来。黄公都那个样子了,说让他改弦易辙另奉新主都别扭得不得了,现在还躲在家里不肯出来呢。
也可称一声贞洁了。
江北那边痛快极了,说改嫁就改嫁,说休夫就休夫,甚至连新夫是谁都不知道就肯把旧夫跺到一边。
倒不是说江南这边就比江北的更忠心于大梁。只是这层遮羞布,江南的人脱起来比江北的更有压力。
龚香叹道:“江北氏族经历大纪与大梁,如今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旧事重演。”
其实大梁皇帝当年能改朝换代,与当时的形势也是分不开的。大纪末年的皇帝也是不怎么得人心的,大梁皇帝许下足以令各族动心的好处,各族就半推半就的从了。
何况她感觉大纪当年的天下,更像是各部落各自为政的联邦制国家。
所以大纪的皇帝做得不够让各部族满意了,各部族或撕毁或忽略了当年定下的盟约,眼睁睁看着大纪变成了大梁。
他们大概以为大梁换大纪后,日子还跟以前一样,只是上面的共主换人了而已。
但大梁却逐渐变成了帝制,一步步收走了各部落的权柄,让他们不得不伏首称臣。
七百年权力的角逐,形成了现在的大梁。
如今又要变一变了。
姜姬冷哼:“他们估计以为没有了大梁,他们的世家还跟以前一样。自己关起城门就能做百里候。”
龚香大笑起来,重重的击案,双眼火亮:“臣愿亲眼观之!”
——亲眼看着他们绝望、灭亡!
姜武回了凤凰台,姜姬就准备举行大祭。
黄松年听闻毛昭已经测出宜日,顾不得再躲在家中,匆匆赶到了凤凰台。
姜姬见到他还是一切如常,照例请他在右侧第二位坐下。
众人皆起身问好,只有姜武和姜姬仍在座。
黄松年坐下后,姜武才对黄松年拱手为礼。
“我才回来,听闻老相重病,怕打扰老相养病,不敢上门探望。今日见老相面色尚可,想必是病已经好了?”姜武道。
殿中鸦雀无声。
姜姬都没想到,姜武会先给黄松年一个下马威。
不过这也是好事。省得这殿里的人老觉得姜武是一个武夫,还是没脑子的那种。
黄松年只得再站起来,谢过姜大将军的关怀,道:“已然无事了,有劳大将军挂念。”
姜武点头:“那某与公主也能放心了。”
黄松年冷汗冒了一身,今天才算是体会到雄军百万之主的气势。
果然不凡啊。
姜姬只管笑眯眯,略过这一节,问姜武对祭祀还有什么需要没有?
姜武摇头,“只是要先祭一番死在江北的士兵与百姓,之后再论其他。”
姜姬:“都听你的。”
异日,大祭开场,晴空万里。
姜姬穿戴更加隆重,头戴一方小冕,比正常的帝冕要短上几寸,也小上几分,哪怕她戴上这副冕只有半天时间也够底下的人冒冷汗的了。
黄松年头都不敢抬,实在很想就这么一病不起算了。
毛昭在他旁边还算冷静,但也不肯抬头。
白哥是最淡定的一个,还小声告诉毛昭,那冕是他画的。
毛昭:“……”
白哥小声:“我做了好几副图呢,都做出来送给公主看,没想到公主今日就戴这副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