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胜选了体面。
一个宁可跪着也要活下去的蒋家人,却仍然不肯丢掉最后一点体面。
他倒比蒋龙更值得敬佩。
打完,侍人给蒋胜煮的药也好了,灌下去后,把他给用皮裘包着,扔了出去。
蒋胜自己爬到了树上,这是一棵枣树,重重树叶之下结着一颗颗手指肚大小的野枣,不太甜,有些涩,那个把他扶到离树不远处“扔”掉的侍人指了指这棵树,他要不是爬上来,都不知道这树上结了枣。
他把这枣数了数,先摘了二十几颗吃了,剩下的,先存着,不知要等几天赵姬才会想着要来找他。
公主既然先打了他,就说明她有把握赵姬会来找他。
蒋胜没有等太久,第二天,赵姬就一个人悄悄来了。她在广御宫周围徘徊不去,蒋胜没有去找她,而是等她留下记号离开后才松了口气。
他悄悄过去看了记号,果然就是他二人联络的暗号。
他与赵姬的关系是在赵姬被朝阳公主留下后才变得更“紧密”的。
赵姬在离开后,特意悄悄回来找他——不枉他那几天每天按时按点出来转一圈。见到他后,她就激动的跟他说,她去服侍皇帝了,以后一定能给他许多金银宝贝,只要他肯暗中帮助她,她说她担心摘星公主会对她不利。
用她那张脸,这真是无比的有说服力。
蒋胜也难以免俗的“相信”了,约定了暗号,两人就一直暗中联系。
之前,蒋胜也似真似假的给过她几次公主的消息,不过都是在说公主今天准备出门,要去哪里哪里逛一逛,你小心不要撞上她;或者公主在殿中生气,说你太奸,竟然不知何时讨得朝阳公主高兴,竟然先她一步去服侍皇帝了;最后,他对她说,公主发怒,迁怒于魏国公主,要把魏国公主送走。
等魏国公主真的被公主的侍从送走后,赵姬对他的话更相信了。
他有把握,赵姬一直没有怀疑他。可如果他不在公主身边,那他对赵姬的用处就没那么大了。这下,他如果想让赵姬收留“受罚且伤重”的他,就要花一番功夫了。
蒋胜打算把他的身世拿来利用一番。听了他的身世,再得他“效忠”,赵姬应该会很高兴能收服一个忠仆。
说起来也奇特,自从他当了侍人后,用身世不知折服了多少人,听过他身世的无不对他生出三分怜惜,唯有公主,听完一笑,就抛到脑后。
此女心坚如铁,难以撼动。蒋家毁在她手上真是不冤了。
此后他就一直在树上吃野枣,其间还有侍人出来给他送食送药。
他接过食、药,对侍人说:“请公主放心,奴奴必不会叫公主失望。”
侍人知道他的身世,对他也是十分的佩服的,他说:“公主说,你比你堂弟蒋龙更优秀。”
可惜了。
蒋胜心中有些复杂,但不可讳言的是,公主的话叫他突然觉得胸中多了一股意气。这话出自公主口中,仿佛就更像真的了。
是啊,公主都觉得他比蒋龙好。只是蒋家已经没了。
不过正是蒋家没了,蒋龙也早就死了,他却还活着,不更说明公主的话是对的吗?
他确实要比蒋龙更好!
他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一点:在公主身边,有侍人改名换姓当了官。
甚至那个人已经位居大夫!
那人现在收了几个养子,在国中颇受尊敬,谁又想到这个人是个侍人呢?
他可以开创另一个蒋家。
只要他在公主身边。
蒋胜等了数日,一直忍着没有给赵姬回音。赵姬来了两次都没看到他的回应,第三次,赵姬咬牙把暗号给抹去了,她转身离开,蒋胜悄悄跟了上去,几日的药喝下去,他受的伤已经大半都好了,就是现在手脚仍不怎么听使唤,举止僵硬,乍一看也很像是受过重刑。
他装得更惨一点,拖拖拉拉的跟着赵姬身后。
赵姬是独自前来,可见她现在还没养下一个心腹。
她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就悄悄往暗处去。
这女子果然十分聪明啊。
蒋胜加重脚步。
赵姬就在一棵树下装作摔倒,偷偷藏了一块石头在手里,转头想哀求,结果却看到了凄惨的蒋胜。
蒋胜脸色惨白,唇焦而无血色,额角挂着一条口子,他一条腿半拖着,只用一条腿赶路,看他扶着树干的手上也全是伤口,还有泥土。
他渴望而欣喜的看着她。
赵姬却是惊慌失措,又怀疑又不安,瞪着他问,“你这是怎么了?谁打了你?”
蒋胜就说前几日公主回来,不知何事发怒,又有人暗中告了他的状,公主就拿他出气,叫人打了他一顿,把他赶走了。这几日一直有人出来欺负他,他是好不容易才看到赵姬的,这就连忙赶过来了,想在临死前,说一两句忠言。
他一边说一边往下倒,看起来真的只剩下半口气了。
赵姬暗藏着石头过来,扶起他,他都能感觉到石头尖锐的一面在他背后抵着。
“你说,我听着。”
蒋胜就半吞半吐的把身世又讲了一遍,讲得太多,他自己都熟练了,能讲得极为动人,要人同情,要人感伤,要人有什么想法,他都能给对方。
现在,他这是临别忠言,自然要讲得隐隐含着对摘星公主的恨意,又怜惜赵姬“绝色娇美”,恐她受害,所以特意在临死前提醒她。
他说,公主以前与蒋家公子相爱,后来变了心,就悄悄害了蒋家全家,他和几个兄弟也被人送到宫中受刑成了侍人。
他说,他本不欲记恨公主,不想公主总是拿他取乐,他心中的仇恨就一直没办法消除。
他说,他一看到赵姬就心动了,可惜他是侍人,身残形秽,不敢对她表露心意,能在死前见到她,也是老天保佑,他这就要去了,希望她能保重自己,好好活下去。
然后他就准备坦然去死,剩下的时光,他就抓住赵姬的一片裙角,倍加珍惜的倾述他的爱语。
虽然他当了侍人后还没有结识过情人,但身边的侍人情人不断,情诗写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也曾被抓去捉刀代写,自然出口成章。
赵姬一边听,一边目光连闪,她看着快要死的蒋胜,咬咬牙,放下石头,扶着他说:“你别出声,跟我走吧。”
蒋胜就知道,成了。
第538章 决定本章内容先保密,就不剧透了
赵姬把蒋胜藏在了一个空置的亭子里。已经是秋天了, 没什么人会到这里来。她不敢给他用火来取暖, 只是多拿来几条皮裘叫他裹在身上,食水也都是普通侍人宫女吃的冷水、冷饼,蒋胜自从摘星公主从商城回到莲花台后就再也没在冬天吃过冷的食物了, 鼎食何时都是热的啊。
这叫他本来快养好的身体又变得不好了。
不过, 紧接着赵姬就送来了堪比神药的伤药,只喝了两天,他本来小解还有些不适之处, 现在已经全都没有了,腿上虽然还有青肿未褪, 但他已经不再觉得起立、行走变得困难了。
好药!
可惜的是赵姬每回都是亲眼看着他喝完再把壶藏在怀里拿走, 也不肯告诉他这是什么药, 叫他想拿来给公主邀功都做不到, 只好先跟来看望他的侍人说, 赵姬手中有神药。
赵姬把他藏在这里也就三五天来一回, 公主的侍人却是每天都偷偷溜过来, 给他送些吃的。
不得不说, 蒋胜竟然有些感动, 但再一想这伤是公主命人打的, 虽然她说不要打太重;这地方也是公主送他来的,虽然她一直叫人跟着他和赵姬,防着赵姬灭口……
越想越感动了。
蒋胜轻轻的给了自己一巴掌。这样的招数何其熟悉?他在蒋家时难道不曾如此对待不驯的下人与姬妾?如今易地而处, 怎么就叫他也心动了呢?
可见此招确实有用。
叫人哭笑不得啊。
侍人听说有奇药, 回去告诉姜姬, 叫她顿时就想让赵姬多活一段时间了,至少要把药方从她手里拿来。如果此药是赵姬做的,那……
姜姬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收服赵姬了。
她也让侍人对蒋胜说,可以坑赵姬,但不能坑死她,要留她一条性命,不说毫发无伤吧,但也传达了“好好对她”的意思。
蒋胜听了以后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能猜到公主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因为那个药!
这也是他最不理解的地方。公主不重世家,反倒把匠人捧在手心上,只要是工匠,做的东西合公主的心意,那就像有了护身符,不管他们如何冒犯,公主都能一笑了之。
蒋胜有神药和公主送来的热食,很快就好了,但他又故意多“病”了几天,多喝了几次赵姬送来的药,事后把药呕出,交侍人带给公主那边的御医,好查验出其中的药材。
等他好了以后,赵姬终于问他日后有什么打算。
他摇头道:“我不可能再回到公主身边,可也无处可去……你好不容易救了我的命,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地方……”
赵姬咬唇,听了他的“忠言”,终于敞开心扉,对着他哭了一通。
跟蒋胜一样喜欢用身世打动人,赵姬也喜欢用身世打动人。蒋胜不由好笑,人却一边听一边掉泪。
两人都是可怜人,在这冷酷的世上,竟然能碰到彼此,这是何等的缘份?
赵姬自荐枕席,却只肯解下上衣,不肯解裙子,蒋胜就装做不敢“亵渎”,两人纠缠一番后,赵姬离去了。
蒋胜算她下回来就该说有什么事想让他去办了。
这一次,赵姬没有等三五天再来找他,而是第二天就来了,还是白天。恰好姜姬的侍人在此,临时翻到了窗外,蹲在墙角下听了半天屋里两人的情话。
这次赵姬没解衣,只在蒋胜怀里两人接了几个吻,吻后,赵姬说有一件事想求蒋胜,不知蒋胜肯不肯助她。
蒋胜当然肯啊,他就是为了取信赵姬而来,此时也不可能说别的。
他跟在赵姬身后离开时,看到树后躲着的侍人,那个侍人目露担忧之色。他对侍人一笑,转身跟上赵姬。
越往前走,人烟越少。
蒋胜听到了鸟雀的声音。他从小打猎,深知在人多的地方,鸟雀都不会这样自由自在的鸣叫。这里的人一定非常、非常少,少到鸟雀都不会怕。
除了人少之外,这里的树很多,却没什么花坛、花圃、花园一类的景观,也没有假山石景。
只有树。
只是树的分布也很随意,不成排、不成列、不成行,乍一看,乱糟糟的,仔细一瞧就发现所有的树让这里的人都没办法走直线,走上几步,正前方就有一棵树挡路了。
这样的布置,让蒋胜想起了蒋家以前出过的一桩故事。
那是在他出生以前,有一个叔伯,少有捷才,不喜为官,也不喜与人交友,只爱一个人孤坐,弈棋,作画,品书。
后娶一妻,妻有一女。妻去后,他不假他人之手,将女儿养大,父女二人常一同在庭前园中散步,闲谈,感情很好。家中人常说,有了女儿之后,这个叔叔也有人陪着下棋了,作了画也有人品评了,读了什么书,也有人可以论一论了。
此女渐大,便有人来求亲。不过此女不愿,这个叔叔也不想逼迫女儿,就将求亲作媒的都挡了回去,又担心家中有人闲话,带着女儿和家仆住到别院去了。
大概又过去了十几年,别院附近常传来鬼哭,附近的村人说恐有妖邪,要捉妖,请神,祭祀。家人担心村人无知,冒犯叔叔,就派人去查看,想把叔叔父女接回来,结果却发现了一桩大事。
叔叔父女二人在别院里是像夫妻一样起居的,附近的村人也都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妻。两人还有一子,名为三郎。
三郎是个既疯又傻的人,虽然十岁了,却不会说人话,不认识父母亲人,不知自己的姓氏来历,只会打人。
家人得知后,就派人去把附近的村民都记为流民,迁到远处去服役了,然后把叔叔给抓了回来。叔叔回家后,半点不担心自己,只问他的妻子和孩子呢?
家人说,已经都死了。
叔叔就自尽了。
那个叔叔在别院中的布置就是这样的,种了许多树,挡住从外窥探的目光,树都这样错落的植着,是为了免得那个三郎跑出去,他爱跑爱冲,看到树会直接撞上去,或围着树转圈,却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绕过去,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快像城墙一样高耸的宫墙。
赵姬回头对他说:“我们快一点,他们现在会分组去吃饭,人是最少的。”
蒋胜点头,跟在她后面,两人一路小跑,溜着墙根从小门钻了进去。
他们进来的地方应该是中庭,前后都有殿。
赵姬说:“这边。”
他们穿过角门,又走过了狭长的巷子,再进去,就是广华庭。
这三个纪字就刻在门楣上。
广华庭与凤凰台几大殿仿佛是一样的,但外面它可不是这个名字,而且蒋胜在这之前从没听过广华庭。
眼前是一个外窄内圆的庭院,尽头处是一座门窗都建得极为狭小的宫殿。
它被藏在这极深的地方,模样却很华美,连石阶上都是雕刻的吉花瑞草,祥云明月。
这时殿里突然传出来一声粗哑的吼叫,拖得长长的腔,在最后突然拐了个弯,变成了大笑。
极为开心的大笑。
赵姬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她回头凄然的看了蒋胜一眼,说:“如果没有你,我绝不敢再回来。”
蒋胜此时却没有心情却理她,他正在拼命的转动脑筋。
首先,一定要先把这件事告诉公主!
赵姬是悄悄推开门进去的,她巴不得自己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一点点都不愿意,这样里面的人也不会知道她回来了。
殿内所有的地方都铺着厚厚的皮毛。殿上没有一般的家具,榻几等都没有,也没有铜器。连楹柱上都裹着兽皮。
殿中用的是火炬,火炬不像别的地方是摆在地上的,它是挂起来的,挂得极高,除非长了翅膀,不然根本够不到。
在不起眼的地方,坐着一个巨大的肉山,可他的脸抬起来后,蒋胜才看出来,这其实是一个少年。
他的年纪并不大,眉眼、皮肤、毛发都能看出来。他的眼睛好像耳朵一样,拼命的贴着两鬓长。
他吃得极胖,但看起来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给他梳过头发,换过衣服了,所以现在他的头发在脑后结成了一大块饼,衣服乱七八糟,他把腰带随便缠在了脖子上,两只脚都没有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