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轩见林见深在,就摆手示意夏语冰留步,打字告诉她:【朗哥在前面马路上等我,夏老师不用送我啦。】
夏语冰点点头:“那你小心点。”说完,她大步朝林见深跑去。
“你怎么和费家那小子在一起?”一见到她过来,林见深拧眉问道。
“他是在我这学画画的学生,你忘啦?”
昨晚的事情好像没有发生似的,经过一个晚上的沉淀,两人间又恢复了最初的沉静,即便平静的外表下波澜起伏,也被掩饰得很好。
“费家出了事,这一阵子少和他来往。”林见深告诫。
费轩家出事了?难怪刚才问他伤口的时候,他神色躲躲闪闪的。
到底是个乖巧听话的弟弟,夏语冰难免有些担忧,问道:“他家出什么事了?”
“他们家祖上损了阴德,闹妖怪,祸及子孙。”见夏语冰瞪大了眼,林见深又安慰她,“你也别担心,费朗会保护他。”
夏语冰记得费轩曾经提过,费朗是费爸爸收养的儿子,又和林见深是‘同类’,这么说的话……
“费朗也是妖怪咯?他是什么妖?厉害吗?”
“狼妖。”林见深言简意赅,“没我厉害。”
夏语冰本来还想追问费家闹妖的事,但一见到林见深背着的小竹篓,注意力就被转移了,问道:“你要去哪儿?”
林见深转身,头也不回道:“刚下过雨,山里的菌菇很多,采一点给你带到杭州去。”
夏语冰心里一沉,没想到一周的假期过得这么快,明天她就该回去上学了。强压住心里的那一点不舍和伤感,她在薄雾缭绕的石桥上跑过,追上林见深的步伐:“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下过雨的山路十分湿滑,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而潮湿的味道,沿着杂草丛生的山路朝西走半个小时,可以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松树之下铺着一层厚而绵软的松针,间或可以看见几朵蘑菇从松针下顶出,颤巍巍地探出小伞来。
这叫松树菌,用来煲鸡汤鲜美无比,夏语冰顾不得抠去鞋底厚厚的泥层,欢天喜地地采了满满一衣兜。林见深蹲下身,方便她将菌子放入竹篓中。
这只竹篓是上次捡板栗用的那只,夏语冰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不合时宜的初吻,以及满地滚落的栗子……
“分开找吧,我去那边看看。”夏语冰清了清嗓子,指了指前方那片更为茂密苍老的树林。
林见深犹豫了一下,想着自己在这守着,应该没什么问题,就点头应允:“别走远了。”
夏语冰应了一声,沿着小路采摘过去,抬头时不经意间看到了不远处倒塌的一截枯木。枯木中空,上面布满了斑驳的苔藓和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些密集的黑色耳状物体是新鲜的木耳。
夏语冰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回乡度假,也和外婆来采摘过木耳,晒干后保存一个冬天,炒肉炖汤都很合适。
她跨过荆棘条,蹲下身小心地将木耳摘下,扯起衣服下摆当做容器装好。正摘得入神,忽然感觉背后一阵阴凉,有丝丝缕缕的白色雾气从她脚下蔓延开来。
一开始她还没在意,直到这雾越来越浓,藤蔓似的顺着她的脚踝攀爬而上,冰凉湿冷的触感令她浑身一颤,她才反应过来……这不详的浓雾不正是她之前遇到过的么!
她猛地起身,张了张嘴,一声‘哥’还未喊出口,就见头顶吧嗒一声落下一颗雨珠,接着越来越密,竟是下起了太阳雨!
“你身上,有我最讨厌的味道。”身后忽然想起了一个空灵的女声,如丝如媚。
这声音古古怪怪,明显是不属于人类的嗓音,蛛网似的缠缚住夏语冰,令她手脚冰凉,半晌才用尽全身力气转身……
她看到了一个女人。
不,严格地来说那是一个生了两只雪白狐狸耳朵的半人半妖的怪物——她墨黑的长发拖在脚踝,穿着一身明制的嫣红袄裙,手里握着一把靛蓝色折扇,娥眉淡扫,眉眼细长上挑,红若樱桃的嘴唇似笑非笑地勾着,皮肤白得像纸,更衬得眉目唇舌浓艳无比,美艳得没有一丝人气,就这么似飘非飘地立在滚滚的白雾中,翠绿色的兽瞳盯着夏语冰,似乎想要将她生吞活剥。
这是夏语冰所见的,除了林见深、外公和费朗之外,第四个可以幻化出人形的妖怪。甚至,她比林见深更可怕,因为在她周身妖气纵横,除了无尽的憎恨之外没有一丝的善念。
一个真正的,嗜血的怪物。
“哥……”
她后退一步,求救的话还未来得及喊出口,就被那狐妖欺身逼上来,用长满尖利指甲的手指扼住了喉咙。
窒息的感觉十分难受,喉管被捏住,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说!他在哪儿!”狐妖恶狠狠地说,“那个负心人在哪!”
夏语冰根本就不知道她嘴里的负心人是谁,只瞪大胀满血丝的眼珠,眼睁睁看着狐妖将手越收越紧,殷红的唇裂开,露出了尖锐的森森白牙!
她要吃了自己!
这是夏语冰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林见深!林见深!
她徒劳地张着嘴,在心里疯狂地喊着林见深的名字,企图不远处采摘的林见深能发觉这片浓雾中的杀机……
或许是心有灵犀,下一刻,疾风扫荡浓雾,一条黑影铺天盖地冲来,将狐妖撞出十多米远,狠狠地将她按在了地上!
扼住的喉咙终于被解放,空气争先恐后地拥入肺部,夏语冰瘫软在地上,捂着隐隐作痛的颈部疯狂咳嗽起来。
她急促喘息着,勉强睁开眼,看到半人半龙的林见深死死地扼住狐妖的喉管,背后一双羽翼张开,黑色的羽毛根根炸起,显然是动了杀念。
“我警告过你,不要再出来作乱!”林见深压低了嗓音,胸腔中有浑厚的龙吟声震颤,令百妖战栗俯首。
“呵,哈哈哈哈哈哈!”那狐妖露出癫狂而挑衅的笑,龇着白牙恶狠狠地说,“你最好杀了我,否则百年千年,我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下山杀了他!”
“他死了几百年了。”林见深冷声说。
“光杀他一个怎么够!他招惹了我,给了我名字,教会我爱-欲,将我带入那万丈红尘之中,然后又嫌弃我是个妖怪将我狠狠地抛弃在人世,转而娶了别的女人为妻……”
狐妖在林见深掌下战栗,仍是咯咯地笑着,“我们妖怪向来是爱憎分明,当初有多爱他,现在就有多恨他!光杀他一个怎么够呢?我要杀了他的子孙后代,杀了沾染上他那讨厌气息的所有人!此仇此恨,非死不能消弭!”
妖气纵横的恶语彻底激怒了林见深。他掌下用力,狠声说:“看在同类的份上,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伤了她!”
说罢,他低吼一声,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拉长变大,白皙的皮肤被黑硬的鳞片取代,衣服爆裂撑开,他竟是在夏语冰的眼皮底下划出了龙形,盘踞在古木岑天的松林之中!
黑色的应龙长啸,有力的龙爪像是捏着一个玩具似的捏住狐妖的身躯,用力一握,狐妖当即惨叫一声,化作一阵白雾爆裂,然后消散在空气中。
唯有一把靛蓝色的折扇从空中飘落,缓缓落在夏语冰面前。
这是一把很老很老的扇子,扇骨不知道断了多少回,又被人用胶水和红绳小心翼翼地修好。扇面以靛蓝为底,画着雪山、雪花和一轮弯弯的残月,旁边用小楷写着一行小字:
【明天启六年,辰州秀才费元安曾爱妻胡阿雪】
费元安,费轩……都是费家人。
费轩今天来找过她,所以狐妖才会说她身上有费家人讨厌的味道。
明代的辰州距离费家现在居住的翡翠镇十分近,再联系之前林见深说‘费家损了阴德,闹妖怪’的说法,夏语冰不难推测出:想必是费轩的祖先费元安无意之间遇到了这狐妖,并与她相爱,却又抛弃狐妖另娶她人,从而导致她怨恨至今,频频下山害人作乱,骚扰费家后人……
正想着,一个巨大的龙头缓缓凑了过来,碎金色的兽瞳担忧地打量着夏语冰,又用脑袋轻轻顶了顶她的肩。刚才还凶气横生、杀妖无形的大黑龙,此时却温顺地不像话。
“我没事,哥。”夏语冰回神,将折扇收拢放在地上,抬手摸了摸林见深银色的龙角,叹气般说,“我现在愁的是,你把衣服撑破了,待会是要裸着回家吗?”
大黑龙一怔,金色的眼睛瞪得老大,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夏语冰被他呆愣无措的样子逗笑了,可没一会儿,她又渐渐敛了笑意,指腹抚过脖子上的淤青,陷入沉思。
“他招惹了我,给了我名字,教会我爱-欲,将我带入那万丈红尘之中,然后又嫌弃我是个妖怪将我狠狠地抛弃在人世……”
“我们妖怪向来是爱憎分明,当初有多爱他,现在就有多恨他!”
狐妖临死前所说的话字字如针,狠狠地刺痛了夏语冰的心。狐狸在骂负心的费元安,又何曾不是在骂痴心妄想、自私自利的她呢?
她要是真招惹了林见深,将来又抛下他孤独度日,林见深会不会也和这狐狸一样陷入百年如一日的痛苦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留言和营养液,询问双鞭啥时候能用上的小可爱,我假装看不懂啦~(捂脸!)
第45章 生日夜
没了衣服的林见深很为难, 总不能光着身子下山吧?
夏语冰看着他努力将自己庞大的身躯藏在树干后的模样, 忍不住好笑,提议道:“要不你在这等等, 我回去给你拿衣服裤子?”
大黑龙从茂密的松针中钻出一颗脑袋,碎金色的眼睛落在夏语冰淤青的脖子上,终是摇了摇头。
夏语冰不放心:“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你不会要等到天黑才回家吧?”
大黑龙没说话, 只是将身子往树冠中一钻,消失不见了。
“?”夏语冰跑到那棵松树下抬头望去, 只见树枝纵横, 并没有林见深的身影。她不由有些急了, 将手拢在嘴边喊道,“哥!”
她被狐妖掐过脖子,情急之下声音有些破音。正茫然着,只见头顶的树叶一片窸窸窣窣,接着一条黑黑细细的东西从树枝上坠落, 正巧落在夏语冰肩上。
夏语冰下意识一模, 摸到了温凉如玉的细密鳞片……顿时骇了一跳!
“有蛇!”她一声尖叫, 眼疾手快地抓起那条小指大小的条状物用力一甩!
吧嗒——
黑色的‘蛇’被甩在树干上, 粘了一会儿,又吧唧一声掉在枯松针中,仰面朝天,两只小翅膀歪七扭八地支棱着,四肢小爪子不住地划啊划,好半晌才翻过身来, 甩了甩长了两只银角的小脑袋……
等等,翅膀和角?
夏语冰回过神,匆匆蹲下身定睛一看,这小小的黑龙不是缩小版的林见深吗?
“你没事吧?”夏语冰慌忙捧起他,望着掌心不到小指粗细的小黑龙,又新奇又好笑,“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大概是变小了不方便说话,又或者是因为刚才被摔懵了,林见深没出声,只沿着夏语冰白皙的手腕盘成一圈,首尾相连,像是一条龙形的黑色手链。
这倒方便了不少,于是夏语冰将它带回了家,刚放下竹篓,才发现腕上空落落的,一直盘旋着的小黑龙不见了。她生怕不小心将林见深遗落在了山路上,就屋里屋外地喊了一声:“哥,你在家吗?”
没人应答,只是二楼林见深的卧房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夏语冰不放心,将篓子里的菌菇往墙上一挂,连鞋也顾不得脱就小跑上二楼,推开林见深的房门:“哥……”
话还没说完,她看到了一条矫健修长的肉躯一闪而过……没穿衣服。
接着是一阵乒乒乓乓慌乱的声音,她迅速关上门,呆站在门口,慢慢红了脸颊。
“你都不敲门的吗?”林见深恼怒的嗓音隔着房门传来。
“我以为将你弄丢了,急得要死谁还记得敲门!”夏语冰的尴尬一点也不比林见深少,不甘示弱地反驳,“我叫了你名字的,谁叫你不回应我。”
门忽地被人拉开,林见深穿着一身干净的新衣裳从屋里走了出来,白皙俊秀的脸上有可疑的红晕。
他穿着夏语冰亲手设计的衣服,没敢抬眼看她,低着头闷声下楼去了。夏语冰想了想,也跟着下去。
林见深忽的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你的伤……”他伸指想要触碰夏语冰的伤处,却被她后退一步地躲开。
没料到她会抵抗,林见深明显怔愣了一下。夏语冰捂着脖子不自然地笑道:“没关系的,睡一觉就好了。”
林见深看了她半晌,才迟疑道:“真的不用我帮忙?”
夏语冰一想起他治疗伤口的方式就忍不住脸红心跳,忙摇头:“真不用。”
林见深没再说话,只是转身去柜子里拿来了一瓶活血化瘀的药油,对夏语冰说:“那我给你上点药。”
夏语冰不好拒绝,就坐在沙发上乖乖仰起脖子,让沾了药水的棉签轻轻落在自己的脖颈处,冰凉而又微痒。她索性闭了眼睛,不去看林见深凑得太近的脸,可以闭上眼,满脑子都是狐妖临死前憎恨的话语。
如果不能和妖怪长相厮守,又何必因一时贪恋而招惹他们呢?
她神情恍惚地想着,直到林见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提醒道:“上好药了,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哥,今天你做菜吧。”她将自己陷入沙发里,没什么精神地耍赖,“我想吃你做的菜。”
也许,以后都吃不到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你倒是越来越娇气了。”林见深嘴上嫌弃,可到底还是乖乖进了厨房。
夏语冰听着厨房里淘米下锅的动静,心中百感交集,有不舍和牵挂,也有淡淡的、如丝拉扯般的痛意。
这夜,夏语冰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