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长夜,他想略微延长相依相偎的时刻,于是道:“不是你想得那样。”
“我想得什么样?我是怀抱结交之意而来的。”一缕发梢轻搔她的下巴,顼婳伸手握住,指尖打着圈把玩,“你说他都一千多岁了,性情怎的如此恶劣?还是孤寡老男人,晚年都脾气古怪?”
孤、寡、老、男、人。
仿佛当胸一记重拳。天衢子心里嗖嗖地直冒凉气,一句话说不出来。好在顼婳也知道当着徒弟面非议人家师尊并不适宜,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身体像是泡在温泉香汤里,困意阵阵袭来,她只是嘟囔了一句:“在你身边真好,都不想回画城了。”
神女泣露和淫蛇血,在发作之时固然剧烈,但赢墀的本意并非单纯只为折磨。是以药效被驱散时,身体所得到的愉悦也十分可观。
赢墀加诸在她身上的桎梏,她回以了千百倍的仇恨与厌恶。但对于另一个能缓解痛苦给予舒适平静的人,她不可避免的,产生了赢墀渴望的寸缕依恋。
天衢子发现了她的柔软顺从,如同春风过境,纵是万丈寒冰,也要寸寸消融。他握住她手,触碰自己的脸,说:“顼婳,我不是云阶。”
可怀中人毫无半点反应——她睡熟了。
天衢子一直等到东方发白,再晚一点,四大长老例行巡视,很快就会发现客苑的防护法阵的阵眼阵灵被关闭了。
可她呼吸平稳,好梦正酣。天衢子慢慢与她分开,她湿衣穿了一晚,早就干了。但到底灵力相护,并无影响。
天衢子没有抱她上榻,只怕肢体沾染,令自己行为失当。他最后打量她一眼,避着门外的魔傀巡守,很快出了客苑。
法阵赶在四大长老巡山之前重新开启,一切如常。只有他沾得一身暗沉芬芳。
顼婳这一觉,却是睡得极好。
待到醒来时,已是天色大亮。她开门,自有侍从侍候梳洗。因着师尊怠慢,奚云阶被载霜归提着耳朵吩咐了一番,这时候早已候在门外。
顼婳看见他,心情更佳,连眼神都温柔闪亮:“一时睡过了时辰,倒劳云阶久候了。”
奚云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是躬身回礼:“傀首见谅,是云阶早至,惊扰傀首清梦。”
二人一路客气寒喧,奚云阶领着她来到太始居。四大长老早已在此相候。虽然诸人已是辟谷多年,但贵客到来,始终还是食物更能避免空谈之尴尬。
昨天夜里,他们前去看望了顼婳送给奚云阶的女童。
女童父亲是仙门中人,母亲乃魔傀一族。载霜归亲自为她测过灵根,毫无疑问,她的根骨远超凡人。
这是一个信号,顼婳带给他们一个绝对令人心动的消息——魔傀不仅能够诞育魔族,也能为仙门延续香火。
能混到九渊仙宗长老位置的都是人精,这次顼婳前来的意图,大家约摸已猜得几分。魔傀必是与魔族生了嫌隙,画城想要寻求别的助力。
但是此事谁先开口,如何开口,关乎太多人的得失利益。
若是处理不当,只怕与魔族的一场大战又在眼前。上次玄门与魔族的交战,九渊仙宗宗主水空锈肉身损毁,元神被困,九渊仙宗多位长老战死。
直到现在,整个宗门都群龙无首,称不上恢复元气。
顼婳坐在桌前,太始居四面纱帷,清风徐来,心旷神怡。
四位长老仍然是微笑寒暄,对她的来意绝口不提。四只老狐狸。顼婳心下叹气,她此来确有试探之意。但也未抱太大希望。
九渊仙宗也好,魔族赢墀也好,其实所求相同。而这却是她不能应允的。
是以仙宗虽然与魔族乃死敌,但要放手与之一战,还是需要令他们心动的收益。
而她出师已是不利——九渊仙宗九脉掌院,虽然其他八位非常活跃,但其实影响力最大的是阴阳院天衢子。
可天衢子对魔傀一族显然并无好感。他不愿相助,长老的意见便只能供由掌院参考。阴阳院考虑,其他八脉掌院便会观望不前。
可天衢子那种人,一眼便知固守自我,不是能为言语所动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仙门意识到,魔傀如被攻陷,对魔族的实力会有何等影响。后续如何,恐怕只能尽人事了。
思路及此,她便也只谈山色饮食,不提其他了。一餐饭罢,竟是一句正事没有。
四大长老心下也焦急,但是他们比她更知道此时不能先递橄榄枝。毕竟真正血刃戮颈的不会是自己,必须得沉住气。是以虽然极尽客气,却极具耐性。
顼婳深知再耗下去也没意思,饭毕之后,即起身告辞。
载霜归与其他三位长老一齐将顼婳一行人送至融天山下,一路语笑晏晏,却是各怀心思。
临别之际,顼婳显然有话想对奚云阶说。载霜归向其他人施了眼色,四大长老互相交谈,故意前行引路。
顼婳得以与奚云阶并肩而行。
“最近两日,真是劳烦云阶了。”她说话的时候,眸子清亮无比。奚云阶一直不明白她为何对自己另眼相待,但载霜归的叮嘱他很明白。
眼前人姿容绝世,行止间洒脱不羁,却不失女儿仪态。他其实也很有好感,但深知魔族与玄门隔膈,是以举止得体,一直不敢逾矩。
此时听她这般说,他抬头便看见她眸子里清澈地倒映着一个自己,顿时微红了脸颊:“傀首言重了,傀首驾临融天山,乃是九渊之喜。能与傀首同游,也是云阶之幸。何来辛劳可言?”
是正式得不能再正式的客套,这个人不论是人后的温存还是人前的清正都令人心悦。
但却不宜再多言。他话语内外,皆提到九渊。显然立场与宗门绝对一致。私交如何,不能动摇其志。
夜半相偎,不过一刻虚念。魔族与仙宗历来敌对,鸿沟如海,终无法逾越。
她向奚云阶与四大长老拱手作别,一行人离开融天山,踏上飞舟,返回画城。
苦竹林。
天衢子本就刚刚伐骨洗髓,清理完魔息。病体未复,昨夜又一夜未曾合眼,到现在已感困倦,却觉风声扰耳,不能成眠。
不多时,四大长老同至。院子里石桌鼓凳,天衢子随手示意四人落座,亲自斟茶。
载霜归说:“我们测过顼婳送来的女童,魔傀确实能够为仙门生息繁衍。”
天衢子也开始有些明白她的来意了。
他问:“她走了?”
载霜归点头:“走了。走之前仍然什么都没说。倒是与云阶私下说了几句话,但都无关紧要。”
杯盏中茶水满溢而出,天衢子挥手拂去,心像被生生挖却一块,空空荡荡。
阴阳院二长老一页笺问:“傀首前来,似有求助之意。但又始终绝口不提。如果魔族果真意图吞并画城,我等总不能坐视。掌院心中可有应对之策?”
天衢子收拾心中斜逸旁枝,道:“魔族盘踞天魔圣域,画城也在其中。九殛天网之威,四位都曾见过。”
他提到九殛天网,四大长老都沉默了。
九殛天网是天魔圣域魔族的防护大阵,拥有四条灵脉加持。如果襄助画城,就要闯入阵中与魔族正面相抗。
天衢子缓缓道:“魔傀一族若真心想要寻求帮助,就只能舍弃画城,出天魔圣域,种族更名易姓,由九渊仙宗安排驻地。而这,眼下她不会同意。是以,商谈无用。”
他一席话终,四大长老相对无言。载霜归问:“可是若魔族吞蚀魔傀,岂不实力大增?”
天衢子抚摸袖中琥珀,半晌,说:“这也正是她此行的目的。我意,观望。”
当天下午,九渊仙宗九脉掌院再次齐聚蜃起楼台。
八位掌院赞成襄助画城,阴阳院一脉反对。九渊仙宗迁延观望。
及至出了蜃起楼台,各脉掌院、长老各自回返。天衢子突然道:“云阶。”
跟在他身后的奚云阶一愣,差点撞到他背上:“师尊。”
天衢子问:“将今日临别之前,傀首顼婳……与你的谈话内容,细细说与我听。”
奚云阶只以为师尊关心顼婳的态度,忙将一日对话复述与他。
天衢子安静聆听,一直面无表情。奚云阶也不知师尊喜怒,有些小心翼翼。
“傀首言重了,傀首驾临融天山,乃是九渊之喜。能与傀首同游,也是云阶之幸。何来辛劳可言?”这最后一句回复,真是客气,直将昨夜朦胧情愫,客套得泾渭分明。
天衢子一路前行,未发一语。
满心涩然却难对人言。
作者有话要说:
挑几个评论回答一下:
[-收起] №9 网友:小陆无音 评论:《桑中契》 打分:0 发表时间:2018-07-02 17:20:26 所评章节:2
我觉得是当时顼婳喝了淫蛇血头脑不清醒,所以认不出模样,一天一更不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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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网友:芳草凄迷 打分:0 发表时间:2018-07-02 21:20:24
男主当时易容了
答:这个芳草凄迷帮我回答了,男主混入时是易容的。不过这是强强文,错认成云阶其实只是小插曲。
明天上午9:00见。
☆、无权悲喜
第四章:无权悲喜
魔族反复查看了由魔傀生育的魔婴,十二位族长同意对画城用兵。
但魔傀与魔族同宗同源,且意不在杀戮,魔尊赢墀决定亲自前往。
顼婳刚回到画城,就接到魔族发来的战书。信函由赢墀亲自手书,言辞还算恳切。再三称征伐非是目的,希望“以茶代刀,对坐相商”。
顼婳的回应,就是立刻排兵布阵,在通往画城的必经之路日围山伏击了赢墀前军五千。魔傀胆大包天,魔族大哗。
九渊仙宗。
每个宗门都有一些不到紧急时刻不轻易启用的法宝。此时,器宗弟子将一面巨大的玄光镜竖立于蜃起楼台中央。
天魔圣域虚影投于空中,九脉掌院神情肃然。
画城之下,魔尊赢墀双唇紧抿,瞳孔被浩浩魔气沾染,略带紫色。他身后,侍卫长咸柠轻声道:“魔尊,此战势在必行,那帮老家伙,已经颇有微辞了。”
赢墀当然知道,虽然大军压境意在威吓,但是一旦流血,战势就不能避免。他必须有所收获,否则他方一行军,就损前军五千。
十二族的老东西们岂能甘休?
他轻轻抚摸手上暗红色的宝石戒指,许久说:“全力攻城,直到魔傀愿意出降为止。”
咸柠说:“不会出降的。”赢墀目似寒冰,咸柠却不似别人那般惧怕他:“从您动用神女泣露和淫蛇血的那一刻起,您就应该知道,她不会降的。此战不能容情,只能不死不休。”
赢墀迎面一拳打在他脸上,咸柠瞬间满面是血。他只是随手一擦,并未后退。
魔兵攻城,画城被战火舔舐。
魔傀四君贪、念、嗔、痴掌管兵士,如今是贪君率君迎敌。赢墀注视战场,目光却在四下搜寻。魔傀世居画城,平素极为低调神秘,从未参与战事。故而实力成谜。
如今看来,魔傀体质不是强项,故而应战兵士中刀修、剑修极为稀少。反而以法阵见长。赢墀心下稍安,此战敌我双方无论谁死伤巨大都是他的损失。还有,那个人为什么还不出现?
九渊仙宗。玄光镜前,紫黑色魔息影影绰绰,天衢子目光晦暗。魔傀一族虽然实力不明,但是单看画城的防御法阵,他已然能够估量。
画城没有灵脉。
无论仙宗还是魔族,术法的施为都需要消耗灵力。弟子入门,第一件事就是灵气铸体。而灵脉不仅蕴含精纯灵气,更令山灵水秀,草木日月与灵气互相滋养,再生循环。若维护得当,灵脉不但不会消耗,反而会越来越强。
当然,如此珍物,注定稀有。画城缺少,也不奇怪。
整个仙宗,融天山有九条灵脉,便诞生了第一大宗,支撑整个玄门。魔族神殿也才不过四条灵脉。而以此作为法阵灵魂的九殛天网,已经没有人愿意招惹。
此役,魔傀几乎毫无胜算。
九渊仙宗当然不能坐视魔族圈禁魔傀。可是如何插手,又当在何时插手。
而她……又是作何打算?
如果画城注定不保,她是否会考虑接受九渊仙宗的条件?
他正出神,耳边一声低呼。天衢子抬起头,只见玄光镜中,顼婳丝带束发,衣上系珠,一身素白,纤手提一盏莲灯,她不似身临战场,倒如月夜寻花。
赢墀的目光胶着,顼婳手中莲灯光芒骤盛,光影坠落,遇人则燃。魔兵顿时惨叫连连。赢墀身后,咸柠喃喃道:“赦世莲灯。”
赦世免罪,生灭轮回。
她挑灯而来,一手结印,一步一阵,血海滔滔。魔军的冲杀无济于事,顶极的阵修,结阵时间快而精准,山石、尘埃、光影都是她的阵基。
她似近在眼前,而阵息却瞬息万变。肉眼迷惑了本心,难以分辨距离。眼前如同坦途,踏足其上,却是沙海崔巍。
魔兵晕头转向,更兼赦世莲灯光华错乱交叠,一时之间,死伤甚巨。
玄光境前,九脉掌院同样面露异色。玉蓝藻说:“这……是阵修?”
阵宗掌院典春衣目光深陷玄光镜中,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刀宗大长老付醇风道:“赢墀低估了魔傀,派了这些废物去送死。”
画城之下,魔族伤亡很快超过一成。
彻底没有了回旋的余地。赢墀解去绣着十二章纹的披风,抽了宝剑在手,剑名虚邪。
顼婳足踏魔息,衣袂飘举,赦世莲灯光影汇聚,风云动荡。赢墀一剑横来,剑气破开数层法阵,顼婳手中莲灯光影有如实质,瞬间凝于身前,抵去一击。
光墙被虚邪斩碎,向天地之地迸溅散落,有如漫天星辰坠地,其势炫丽华美。她站在破碎星辰的中央,披帛飞卷,莲灯滴血,似艳魔临世,又如神女飞天。
在她足下的人是碎光美餐,星星之火瞬间燎原。
哀嚎声不绝于耳,仿佛一声号令,魔傀转而开始强硬反击。赢墀不管不顾,剑势不停,锋刃直压莲灯。
刀修与剑修,皆十分牵制阵修。毕竟结阵需要时间,需要阵基材料相辅,也太过考验阵修的反应能力和临敌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