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论他们作何想,反正这时候是再无人有闲暇顾及画城列席此宴的资格了——都忙着争抢与顼婳对话的机会,谁还顾得上这个?!
奚掌院一边端坐未动,几位大长老几番劝说,却还是没能让这批求教心切的玄门宗主们回到自己座位上。看来今天是干不了别的了。
席间一片争执吵闹之声,只有在顼婳说话的时候,才会偶尔安静片刻。
然而随后,又是一阵各激烈的争夺。
偏偏顼婳这个人也颇为无私,她好学,喜欢这些未曾见过的术法口诀。而且总是口比脑子快,还没来得及拒绝,已经落笔更改起来。像是一种可怕的习惯。
当然啊,月上沉寂数万载,弱水河口两千年,无聊的时候不观天地奥义,不创心法口诀,要干些什么?得闷死啊。
可是这样的游戏玩了太久,其实很无聊。她先前还兴致勃勃,随后就意兴阑珊了。只是看一眼,随口更改一两句。
但是哪怕如此,也是一两句的精进!!这可能是两三代宗主齐心协力,也未必能达到的增益!
如何不令人动心?!
眼看时间渐渐过去,天衢子站起身来,载霜归向他摇头示意——如今谣言已经够多了,不能再乱了。他自己上去,以融天山的护山法阵一弹,要求诸人随身携带的银蟾玉花宴请柬光芒一闪,猛地将诸位宗主掌门全部压回自己座位之上。
顼婳身上香汗淋漓,小恶魔拿了她的折扇,用力给她扇风。
载霜归的声音字字清晰,带着提神醒脑的效用,传入各人耳中:“今日术法交流到此为止,请诸位掌门稍事休息。”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高声道:“大长老,我等并不疲倦,只是时机难得,希望与傀首交谈几句!”
立刻有人附和道:“正是!万事皆有先来后到,明明我等术法演练排在前面,却被人抢了先。九渊可不能厚此薄彼!”
杂音四起,显然是没能得到顼婳指点的人正十分不满。载霜归大长老沉下脸来:“傀首与诸位一样,乃是九渊贵客,不应被如此打扰。还请各位道友见谅。”
说完,示意顼婳先行离席。
顼婳起身,拉着小恶魔,径自离开。
回到客苑,小恶魔一双眼睛亮闪闪的,一边替顼婳捏肩,一边说:“师尊,你真厉害,比我娘……呃,比聂红裳厉害太多了!”
顼婳说:“少废话,给我倒杯水。”
小恶魔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出去倒水。然而刚一开门,就见外面站着一个大光头。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盯着对方,问:“你是谁?”
外面人双手合十,施礼道:“小施主,九渊仙宗佛宗掌院不动菩提,前来拜会画城傀首。”
这小子立刻转头就往屋里喊:“师尊,有个光头大和尚找你!”
顼婳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光头大和尚,怎么叫人的?不懂礼貌!!”
小恶魔被斥了一句,抓了抓头,立刻改了,十分恭敬地道:“哦。这位秃驴,里面请。”
……
☆、第41章 告别仪式
第四十一章:告别仪式
小恶魔的礼貌用语, 是个大问题——看来对佛修的称呼, 聂红裳只教了他这两种。
顼婳自己迎出来, 与不动菩提告罪赔礼。不动菩提倒还不至于和一个小孩计较, 微笑入内。二人行至桌旁, 相对而坐。顼婳问:“不知大师前来,有何要事?”
不动菩提说:“不瞒傀首,不动菩提忝颜前来, 本是家师吩咐, 意在保护傀首不被骚扰。但贫僧惭愧, 实在惊慕傀首才华, 想请傀首帮忙参详一部功法。”
顼婳轻摇折扇,她一向就不是个低调的人, 在哪里都能光芒万丈, 当下说:“大师不必客气,本座于功法一道,素来好奇。增长见闻, 乃吾之乐。”
不动菩提再度双手合十行礼, 从怀里掏出一部佛修心法来。
顼婳心觉奇怪,其实这时候,应该是天衢子才对。九渊派佛修掌院前来, 不知是何用意。但奇怪归奇怪,她还是仔细观看起这部心法来。小恶魔倒了水进来, 倒是乖觉, 放在她身边, 也不再吵她。
天衢子没来是有原因的。宴间,载霜归强行安置了赴宴的宾客,且重新布置了顼婳居处的法阵。九渊法阵神奇,很快便隐去了顼婳居住的这处客房。任客苑诸人离得再近,要找到她也必须要破除典春衣亲设的法阵才行。
几位掌院与长老们重新议事,这个时候,天衢子明知事关顼婳,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刀宗大长老付醇风坐在桌里,一直未曾起身,但是语气却十分严肃,说:“此人学识渊博如海,不能放她离开。”
道宗玉蓝藻皱眉,虽然此举不妥,但是毫无疑问,他说得对。玉蓝藻说:“只是傀首乃手持请柬,赴会而来。我们扣住人不让离开,恐怕需要充足理由。”
典春衣沉吟道:“其实这也容易。画城太史长令,恐怕并不希望傀首顺利返回,画城有他主持大局,不然生事。魔族不管同不同意,至少也不敢直接攻上九渊。”
其实不管什么借口,整个玄门也都会知道九渊扣留傀首的真正原因。理由只是一块遮羞布而已。
但是相对于宗门利益而言,这样做很有必要。
众人商议下一步举措,只有载霜归和木狂阳在留意天衢子——如今知道他与顼婳关系的,也就只有这二人了。
天衢子面沉似水,在诸人纷纷思考理由的时候,他站起来,说:“诸位似乎忘了,画城傀首,乃是我以银蟾玉花宴请柬相邀的宾客。九渊仙宗号称名门正道之首,若见利忘义,以仁德之貌,行卑劣之举,岂不令人不齿?”
这话说得有些重,其他长老都面色微变。掌院们脸皮厚,但也都不再出声。
载霜归板起脸:“奚掌院,同门之前,请注意言辞。”
然而天衢子并不理会师尊的责备:“入道之初,师尊便以大德大贤之理教导于我。礼、义、仁、智、信一直也是九渊奉行之理。如今不过些许利益当前,九脉长老立刻背言而行,弃诺逐利。天衢子不得不怀疑,九渊立场之正邪黑白。”
他字字掷字有声,载霜归心中惊动。这么多年以来,无论是当初宗主尚在,还是如今九脉掌院主事,天衢子对九脉长老一直恭敬有加。他虽是掌院,却一直执晚辈礼,几时曾有过这般言辞锋利、语出不敬的时候?
而九渊之所以平静和睦,便是因为最有实力的人,一直退让包容。
可是今天,他突然抛却了一直奉行的团结师门之道,字字毫不留情,一手撕掉了遮羞布,几乎是出言斥骂!让三十六位长老无法下台。
载霜归气得胡子都抖动起来——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已。可这对你有什么不好?留她在山上,你还能得个日夜亲近!
妙音宗大长老亦沉声道:“奚掌院这话怕是不妥吧?”
然而一向性情宽厚的天衢子冷然问:“何处不妥?是天衢子曲解了诸位之意,还是错度了诸位用心?!”
他步步紧逼,妙音宗大长老一滞。器宗大长老面色铁青,方才付醇风提议,九脉长老都十分赞成。他说:“奚掌院今日未免火气太大了。画城本就是魔族分支,与玄门素来敌对。她选择亲身赴宴,便该当此风险。”
天衢子全然无视他的不悦,道:“妙音宗大长老此言未免可笑。我等亲自邀约的友人,可以随意关押囚禁,难道银蟾玉花宴的请柬是小孩儿戏?!还是九渊仙宗皆背信小人?”
被人指着鼻子怒斥,长老们面色均十分难看。
道宗大长老行香子出言道:“大家也不过是为宗门着想,奚掌院何必这么大火气。”
天衢子道:“吾以为心直意正,不应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剑宗大长老秋草生冷声道:“那么以奚掌院之意,如今我等该当如何?”
天衢子直视他,说:“银蟾玉花宴传续千年,秋长老难道不知送客规矩?还需要本院单独言明?”
秋草生全然不料会被他如今驳斥,顿时脸上挂不住:“怎么,宗主蒙难受困弱水河口,奚掌院终于耐不住,要跳出来指教我等了不成?!”
其余八脉长老,皆安静无声。这一根刺,在诸人心中埋藏了五百年,终于还是被血淋淋地挑了出来。搁在诸人眼前。
天衢子摘下腰间阴阳院掌院玉佩,慢慢搁在案上:“天衢子身为晚辈,这些话,本应是诸位长老指教在下才是。今日出言不逊,是晚辈一时冲动,却也言出肺腑。还请各位莫要背离初心。”
载霜归终于是忍不住了,低声喝道:“天衢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衢子道:“既非同道,亦不必同行。晚辈既然请出傀首,便会护送平安回返。”说罢,拂袖而走。载霜归当然不能就这么任他离开,追上去道:“你给我站住!”
天衢子示意他止步:“吾意已决,师尊不必相劝。”
他大步离开,诸人面面相觑——什么意思?木狂阳首先反应过来,她本来是在琢磨师尊先时的话,根本没有注意这场争吵。这时候她站起身来,环视左右道:“不管长老们怎么想,我只有一句话说,顼美人是我和天衢子的客人。她全须全尾地来,便要全须全尾地回去。谁不同意,先问过我。”
说完,她转头去扶付醇风,想同他一块离开。付醇风一把将她的手打掉——最支持留下顼婳的,可就是他。毕竟法咒的精简,对刀修可真是甚为有利。
可他这弟子倒好,当众打脸。不过倒也不是很生气,毕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木狂阳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家师尊干嘛又生闷气,于是说:“那我先走了啊。”说罢,看了一眼天衢子桌案上的掌院玉佩,犹豫了一下,指了指自己刀状的刀宗掌院玉佩,问:“我也要搁下吗?!”
付大长老很想吐血,低喝道:“你疯了?”
木狂阳说:“哦。”跳起来就去追天衢子了。
付醇风气得——人家天衢子是搁下掌院玉佩走的,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含义?!你……唉。
阴阳院、刀宗掌院离席而去,三十六位长老沉默无声。
载霜归心中急怒,剑宗大长老秋草生更是面上过不去:“如今的晚辈,真是一句重话都说不得!”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若天衢子真的背离师门,他要为方才一言而担责!
可真是任谁也想不到,素来顾全大局的天衢子,竟会做出此事!
载霜归沉声道:“秋大长老这恐怕不是一句重话。”秋草生本已心中不安,闻言看过去,载霜归说:“诛心之言,恐怕早已郁结在心。如今他若离去,应该正合秋长老心意。”
说罢,也不再多留,起身离开。付醇风说:“为了一个顼婳,当真至于闹成这样?”
九位大长老都知道事情不好,此时见势不妙,哪里还肯出头?佛宗步梵莲说:“秋长老,九渊素来以和为贵。你身为大长老,更应谨言慎行。多年以来,天衢子对几位可有半点冒犯之处?就事论事即可,何必含沙射影,语带歧义?”
秋草生早已是心生悔意,但此时话已出口,又该如何?
客苑。顼婳同不动菩提正参详佛法,突然门被推开,天衢子大步走进来。
顼婳微笑道:“奚掌院面带薄怒,却是为何?”
不动菩提却是一眼注意到他腰间失了什么东西——掌院玉佩。发生了什么事?
天衢子却是一把拉起顼婳的手,转而对小恶魔说:“走。”
说罢,拉着顼婳径直下山。
他行色匆忙,顼婳不由问:“发生何事?”
天衢子抿唇不语,好在他方才之举总算是暂时镇住了九位大长老,一路没人敢拦。不然万一交手,恐怕难免会有损伤。毕竟一脉同宗,怎忍同室操戈。
顼婳随他下山,其实不用天衢子多说,她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想必是九渊有人想强留她,而天衢子与之意见相左。他又护她下山。
顼婳微笑,问:“奚掌院腰间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天衢子不说话,顼婳说:“跟师门长辈吵架了?”
天衢子垂首道:“一点小小的意见分歧,不敢劳傀首挂心。”
他还握着她的手,顼婳没有抽回,反而以另一只手轻抚他鬓边碎发,轻声唤:“玄舟。”天衢子身如过电,微微轻颤。顼婳说:“这句话,本座只问一次。愿意随我前往画城吗?”
来自她的邀请,声音清悦动听,姿态意诚心诚意。天衢子醉心于这一刻温柔,但就算再如何色授魂与、意乱情迷,他总算还清醒。他说:“傀首,我……”
没有再说下去,也已经不必再说下去。
顼婳以手轻掩他的唇,微笑着摇摇头:“本座这便离开了,感谢奚掌院相送。”
天衢子慢慢松开她的手,那柔滑仿佛是入了心,久久不能散去。顼婳注视他俊美无俦的面庞,许久,终是说:“今日一别,他日再逢,恐怕不知是敌是友。但奚掌院盛情,顼婳铭记于心。”
天衢子努力将目光自她身上移开,问:“傀首……还是决定营救魔傀?”
顼婳说:“身在其位,责无旁贷。”
天衢子轻轻点头,说:“若危及玄门,天衢子实在不能坐视。还望傀首体谅。”
顼婳说:“上次约好与奚掌院一战,不料琐事凡多,一直未能如愿。将来若有机会,希望奚掌院不要藏私。”
天衢子抿唇:“一定。”
旁边小恶魔看得肉麻不已,问:“你们可真是……这就要分手了,要不要再睡一次,来个告别仪式啊?”
这小东西!!顼婳一脚踢过去,他飞跑开来,竟然真是嘻嘻哈哈,躲到一处去了。顼婳与天衢子互看一眼,两个人皆十分窘迫。
站立半晌,各自沉默,却都没有离开。
奚掌院满面绯红,等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道:“在下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傀首意下如何?”